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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神

2014-02-20

艺术品鉴 2014年1期
关键词:花神张总

巴黎铁塔上风大,游客们拉紧外衣,瑟瑟俯瞰着城市如诗的风景。而我眼中的风景只有她。她纤柔的背影靠在栏杆上好像一只随时被大风吹走的风筝,我从背后靠近她,看到她的手中托着一只薄如蝉翼的康熙官窑白瓷花神杯,正自发呆。我想抱住她,她回头看到我,一愣,花神杯松手了,我们齐声惊呼,看着那只小杯子在风中坠落,下面是无边无际的离我们遥远的陌生世界……

闹钟响了,我从梦中惊醒。渐渐我想起这里不是巴黎铁塔,是我最熟悉不过的北京酒店,我的工作是拍卖行的业务主管,今天上午还有一场拍卖。我匆匆起床,用凉水拍打发肿的面孔,认真刮了胡子,换上干净的衬衫,打好领带,穿上西装,走下楼去。

酒店宴会厅里明亮的灯光照得所有人脸色发白,这里熙熙攘攘,一场拍卖会即将开场。夹着号牌手拿图录的客人陆续入场,委托席上坐满了我公司的同事,几个女生都是新面孔,她们前不久才进入公司,年轻的面孔上洋溢着兴奋和紧张。

在这些面孔中间我恍惚看到了另一张已经不在这里的面孔,一张清丽又倔强的面孔,卷成波浪的长发,细长的眉毛和又黑又亮的眼睛,下巴习惯略翘起,以一种挑战的姿态居高临下地望着委托席外满座的客人。

我在这家拍卖公司已经效力了15年,伴随着它由小变大,发展成为一家业内有竞争力的公司。今天我的大多数同事岁数已经比我小,对我多以兄长相称,但是在15年前,和我岁数相若的同事只有一个,那就是沈婧。

还记得上世纪90年代的一天,人事经理带我第一次走进办公室,指着一个坐在办公桌后,嘴唇涂得红红的年轻女孩对我说:“来,这是你领导!”然后又一本正经地跟她说:“沈婧,我给你收了个徒弟,你可得好好带他啊。”

拍卖行业早期,从事书画古董征集鉴定的业务人员队伍仍然沿袭着师傅带徒弟的传统,业务主管和新来的秘书之间,常以师徒相称,但是我一开始怎么也不习惯叫这个生日比我才大几个月的女孩做师傅。

那时候女孩们还不怎么会化妆,今天看起来沈婧的嘴唇涂得太红,眼线也画得不太自然,可是这样的妆容却使她格外突出,尤其再配一条绣着大朵牡丹花的白底短裙,和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使她格外亮眼。在我想象中,这个行业应该都是一些稳重老成的大爷大妈,穿着灰蓝色工作服,琉璃厂国营文物商店里站柜台的那种范儿吧。真不晓得一个这样的女孩如何能做一家拍卖公司的古董杂项主管,虽然听说她也是世家子弟,父亲也是著名的古董鉴定行家。

很快我就佩服她了。一次在整理拍品的时候,我在库房落满灰尘的角落里偶然找到一方多年没有卖出去的碧绿小印,是清代书法家伊秉寿的篆刻,三个秀雅小字如突响的琴弦让我心里一怔——可是,我读了半天也认不得这三个篆字。

“桃始华”。

沈婧接过我递上来的印章很快就识读出了印文的意思,同时还给我解释得清楚明白:“华,古时通花,桃始华,就是桃始花,桃树刚刚开花的样子,就好像小同学你的青春,才刚刚开始呢!”

她的解释还颇有诗意。

“正好,我们有一批印章下次要拍卖,你去取个印泥,把这些印章的印文打出来吧,这就是你的第一个工作!”

