陈独秀的诗史、诗气、诗魂
2014-02-21陈晓云
陈晓云
陈独秀不仅是伟大的思想家、革命家,还是一位杰出的诗人。常言说“诗言志”,陈独秀诗歌的观点、气韵和感召力,值得后人深入研究。他的作品真实地反映了诗人所处的时代特征,忠实地记录了其主要革命历史。他把诗歌当作革命宣传活动的重要形式,无情地揭露了当时社会的黑暗和弊端。
陈独秀的诗作有几个非常显著的特色:一是重在运用旧体诗的形式,多为五字律和七字律,但又有创新格体;二是他的作品主要面向普遍受过旧教育的知识分子,在抒怀感慨之中又包蕴着对知识分子历史作用的深邃思考;三是陈独秀的诗句“说起联邦新制度,又将遗恨到君身”,显然是对满清王朝统治的彻底否定,也是对中国资产阶级革命前途的向往与追求。
诗苑“大匠”与诗史
青年时代的陈独秀,身处民族矛盾、阶级矛盾日益加深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时代所呼唤的民主革命意识正在觉醒,而陈独秀正是其代表人物之一。他在多方寻求救国救民的道路的时候,势必会跟清王朝的罪恶统治作斗争。陈独秀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抱着启蒙主义思想家冷静而严肃的态度,并没有急于讨论具体的社会政治变革问题,而是首先紧紧抓住思想文化问题,以沉着与耐心做引导民族文化心态的反省工作,诗歌也成为他唤醒民众的有力武器之一。陈独秀是当时诗坛巨人,自1903年8月算起,到1942年春作《致欧阳竟无诗柬》结束,其诗歌创作长达40年。他精通各种诗体,在其基础上或创新,或继承,厚积薄发,鲜明生动,联语精对,韵律纯正。其诗或针砭时事,或记游感怀,或酬答,或抒发友情,无不与那个时代息息相关。他的诗作,不仅记录了其人生的主要历程,更激发起时人革命斗争的勇气、爱国心与自觉心,读罢使人不禁热血沸腾。
1903年8月,陈独秀来到上海,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开始了早期的创作。这一时期,他的诗作以旗帜鲜明的爱国主题,表达了结束“中国三千年黑暗”的历史、建立“联邦新制度”的政治追求。譬如《哭汪希颜》“凶耗传来忍泪看,恸君薄命责君难。英雄第一伤心事,不赴沙场为国亡”,诗情悲愤,感慨深沉,一展民主革命战士的风采。他的另一作品《醉江东愤世俗也》就是一支散曲,诗人疾呼和警醒国人关注祖国的危险形势,谴责那些巴结洋人出卖祖国利益的罪恶行径。诗集《金粉泪》记录了20世纪30年代社会历史的某一个侧面,也是诗人在狱中思想感情的真实记录,不仅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更有极大的文学价值。更为可贵的是,陈独秀从诗歌文化的角度,初步分析了中国面临亡国的原因,就是中国人“只知道有家,不知道有国”、“只知道听天命,不知道尽人力”。由此提出自己的主张,让大家振作起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升学堂,练兵学武,不怕外洋人欺侮。《丁巳除夕歌》又名“他与我”,是陈独秀倡导文学革命后的第一首白话诗,也是诗人对其文学革命主张的第一次诗歌创作实践。诗人通过对除夕的思索和歌咏,以鲜明的对比揭露世间的不平,表现了诗人对穷苦劳众的深刻同情。陈独秀在1914年发表的两篇诗歌文章,则体现出他对维新思想以及辛亥革命前后所宣传的革命思想的一种反思。从漫画《恶俗篇》到《双枰记叙》,从《亡国篇》到《爱国心与自觉心》,清楚地表明陈独秀在辛亥革命失败后,经过深刻的思索所获得的一种“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以及由此产生的认识,这也成为他倡导“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思想基础。
记游山水抒怀寄志
陈独秀热爱大自然,他常在诗歌中借大自然喻指自己对革命事业的眷恋与执著,抒发自己对颠沛流离的苦难生活的感怀和献身革命壮志难酬的怅惘。
