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资料调查的经验和方法(一)
2014-02-21余欣
时间:2011年8月22日(下午)地点:国际文化大厦阶梯教室
刚才大家听完荣新江老师的讲座,可以知道师门里面关于新史料、新问题和新方法的训练是荣老师一贯强调的,尤其是对新史料的追求。当然有很多人讲,比如说陈寅恪用普通的史料做出很多出色的成果,其实这是一个误解。陈寅恪当年也是对新史料非常下力气去追求的,至于他后来的研究取向,跟他眼睛的失明、跟他的心境有很大的关系。其实任何一个做历史研究的学者,不可能对新史料不感兴趣,而且如果有新史料不用,说明你的学术鉴赏力和判断力还没有达到这样的高度。
我是一上来就习惯讲理论。你们如果看我的书,前面有一个很长的导论是讲那些很复杂的理论的,这个跟我早年的学术训练有关系。我原来是从影视专业转到敦煌学的,其实这种转型对我来讲没有实际存在过。因为我没有真正从事过影视专业,到本科二年级就跟黄征先生做敦煌文献的研究。那时候他没有多少学生,只有一个研究生,也快毕业了。所以他就把我当作研究生来教,因此我进入敦煌学很早。这是我很好的一个机遇。
我为什么要讲有关域外资料的调查方法呢?在提要中我有讲过。就是现在的学生比我十几年前有更多的机会到海外去做访学,一年、一年半、两年都有,不管国家留学基金委,还是日本文部省,还有国外的基金会,尤其是博士生。硕士生的名额稍微少一点,但是也有机会。当然也有直接出去留学的。那么在这样大的背景下怎么样能够充分利用在国外的机会,能够使自己的学术视野,包括研究思路得到拓展,我觉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方面。
这个方面跟我的历史观有关。刚才荣老师讲到学术规范的东西,在现代学术体制建立起来以后,就有了一定的学术机制和学术规范。尽管在现在中国学术界有些失序的情况下,一个学者不仅没有充分的学术自由,还有各种课题、各种教学和学科的约束,但是一个学者他自己想要达到的位置、角色和功能还是可以选择的。
孟子讲“大匠能诲人以规矩,不能使人巧”。规矩和巧,好像是相反的方面,但是我想其实这是一个很高的原则。郝春文老师上午也提到了爱因斯坦,我中学的时候对爱因斯坦一直非常有兴趣,而且到目前为止,本学科以外的学术进展对我的研究特别有启发,反倒有一些历史学本身的研究成果,读完以后感觉A是A,就是如此,不能获得另外的启发。我非常喜欢看理论物理学的书,包括讲粒子的,讲十维空间的,讲量子力学的这些理论,对思路非常有启发。假如按照现代物理学理论的话,时间和空间其实都是不存在的,任何时空中的物质实际上是一种错觉,如果按照超弦理论的话,我们的世界实际上是弦在十维空间振动,是一个投影。假如这样的话,时空中所发生的所有的历史事件,本质是投影的投影,跟我们的PPT是一样的虚幻。如果是这样的话,史料运用的意义究竟何在呢?很多人,尤其做历史的,不知道是受兰克史学还是其他史学影响,老是讲我是用史料来复原历史,怎么能够复原呢?不可能的,假如存在客观真实的历史,那也是不可复原的。现在西方喜欢用一个词,“再思”或者“重绘”,历史只是你根据一些片段所获得的信息重新塑造的艺术品。我们做敦煌学经常会用到我们称为断片也好,碎片也好,残卷也好,就是一件一件残片怎么把它拼成一个绚丽的历史画卷,并且镶嵌到历史的脉络中,使它能够焕发出新的意义。如果这样的话,按照马克·布洛赫的讲法,历史学是一种技艺,或者说是手艺活,需要有艺术家的眼光。我们当然希望能够逼近历史的真实,但你重绘的图景是不是就是这个历史事实呢?其实这只是提供了一些解释和一些可能性,这个意义实际上是开放的。虽然我也看过一些后现代的理论,但是并没有受到很大的影响。实际上,我最早做敦煌学是受法国汉学或者广义的欧洲汉学的影响。其实荣老师也受欧洲汉学影响很深,这跟荣老师还是张广达先生的研究生的时候,到荷兰莱顿跟许理和先生游学有很大的关系。原来欧洲的汉学是海外汉学的一个正统,特别是法国,从伯希和、沙畹、马伯乐到戴密微一路下来,大家辈出。我最早做敦煌学的时候,法国敦煌西域研究的书是必看的。我后来在硕士阶段开始学法文,然后翻译童丕先生《敦煌的借贷》。除了法国汉学的影响以外,法国的思想家对我也有影响。其实张广达先生也深受法国理论思想的影响。