沈婧吩咐起工作来语气里很有领导的威严。

我取了印泥,在宣纸上印出了“桃始华”这三个字。对面办公桌的沈婧正拿着话机和客人讲电话,我悄悄地望着她,她完全没有觉察。她可能同样没有注意我们公司楼下附近的草坪上有几株桃树,我记得那一年的桃花开得特别绚烂,每当我上下班路过那片桃花,就会想起那方印文。对于刚刚从学校毕业走上社会工作,甚至还没有谈过恋爱的我来说,这样一个漂亮又有才华的年龄相若的女同事的出现,让我的心跳有了不同的节奏。

拍卖公司的工作琐碎而又忙碌,我们需要从社会上征集到各种各样的古董珍玩,通过鉴别真伪和宣传包装把它们拍卖出去,从中赚取买卖双方固定比例的佣金。在拍卖公司早期营运阶段,比拼的很重要一个环节就是业务主管的眼力和经验。沈婧虽然只是个年轻的女孩,却因家学积累和个人特殊的兴趣从而有着非凡的鉴别眼力,无论是瓷器、玉器、佛像、木杂还是家具,她都相当熟悉,虽然不是个个都能鉴别,但所有名词术语、品种差异却如数家珍。客户往往在最初的接触中见她是个年轻女孩而疑虑重重,但稍微接触多些就会佩服她的学识和敬业,从而放心把自己家藏的古董交给她和公司拍卖。

上世纪90年代的国内艺术品拍卖规模尚小,工作条件十分简陋,一家公司十几二十人每天挤在一个大办公室里一起工作。碰到出差、加班和拍卖的时候,更是朝夕相处。所有人相处融洽如一个大家庭,尤其以我和沈婧的关系最好。

我们经常要去琉璃厂文物商店收货,最早沈婧没有车,我骑一辆黑色的永久牌二八自行车,充当她的“司机”,驮着她东奔西走。

沈婧喜欢听英文歌,坐在车上的时候,总是一手揽着我的腰,一手拿一个WALKMAN,嘴里跟着哼哼。许多年后我发现,原来我熟悉的所有英文歌曲的旋律都是在自行车上听过的,沈婧唱过多少我就会唱多少。

骑车在路上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很多人在看我,因为我驮着一个漂亮的姑娘,而我却总是管她叫领导,我真有点怕她,她声音很大,笑起来虽然温柔婉约,可怒了真会和人拍桌子骂街。每次她和不友善的客人争吵起来,我总是替她担心,怕她受欺负,结果总是她把客人说得哑口无言。

她很叛逆,和家里的关系不好,早早就搬出来自己住。记得她搬家的时候我和其他几个同事去帮忙,我夹起一个满满的煤气罐就往外走,把她吓了一跳。

“看不出來你这么瘦小,还有把子力气。“

“为领导效劳干劲大呗!”

“成啊,你再帮我们家把冬储大白菜给买了吧!”

“我晕倒!”

公司里的其他同事都比我们大很多岁,基本已经成家立业,只有我们两个小年轻,一到周末不加班没事做的时候,她常常约我去后海的滑冰场滑冰。

其实我基本上不会滑冰,以摔跤为主,为的是来衬托她在冰上转圈时优雅的姿态和成熟的技术。我知道她没有男朋友,她才貌双全,总是翘着高傲的下巴等待她的王子降临,我不是王子,唯一的优势是沉默寡言加上能吃苦。她真能让我吃苦,每次出去收古董她和客户谈好了拍卖条件一起喝茶的时候,就轮到我趴在地上打包货物。瓷器最容易损坏,打包非常困难,有一次在外地出差,我从夜里十二点打包到第二天早晨九点上火车,整夜没有睡觉,但是她递上来的一杯热茶又让我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工作的力量,我们的业绩也因此不断增长。

公司开始给每个人配上电脑。千禧年左右,互联网开始流行,年轻人很快都装上了QQ软件,上班的时候也开始偷偷和朋友聊天。

很快有一次我在边录入合同边聊天时被她发现了,她看到了我在QQ上的名字——时光,“哎呦,时光兄,还挺文艺的那!”她笑我。

“你叫什么?不会比我更文艺吧,我加上你!”我不甘示弱。

“我的名字你想不到”她笑得更灿烂了,在纸上写了三个字——骨董姐。

“骨是这么写么?不应该是古董么?”

“啊呀你不懂了,以前都叫骨董的,明代董其昌的《骨董十三说》知道不?就是那些鸡毛蒜皮的旧东西呗!”

“原来你是鸡毛蒜皮姐啊,领导!”