如《华严瀑布》中“湖水深且碧,波静敛微白。东注落为泷,高悬一千尺”,仅短短20个字,却把日本著名的华严瀑布壮丽景观的声、色、形、容、动、静生动形象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同时,感叹“日拥千人观,不解与君语,空谷秘幽泉,知音复几许”,来表现自己的傲岸不群和内心寂伤。他的山水记游诗,如《游虎跑》、《游韬光》、《雪中偕友人登吴山》等均将其景其情描绘得惟妙惟肖,委婉含蓄,既表现出对祖国山水的挚爱,也寄寓着诗人的理想与追求。《雪中偕友人登吴山》是记游山水诗中较特殊的篇章,全诗14行140个字,将写景与抒情很自然巧妙地结合起来,借此表现了坚强的革命意志和不甘寂寞、不畏炎威的精神。《远游》写于1915年,是一首长达210字的五言古诗,既有托身舰船一日千里的联想,又具神思飞越上下求索的胸怀。《游韬光》是一首七言律诗,通篇写韬光景色,听南屏晚钟,望碧空明月,悠然超然,忘情于山水之间,超出尘世之概,但结尾句却透露了诗人尘缘未了、关心社会的思想。七言杰作《灵隐寺前》“垂柳飞花村路香,酒旗风暖少年狂。桥头日系青骢马,惆怅当年萧九娘”,借写灵隐寺周围的景观,抒发诗人与其友人的诗酒豪情少年意气;“酒旗风暖少年狂”颇有“粪土当年万户侯”气概,显示了诗人孤傲狂放的思想风格。《咏鹤》“本有冲天志,飘摇湖海间。偶然憩城郭,犹自绝追攀。寒影背人瘦,孤云共往还。道逢王子晋,早晚向三山”,这是诗人游孤山北麓放鹤亭时的感想。这首五言律诗,表现了诗人虽暂时休憩杭州,但是仍然志存高远,不停地探索正义与真理的雄心壮志。整首诗自然清新,充满浪漫主义色彩。
托物言志的呐喊
陈独秀还用诗歌艺术的笔触勾勒出中国社会的众生形象,对旧世界作彻底的批判。
《醉江东愤世俗也》中对洋奴家鬼的描绘绘声绘色,指明了中国面临着亡国危机,无情地揭示了清政府的卖国嘴脸。七言绝句56首的《金粉泪》,以“放弃燕云战马豪,胡儿醉梦倚天骄。此身犹未成衰骨,梦里寒霜夜渡辽”为诗之首,到“自来亡国多妖孽,一世兴衰照眼明。幸有艰难能炼骨,依然白发老书生”结束,精辟地描绘出当政卖国、敌虏嚣张的时代背景,尖锐地指出国民政府的政权性质和将要灭亡的命运,表明诗人对时局的看法和身处逆境而从容的风度。《夜雨狂歌答沈二》,表现了诗人一段重要的思想历程。“黑云压地地裂口,飞龙倒海势蚴蟉。喝日退避雷师吼,两脚踏破九州九。九州嚣隘聚群丑,灵琐高扃立玉狗。烛龙老死夜深黝,伯强拍手满地走。竹斑未泯帝骨朽,来此浮山去已久。雪峰东奔朝岣嵝,江上狂夫碎白首。笔底寒潮撼星斗,感君意气进君酒。滴血写诗报良友,天雨金粟泣鬼母。黑风吹海绝地纽,羿与康回笑握手。”诗中所描绘的雨夜景象,实际上是对当时黑暗社会的比况。天昏地暗,狂流乱注。群丑密集,疫鬼游走,何其阴森可怖。可是仁人志士面对黑暗的世界,斗争却一往无前。“密山多丹木,其下有丹水。中产白玉膏,食之长不死。哀哀世上人,果腹任鞭棰。栖迟尘网中,局蹐待销毁。”《感怀二十首》中,诗人引述《山海经·西山经》中的故事,使白玉膏的传说与残酷的现实形成鲜明的对比,表现了“哀生民之不幸”和“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真挚情感。《金粉泪》第三、四首“清党倒党一手来,万般复古太平哉!当年北伐诚多事,笑倒蓝衫吴秀才。”“经正民兴礼教尊,救亡端赖旧文明。投壶雅集孙联帅,不愧先知先觉人。”诗人毫不留情地直指国民党反动派的清党、倒党及种种丑陋的复古行为,尖锐地指出当年被北伐战争打倒的孙传芳之流不愧为他们的先辈的感叹。《金粉泪》第十四、十五首诗,斥责蒋介石压制民权,摧残民智,以及种种复古丑行。揭露了在外寇深入、国势处在危难的困境中,国民党只是空喊“三民主义”,以“祭陵保墓”企盼“中兴”的愚蠢丑态。陈独秀的《金粉泪》组诗56首七言绝句,写于1934年国民党南京老虎桥监狱中,原稿现藏于上海中共一大会址纪念馆。这组诗是诗人看清国民党政府的丑恶嘴脸,表现出对国民党统治的彻底否定和绝决的政治态度,同时对反清革命后并没有建立真正的民主共和国的无限迷茫。endprint
咏史讽喻与求索
1911年1月5日,《民立报》上刊登了署名“仲甫”的陈独秀的组诗《感怀二十首》,组诗艺术再现了诗人的一段生活经历,表达了他虽置身江湖万里,却时刻不忘国难家仇的决意,抒发了诗人树雄心壮志,在大环境下明辨是非、上下而求索的时代革命者的风采。