我原来在杭州大学读书,后来合并到浙江大学。浙江大学的敦煌学是比较偏音韵训诂等语言文学方面的,我虽然对那些没有花太大的功夫,但是成为我文献学的一个基础。当时黄征老师跟我讲,你把“小学”的功夫先学好,再来做历史不是很方便吗?所以我在那里又接受了传统的中国学术研究的训练,再后来到北大接受史学训练,然后又受到日本的一些影响。实际上我是想把传统的汉学、西方的汉学和日本的东洋学值得吸收的地方能够做一个贯通。所以我讲史料搜集,其中比较侧重的方面,跟我的历史观和兴趣有关,实际上我对史料有非常强的偏好,而且兴趣非常广泛。虽然表面上我发的绝大多数论文都是跟敦煌吐鲁番文献有些关系,但是我的兴趣并不完全在敦煌吐鲁番学,而且准确地讲,最近十年,我的兴趣已经不在敦煌吐鲁番学了。实际上我是想通过发掘和运用史料来寻觅它的丰富性、延展性和可能性。假如时空是有弹性和曲率的,那么它的可能性是怎样展开的呢?所以我一个基本的思路,就是希望能够把传统文献、出土文献和考古发掘的实物和域外文献互证,把文字材料和图像材料统合起来。当然这个很难,爱因斯坦晚年致力于“统一场论”的探寻,他就是要证明有一个真正的统一场这样的规律存在,但直到去世他也没有能够实现这个理想。我也没有做到把这么多史料和研究工具完全统合起来,但是我在具体研究过程中还是希望能够把传统的“小学”与名物考证,包括历史学、考古学和语言学分析,和现代的科学相关成果等工具进行会通式的研究,这样也有助于扩展史料的边界。问题意识和史料的扩张是同时展开的两翼,不是说要么有新史料,要么有新问题,实际上两者的存在必然是同一的——有新问题,同样也可以把旧史料转换成新史料。
我经常迷失在史料的丛林里,我是随着兴趣走的。现在电子文本、信息过度发达,那么在这样一个时代,思想和方法,学术敏感性和鉴赏力就显得更为重要,否则的话你不知道如何取舍。我上个月刚去了普林斯顿,见了余英时先生,也谈到这些,很有感触。其实,每次与这些大家见面都是一场考试。他跟你谈几句话以后就知道你大致有什么样的底子,那么他才有兴趣继续和你谈话。如果他觉得你不值得和他对话,你见也见不到,就算见到,可能也是他讲了几句以后,无非就是寒暄一下,就道别了。我2001年到现在十年多一点的时间,去过很多地方,而且对一些很不为人所知的机构做过比较深度的调查,并且这些机会基本上是靠自己争取的——我迄今为止没有用过国内的出国名额,都是在国外申请的,或者是向对方直接申请。我最早的一个起点,就是2001年荣新江老师送我去香港中文大学跟饶宗颐先生学习一个学期。如果有“国学大师”的话,大概饶先生可以算一位。因为他是真正做国学的,并且琴棋书画都会。我为什么讲考试无所不在呢?我当时跟荣老师一起合作写《归义军史编年》,我给它起一个书名,叫《沙州归义军朝野系年录》。开始在那里写一个初稿,差不多已经完成30万字的时候,有一天见到饶先生,他说体例好像有点问题,然后要应该怎么样怎么样。我一听,就感觉糟糕了,这个体例是我在北京和荣新江老师商量好的,如果饶先生把体例否定掉,我们以前所有的工作都要推倒重来。我在香港打一个电话给荣老师,荣老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然后我写了一个陈情表,告诉饶先生我们为什么这么写。饶先生喜欢骈文,所以我用骈文写了一篇。他看了之后说,余欣不愧是浙江人,后来他就同意了我们的做法。因为近代以来浙江名人辈出,像章太炎、罗振玉、王国维、蔡元培等等,饶先生说这话就是表示肯定。他除了看我讲的这些理由之外,觉得我还知道格律和用典。现在有些人写一些伪骈文,不会用典,用典故其实很难的。这也就是我的第一场考试。还有一点我后来才知道。我当时去那里真的很用功,每天早晨九点钟就到研究中心的办公室,在那里写书稿,一直到晚上八九点钟才回去。我当时都不知道,其实一直有人暗中观察我。当时饶先生有两个学术助手,其中一位是郑会欣教授,在近代史研究方面非常有成绩,是中国文化研究所的副教授。当时饶先生对我有点不放心,说荣新江自己不来,派这么一个年轻的学生过来完成这个书稿,到底行不行?让郑会欣来看一下我到底在干什么。郑会欣后来跟我说,他经常过来看,一直到晚上九点钟,看到我的办公室灯还亮着,我还在里面奋战。他就回去报告饶先生,说余先生很不错,非常的用功。所以后来饶先生对我的态度很好,他大概一两个星期来一次中文大学,给我讲香港中文大学藏的竹简,讲上博竹简,讲完请我吃饭,然后还请我去他家。他喜欢写字,写了郑思肖的名言条幅送给我。所以这其实是一次重要的考试,后来我经历了很多类似的考试。人家首先要看你有没有具备对话的资格,然后再看你到底受过什么样的训练,这样一些基础的条件具备了,以后就会有更多的机会。所以在这次考试中,我在中文大学受到训练,并且确定了我的博士论文选题。因为香港经常放假,再加上有一次新亚图书馆装修,好长时间不开,我就跑到崇基。崇基是一个基督教的学院,有很多宗教类的书。我就用最简单的方法在那里翻杂志,把所有宗教类的杂志,从创刊号翻到最新一期,全部翻一遍,收获很大,奠定了我博士论文的基本框架。最早荣老师让我做敦煌社会史,社会史很广泛,做什么他没有讲。后来我确定以民间信仰社会史作为切入点,就是因为在崇基学院翻杂志,翻《东方宗教》,还有一些西文刊物,如The Journal of Religious History。我想这样一个经历对我后来有很大的影响。