公司发展几年之后,客户开始增多,但是那时候到公司来肯花大价钱买古董的客户不多,主要是几个港台客人。港台客人特别喜欢过夜生活,一到晚上应酬再所难免,别人都怕应酬,只有沈靖不怵。据说她特别能喝酒,有人说只见她喝酒,从没见她醉倒过。她也听得进各种荤素笑话,自己讲出来也不脸红,很得那些港台大客户们的欢心。

那时候我刚刚学会了开车,晚上经常开着我爸那辆二手桑塔纳拉着我的领导沈婧去昆仑饭店、凯宾斯基等酒店应酬。

我不能喝酒,只充当司机,每次沈婧进去,我就在外面车里等。我心疼她,稍微晚点就叫寻呼台呼她,然后电话里就装着她家各种亲戚的声音说有急事催她回家。

一开始沈婧一呼就出来,渐渐地我发现她应酬的时间越来越长,尤其是一个姓张的港台大佬喜欢上她以后,她就很少回我的呼机了。

那时候分辨大陆客人和港台客人我认为很容易,大陆的男客人基本上没有用香水的,而港台男客人身上总是散发出一种古龙水的味道,每当我走进公司办公室,闻到这种味道,我就知道张总又来了。

这位张总身材瘦高,举止优雅,精于鉴别瓷器。每次他来看东西,总有公司同事围绕在他身边,听他点评瓷器。他说起来头头是道,什么样的瓷器品级高,什么样的瓷器有修补,他总是一眼就能分辨。

沈婧成了他最好的徒弟,不只办公时间,平时也经常陪他去逛其他公司的拍卖会或古玩城、文物商店,陪他选购古董。

若是下午张总来了公司,晚上他们必定会一起出去吃饭,总是我开车相送,然后再把他们分别送回家。

有时他们会待到很晚,呼机呼她也不应,出来时问她,她总说饭店里面吵,没听见。

那天晚上已经过了十二点,沈婧晃晃悠悠地从饭店里出来了,我看见她的头发很凌乱,衣服上也沾着一些酒渍,拉开后门一屁股坐在后座上,脸色通红,看得出喝了很多酒。

“领导,你以后少出来应酬吧,何苦呢,咱们挣工资的,陪他们玩什么命啊!”

“小男孩,你还是小男生呢,都像你这样老实巴交地,见了客户都不会笑,卖得出东西么?”

“那也不能把自己搭进去吧,我看那个姓张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听说他有好几个老婆呢。”

沈婧没说话,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用手一捂嘴,赶快把后玻璃摇下去。来不及了,她“哇”地一下全吐在我车里了,吐完还一阵咳嗽。

我扶她下车,她弯着腰在路边的草丛里待了半天才缓过来。

“对不起,姐没忍住,把你车弄脏了,姐明天帮你刷车。”

“没事,领导,咱走吧!”

我怕沈婧再吐不好照看,让她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摇下车窗保持通风,但是不久她就睡着了,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她的头发在晚风的吹拂下一阵又一阵扫过我的面庞。

我开着车在东三环上一路向南。我觉得自己也有点困,为了打起精神,我拧开广播,正好是伍洲彤主持的一个深夜音乐节目《零点乐话》,那个节目在上世纪90年代红极一时,当时正放着当红歌手巫启贤的《太傻》:

痴痴地想了多少夜

我还是不了解

是什么让我们今天会分别

反正梦都是太匆匆

反正爱只能那么浓

心与感情让它粉碎 飘散在风中

我陪着沈婧东奔西走,到处征集古董,一开始是国内大陆,渐渐足迹延伸到港台和日本等地区。

在我工作几年之后,一件特别的事情发生了,现在想起来,这可能是我们两人职业生涯里征集到的最重要的一组拍品——清康熙官窑五彩十二花神杯成套。

花神杯是根据传统花朝节的传说,选取百花中代表农历十二月份的月令花卉绘制而成。分别为:一月迎春花、二月杏花、三月桃花、四月牡丹、五月石榴、六月莲花、七月兰花、八月桂花、九月菊花、十月月季、十一月梅花以及十二月水仙。

“康熙十二花神杯”是清斗彩瓷器精品代表,康熙二十五年景德镇御窑厂为宫廷烧制的这套生活用瓷一共12件——“十二花卉纹杯”,第一次把“诗、书、画、印”在同一器皿上并用,具有极高的艺术成就。康熙皇帝十分喜爱,几次南巡都带在身边,他不仅喜欢花神杯瓷器的工艺,更喜欢花卉配唐诗的文化意境。