《感怀》第五首“昔有梁孝王,风流歌吹台。西行见天子,侍从多贤才。相如虽未至,得见邹与枚。旷世无伯乐,骐骝为驽骀”,为咏史诗。用对比的手法,肯定了梁孝王善于用人,成为一时的风流人物;感慨吴王刘濞不会用人轻视智者,有才能的人纷纷离去而导致败亡。后两句深深的感叹正是这首咏史诗的主题思想。
《感怀》第十一首“古人重附民,后世重兵车。鲛革与铁釶,兵败于垂沙。田野有饥色,千金购莫邪。将军不好武,守身龙与蛇”,此诗脍炙人口,借古讽今,针砭清政府对内镇压革命,杀戮人民;对外屈辱妥协,主权沦丧的腐败,颇具深刻含义。
《感怀》第十四首“猛虎长百兽,梧斗轻重围。群鸟侍凤凰,摩天能高飞。人王御万众,勇武世所稀。蛟■与弥龙,乌足养其威。”这首诗格调高昂、言辞奔放、气势超拔,是对传统礼制观点的否定、对封建王权的蔑视,有警世醒人的显著特点。
《感怀》第二十首“百川深自回,噭焰坐相失。饮羽及石梁,九载甘肃瑟。八表同阴霾,虚白自盈室。十日丽芜皋,光明冀来日”,此诗是《感怀》二十首的最后一首,整首诗格调深沉悲凉,感慨当时中国革命斗争形势的艰难,表现了坚定的革命意志与对中国革命未来信心的展望,最后呼唤:要让强烈的阳光照彻阴湿黑暗的中国,让中国有一个光明灿烂的未来。
陈独秀曾以“康党——乱党——共产党”概括自己一生的经历。《感怀二十首》所反映的正是他作为革命党人时的思想与斗争的经历,也是他目睹亲历了一系列历史事件后自我反省的真实记录。
托物言怀感恩意
陈独秀虽然孤高傲岸,但对待朋友却热情如火,纯真意切。题画题诗是他与友人交往中的常见方式。
陈独秀与苏曼殊之间交往甚密,情意深重,他曾写下《本事诗》十首来倾诉自己与苏曼殊的真诚友谊,感叹自己凄苦的身世。《本事诗》第一首:“双舒玉笋轻挑拨,鸟啄风铃珠碎鸣。一柱一弦亲手抚,化身愿作乐中筝。”这首诗是和《苏曼殊原唱》第一首:“无量春愁无量恨,一时都向指间鸣。我亦艰难多病日,哪堪重听八云筝。”这既是对挚友的鼓励与开导,也是诗人对友情的深刻理解。诗人和苏曼殊《本事诗》原唱第五首和诗:“慵妆高阁鸣筝坐,羞为他人工笑颦。镇日欢场忙不了,万家歌舞一闲身。”塑造了一位身居欢场而一尘不染,静素洁白的乐伎形象,表面上是在歌赞友人所爱,其实是以诗自喻,反映了诗人特立独行的品格。《本事诗》十首不仅是诗人与苏曼殊深情厚谊的记叙,也是诗人高傲处世、愤世嫉俗、自勉自励的反映。
杨鹏升是北大的学生,经校长蔡元培推荐师从陈独秀,从此与陈独秀结下深厚的师生友谊。杨鹏升后投笔从戎,被提升为国民革命军八十八师副师长,率部英勇抗日,其爱国之心,深受陈独秀关注。师生二人虽在不同党派,但友谊长存。杨鹏升对书法、国画、金石及园艺造诣均深,曾为陈独秀精心刻过“独秀山民”四字章。陈独秀视为珍宝,并称赞:“此章把我家乡那独秀山的秀气、挺拔之势,以及对家乡的思念之情,都精雕细刻其中了。”由此两人交往更深。1938年,武汉沦陷,杨鹏升调往成都任川康绥靖公署少将参谋,陈独秀也于这年隐居江津鹤山坪。在陈独秀生病住院期间,杨鹏升对陈独秀无论是金钱还是营养品都给予不小的帮助。1939年,陈独秀撰写《鹏升夫人和平女士寄纸嘱书手册,即奉一绝》:“前年初识杨夫子,过访偕君昨日情。寂寞胭脂坪上月,不堪回忆武昌城。”抒发了诗人在生活拮据困难情况下深受友人杨鹏升及夫人多次接济帮助渡过难关的感佩之情。杨鹏升在陈独秀的信中得知,他每月生活费用大概600元,比上年增一倍,不得不靠典当度日后,又先后寄给他2000多元。杨鹏升了解陈独秀“无功不受禄”的性格,就有意向他索取字条、字联、诗文、金石镌刻,甚至要他为自己的父亲写墓志等为由,或以某先生托转之由,分批不断地给陈独秀寄钱。1942年4月,杨鹏升收到陈独秀最后一封信,信中陈独秀表达了对他多年来的资助内心极度不安,却之不恭而收之有愧。在陈独秀于1942年5月27日病逝后,杨鹏升非常悲痛,在陈独秀的信封背后写下:“哲人其萎,怆悼何极!痛失挚友,哀悼无限。”(题图为陈独秀以笔作枪,为抗日鼓与呼。)
(责任编辑:胡 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