我接下来要讲具体史料的调查。这些原则都是最普通的,比如事先细致调查,做足功课是获取稀见资料的重要前提。这看起来很简单,其实很难。我要去一个地方调查之前,所有资料的概况,以前出版过的所有目录,解题目录和善本目录,还有所有相关成果,包括在日本小学报上一些很短的札记,无论巨细,全部收录,然后我再看还有什么要继续做的,再写信和负责资料管理的人联系,然后再过去。首先你要有备而去,否则的话在有限的时间内,真正能够找到自己最想获取的材料,其实是非常困难的。当然我也经常做不到这一点,因为一个人的知识储备毕竟有限,而且资料的情况很复杂,往往是到了那里才会发现跟目录上所有以前的著录都不一样。但是你事先做的准备工作越充分,看到的可能性就越大。大家知道收藏善本书和稀见材料的地方,不是那么容易进的,欧美稍微好一些,像日本这些地方,公立的大学好一点,私立的研究机构或者图书馆,其实是不太容易打交道的。尤其是负责管理的人,假如自己不做学问,也对学问没有什么兴趣,实际上他是不太希望有人去看的。所以我要做非常充分的准备。
另外一点,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机构,不同性格的管理者,你应该怎么样和他打交道。当然不是通过非正常的途径,而是建立在学术联系的基础上,有一些基本的规则应该要懂。有一位著名学者跑到法国国家图书馆,没有带介绍信,结果人家不给他办阅览证。他在中国一家大报纸上写了一篇批评的文章,抱怨法国图书馆如何官僚,管理如何差。这是你自己不熟悉人家的游戏规则,怎么能怪人家呢?所以要对对方的情况非常熟悉和了解。
我近年做的工作,主要是有关博物学资料的调查,包括日本古类书和奈良、平安时期的古抄本,中古时代中国、日本关联文物资料的调查与研究,所以我调查的重点并不在敦煌吐鲁番文书。还有中国域外汉籍与域外文献,现在中国关注的更多的是域外汉籍。我的重点不是中国已经亡佚的汉籍,虽然我也看。其实我更关注他们本国人用汉文或者用汉文混杂日文来做的文献。我们原来有一个误解,认为日本的文化不过是中国文化的末路,就是中国文化流传到日本以后,受中国,尤其唐文化的影响很深,只不过是中国文化或汉文化圈的衍生,其实并非如此。平安后期以后,日本文化的自主性在不断地增强,他们自己编了很多汉籍,然后把中国很多的文献重新进行汇编和杂抄,加上训注,其实有他们自己的文化创造性在里面。国内现在有不少做域外汉籍的,好像很热门,但是我的关注点不在域外汉籍本身。
另外还包括图像的资料和实物的资料,我非常重视实物和文献关联的部分。实物比如说绘画、雕刻、图形、地图、天文图、考古遗址的调查,出土文物本身的材料,也就是从物质的层面到文献的层面,几个方面我都非常关注。
再一方面就是比较难找的西文和日文的研究成果。现在中国图书资料虽然比以前好一点,但还是差太远。尤其是你做一个问题很深入、很专门的时候,就会发现这个问题还是很严重。我有一个大致的估计,比如说我做一个课题,我要找一个涵盖印度数理天文史的大家的书,但在复旦图书馆查,一本也没有,上海图书馆有一本,北大图书馆有两本,再查京都大学图书馆,所有二十二本书全部都有。当然如果你去查普林斯顿的或者哈佛的,也基本上都是全的。这里我们就可以看到差距所在。一些比较冷僻的成果,也是我搜集的一个对象。我去普林斯顿四次,他们图书馆给我印象非常深刻,而且哪怕很冷僻的资料,也有人借过。比如我当时要查十世纪天文学的一个书,这个书你在网上查一下,大概售价是1680多美元,国内的图书馆不太可能买。我到普林斯顿查这本书,它有上下两卷,上卷是德文的翻译,下卷是转写,是阿拉伯文和拉丁文的转写。我去查的时候,发现德文卷已经被人借走了,说明哪怕这样非常冷僻的书,在普林斯顿也不是绝对没有人使用。这些也是我搜集的一个重点。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历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