成套的康熙朝花神杯极为罕见,在近代百年时间,据说都幾乎未出现过十二只全套原品,为此业界不少有志人士曾经付出不少努力,但仍然难以达成。因为其中有些月份的花神杯,比如八月的桂花杯几乎已经绝迹了,至于为何绝迹了,那就是一个谜团了。越是这样,无疑就越是把康熙朝五彩的花神杯价格吵得越高,吵来吵去的,成套的康熙五彩花神杯已经被吵出一个天价了。但天价是天价,却依然没有出现过成套的,以至于,让这个天价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如今得到一位老户人家的支持,竟能征集到这样一组成套罕见的官窑瓷器,使得传说成真,我们都很兴奋,希望能卖一个好价钱,创造新的业绩。

很少有像沈婧这么喜欢瓷器的女孩,在拍卖前的一段时间里,她几乎每天都要从库房里调这组花神杯出来,在手中反复把玩、观赏,有时怔怔出神。

我坐在沈婧对面跟她开玩笑:“你这么喜欢,不如拍卖时也填个竞价委托,自己买下来收藏吧!”

“这么贵呢,我哪里买得起?要不你买了送我吧!”沈婧侧头一笑,用她惯有的挑战性的眼神看着我。

“领导,你饶了我吧,我……”我话还没说完,正好进屋送报销单据的财务大姐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

“让张总买啊,张总买了没准就送你了!”

沈婧的脸色变了,我也忍不住站起来,冲财务大姐吼了一句:

“您说什么呢大姐,您老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关于沈婧和张总的传闻,渐渐在公司扩散开。我为她心疼,她也似乎低调了不少。拍卖进入编辑图录的紧张阶段,我们每天都加班,在库房兼办公室里给古董照相、查资料、设计图录板式,天天忙到深夜。沈婧工作起来真拼命,每天夜里三四点才走,第二天早上九点多手拿一杯咖啡又来上班了。我们虽然戏谑地称拍卖这种活是“把女人当男人用、把男人当牲口用、比民工上班还早、比小姐下班还晚”的没有人性的工作,但还是习惯性地乐此不疲地投入其中。

当图录下厂印刷后的一个下午,张总又来公司了,离开时已经是七点多,在公司附近请大家简单用餐之后,又要请沈婧去喝酒。

我开车送他们到了老地方昆仑饭店。

看着他们的背影走进酒店,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感觉格外烦躁,我下车抽烟,上车睡觉,睡不着又下车抽烟,反复几个来回之后,我一看表已经夜里一点多了,沈婧还没出来,我打了几次寻呼,她也不回。

我急了,找到酒店前台,称自己是张某某的司机,要给他送钥匙,果然这家伙在楼上开了房,我的心通通直跳,嗓子眼发干,一个电话打上去,接电话的竟然是沈婧。

“领导我呼你呢,你怎么不回?你什么时候走啊?!”

“我刚才没听见,那什么,你先回去吧,后天就拍卖预展了,明天一早还要布展呢,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沈婧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慌乱。

“那你呢?!”

“你别管我了,我还有点事,你先走吧!”

电话里分明听见张总的声音在问是谁,沈婧“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我拿着被挂掉的电话愣了几秒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眼圈发红,一阵酸楚,我的心怦怦跳着,拳头攥得紧紧,出酒店旋转门的时候险些被碰到,走到门外风吹在脸上,觉得有些迷茫。

我忘记了自己是怎么上的车,怎么开车离开的饭店,我只是记得车上了三环之后,我突然有踩油门的冲动,车速飞快。旁边的路灯飞一样的后退着,天空下起了小雨,前挡风玻璃上弥漫着水汽,我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不会眨一下。

出辅路的时候,一辆出租车从另侧突然并线,我猛踩刹车,还是蹭上了。车里下来一个满脸通红的司机,还没等他说话,我先跳下车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操你大爷的,你开车没长眼啊!”我记得这是我长这么大破天荒第一次骂人。

“你大爷的,你开那么快干吗?”他也毫不示弱,我们很快撕扯起来,他一拳把瘦弱的我打倒在地。

地上是湿的,我的身上沾满了泥水,眼眶里也含了泪。

我知道我打不过他,但我还是又一次跳起来,抱住他的腰,把他狠狠地往马路牙子上推过去。

若不是警察及时赶到,若不是责任认定时查出那个司机酒驾,我想我绝对没有那么容易脱身。

隔天之后,拍卖预展开始了,所有的瓷器按部就班地放进展柜,根据品种错落有致,中间一个灯光明亮的柜子里放的是本场拍卖的焦点拍品——康熙官窑五彩十二花神杯。

全套花神杯将要拍卖的消息早已在行内轰动开了,刚开展已经有大批观众前来参观,媒体也纷纷过来采访录像。沈婧这几天穿戴打扮得格外漂亮,一直招呼着各路人马,忙前忙后,脸上放出特别兴奋和快乐的光彩。

预展的第二天下午,张总来了,一进门就喊沈婧:“婧婧啊,我来了,我来看看你的花神杯啊!”声音暧昧,听得人心里直起鸡皮疙瘩。

沈婧春风满面走过来,陪着张总进了专门的VIP室。张总急着要看花神杯,沈婧亲自把十二只花神杯用托盘托了,拿给张总一只一只仔细观赏。

张总看起来兴致很高,把薄如蟬翼的小杯子一只只拿起来把玩,逐个细心检查每一件的画工、诗文、款识和品相。

眼看着十二只杯子已经看了十一只,想不到就在看到第十二只杯子的时候,竟然出了意外。

就在沈婧把那只八月桂花杯递给张总看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沈婧没递好还是张总没接好,只见杯子在张总的手指上一滑,竟然掉了下去。

只听见“啪”的一声脆响,周围的人都惊呆了。

虽然地上铺着地摊,但这薄如蝉翼的花神杯实在是太娇贵了,被碰出一道长长的裂缝,从口沿直达底足。

沈婧忍不住“啊”的一声尖叫,脸色变得煞白,我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切,也几乎呆住了。

事隔多年之后,我依然记得沈婧拿起已经破损的花神杯时那种又伤又痛的表情。

我迅速走过去,扶着似乎有些站立不稳的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候张总似乎也愣住了,僵了一会开始擦汗,慢慢地才冷静下来。公司的几位领导也闻讯赶来,在了解了情况之后,张总、沈婧和公司老板一起离开了展场,去旁边的休息室里单独开会研究对策。

事后我了解了他们商量的结果,张总提出,第一,他很熟悉拍卖,知道所有拍品都有保险,拍品在预展期间意外受损可以申请保险赔偿,因此他认为拍卖公司不必担心,报保险赔偿即可。第二,因为他对拍品受损负有责任,他愿意仍然按底价投标这套花神杯,保证它不会流标,这样实际上保险公司也没有风险。

唯一真正遭受损失的是委托拍卖这套花神杯的卖家,由于十二花神杯中最为稀少的一只受损,整体品相不完整,在拍卖时并没有其他买家出价,张总以底价竞投到了这套花神杯,当场付钱提货,完成了交割。

卖方受了委屈,当然也向拍卖公司和保险公司提出申诉,后经协商,拍卖公司免收了卖方全部佣金,又及时将拍卖款项一次付清给委托人,此事终于了结了。

沈婧在那一天晚上见到我的时候,我没叫她“领导”,而是改叫了她一声“姐”,她突然就没忍住,趴在我身上哭了,边哭边说咱们怎么这么倒霉,好容易征集到一件稀世珍宝,准备在拍卖场上作出一番成绩的时候,为什么就遭遇不测呢?

我真心地為她难受,也为我们的业绩受损心疼,到半夜我们都没有睡好,各自起来上网,又在QQ上碰到了,“骨董姐”和“时光”互相安慰着,越安慰越难受,发着各种哭泣的表情直到天明。

也许毁了我们幸福快乐的就是那套精美罕见却又透露着邪气的康熙官窑花神杯吧。

公司还是追究了部门管理不善造成拍品损坏的责任,沈婧被罚掉了整整一季拍卖的奖金。我为她不值,做了那么多贡献却因为客户的不当行为而蒙受这么多委屈。她从此也变得沉默寡言,到年底离职了,有人说她跟了张总另谋发展,但是我知道她其实是即将去另一家拍卖公司就职更适合她的职位。

她走的那天我正在写字楼的阳台上抽烟,她也过来要了一支烟,这还真让我惊讶。

“领导,你什么时候也会抽烟了?”

“时光小同学,你能抽烟姐为什么不能抽呢?”

“还小同学呢,我到公司都五年了,眼看也快三十了。”

“是啊,都三十了,还没女朋友呀?你呀就是太闷了,老低着头跟个闷头苍蝇似的,得学着讨女生喜欢啊,等以后有机会姐给你介绍几个贤良淑德的。”

“别了,自己还养不活呢,再养一媳妇?先练好眼力,赚到钱再说吧!”

“练好眼力就能赚到钱了?捡漏是靠眼力么?姐告诉你,不是靠眼力,是靠命,找男人也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她说了这么一句。

“骨董姐以后有机会常回来我们的拍卖会看看吧,有收到好瓷器我就给你打电话,嘿嘿。”

“没收到瓷器你就不给我打电话了?还当我是你姐不?”沈婧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我,悠悠地看着远方的天空,我一阵心酸,转过头去把烟掐了。

半年以后,传出消息,沈婧成为一家新拍卖公司的业务主管,而我也升职为本公司的业务主管,我们成了商场上的竞争对手,从此人虽不相见,名亦常听闻。

一年中总有几次未曾邀约的相逢,有时候我们在拍卖会上遇到,有时候是在某个客户的生日宴会上,她曾经笑着走过来拽拽我的西服领子说:“成啊,你小子现在也混得有模有样了!”我见她的脸瘦了一些,一双明眸更加楚楚动人。她已经不再涂很红的口红,但唇角的曲线却显得更加妖娆。我也趁势笑着揽一把她的腰,说老战友啊,合个影呗!她也就顺势半依傍在我身侧,我们的合影曾经在一个业内小杂志上刊登过,有客人当着面夸奖,郎才女貌,真像一对啊。

其实我们从来没有私下约会过,也许是因为工作上竞争的关系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我对她的私生活一无所知,有一次我去一个客户家里收古董,听说她刚刚离开,我分明能嗅出空气中留存的她用过的香水的味道。我在她坐过的茶席边坐下,看到面前有一杯残茶,茶杯的边沿上印着一点点口红的印记,我想那是她用过的。客户给我拿一件瓷器鉴定,说是她看过但价钱没有谈拢,我在手电的强光下看到那瓷器的口沿上印着一个指印,我猜那是她的食指留下的痕迹。他们都说我看瓷器的水平已经很高了,但是我总觉得,我比她的差距,就是后天努力与天赋之间的差距,无论怎么努力,始终总是差一点点。

终于有一天,我收到了她寄来的婚礼请柬,她要结婚了,对象是她的大学同学,据说现在是香港某国际投资银行的精英,我不认识他,也从来没听她提起过,于是我决定参加她的婚礼。

婚礼选择在我们两家公司都租用过的酒店宴会厅举办,我太熟悉那个地方了,那个厅那个位置曾打破过一只花神杯,现在这个位置摆放着投影屏幕,不停滚动地播出新郎新娘从小到大的各种照片。我和她认识很多年了,从来没有看过那些照片,看到照片我才知道,她小学时原来就住在我家附近,胡同口那棵大柳树是我们经常照相的地方,在那里我们也许无数次相遇但从未相识。她中学时长得有点像男孩,只是扬着下巴的姿态从来没有改变。原来那时候她就报名参加了什刹海体校,在那里滑冰还得过奖,难怪我一次次在她面前摔得四脚朝天。她上大学的时候原来留过那么长的头发,后来为什么剪了?也许没有人知道答案。她自二十岁后我应该没有见过她,否则那么漂亮的姑娘我不会没有印象——直到我见到她的那一年。最后一张照片我最熟悉,因为那是我拍摄的,在某次成功的拍卖之后,她手捧着当场最高价的瓷器,站在拍卖厅的门口。

男女双方的亲友团阵容强大,公司的同事也人数众多,我在很远的一桌和几个相熟的客户坐着聊天,直到她被众星捧月般推上礼台。我从来没有想过她穿婚纱这么漂亮,她的脸上洋溢着特殊的光彩。新郎看起来高大威武,说话声音稳定而响亮。亲友们热情鼓掌,我也热情鼓掌,我记得那一天平时沉默寡言的我好像突然开了窍,滔滔不绝,妙语连珠地和同桌的客人们讲着各种有关婚礼的段子,一个老客人惊讶地对我说:“我认识你那么久,真想不到你那么能讲!”

话说得多酒也喝得多,喝到新娘敬酒快敬到我这一桌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不行了。我得走了,我匆匆忙忙离开座位,不顾一切自顾自地跑出酒店,钻进自己的车里,踩了几脚油门车都没有发动,才发现自己根本没点火。

本以为沈婧就此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幸福,没有想到第二年就听到了她离婚的消息,据说两个人的婚姻只维持了半年。后来她辞职自己做行家,不久就去了香港,大陆行业内从此很少听到她的消息了。

有一次我想打她的电话问个究竟,才发现她原来的手机号早已停机,QQ也不再上了,我才发现我已经失去了她的消息。

这几年大陆的拍卖行业迅猛发展,我们的业务迅速走出国门,遍及日本、欧美各地,我已经很少在北京待着了,成了空中飞人,飞往世界各地搜寻古董,这个行业经过十几年的发展,客人们也经过了几拨更替,我的身边更多出现的是新行家新客人,大家很少聊到以前的故事。

拍卖行业每年都在变化,新的公司崛起了,旧的公司消亡了,从事行业的普通业务人员们更是换了一茬又一茬,很多年轻的面孔浮现出来,见到他们就好像见到我自己十年前的样子。

去年的时候,一场拍卖轰动香港,原来是一位享誉多年的著名藏家突然过世,毕生收藏一次性交付香港的某家拍卖行拍卖,底价定得十分便宜,国内外行家蜂拥而至,我也忍不住跑去打探究竟。

到了香港我大吃一惊,原来去世的人竟然是已经多年没有消息的张总。他自从买了那套花神杯就很少在国内的拍卖圈里走动了,事实上我基本上就没再见过他。但是我知道他年纪不大,现在也不过五十几岁,为什么会突然去世我就不得而知了。

行里面都在议论,说这位张总这次遗产拍卖最了不起的拍品是一套品相全美的完完整整的康熙官窑五彩十二花神杯,这种全美成套的杯子,在拍卖史上从来没有见过!

我听了觉得奇怪,因为我知道他当年买的那一套康熙五彩花神杯,其中一只是破掉的啊,难道他又配到了一只完整的?不太可能,因为破掉的那只桂花杯是十二花神杯里最为罕见的,这十几年来,以我的信息之灵通从未听说有一只完美的桂花杯出现在拍卖上或是古董行内。何况,花神杯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每一只款字的大小和风格都不太相同,要找到画工题诗款识风格完全一致的十二只杯子实在是太难了。

等我到了预展现场,一眼就认出了那套花神杯。不错!正是沈婧当年卖出的那套,我马上要求把其中的那只桂花杯拿出来上手观看。

没有想到,那只桂花杯竟然真的是完整的,字迹和款识风格,都和当时张总打破的那只非常相似,由于时隔多年,我甚至也不能分辨它们究竟是不是同一只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幸好这家拍卖行的业务主管和我很相熟,据他介绍,张总一生为人精细,他有一个记事本,每一件藏品都记录着来源、购买时间、地点、尺寸、款识等等资料。

经查,这件桂花杯的购买时间是20年前,在美国购买,而其余十一件花神杯,是十年前在北京,也就是在我的公司购买的!

终于谜底揭晓,原来如此,老奸巨猾的张总,20年前误打误撞买到一只罕见的桂花杯,十年前却又见到我们拍卖一套全品相的花神杯。如果正常办法竞拍下来,必然是天价,怎么办?于是他自编自导了一场阴谋,故意在看预展时不慎打破了十二只花神杯中他也同样拥有的一只,使得这套花神杯的价格大打折扣,他可以轻松以低价买入,再配上自己那只完整的,凑成了举世无双仅有的一套康熙官窑五彩十二花神杯!

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他竟然寿命不永,还没有等到他出手那套花神杯,老天爷已经把他叫走了!

我看遍了预展的所有拍品,并没有那只残破的桂花杯,问拍卖行的那位主管,也说去他家整理遗产时并没有发现,那只桂花杯究竟去了何处,是被他秘密销毁了还是已经转手了?可能永远是被他带入地下的秘密了。

而我现在只有一个夙愿,就是想办法竞投下这套花神杯,我希望能经常看到它,可以常常重温人生这一段不能忘怀的记忆。

我自己并没有这么雄厚的实力,好在很快找到了公司的一位大客户,他表示正有兴趣收藏这套花神杯,求我代为竞投。

为了减少竞争和保密,我决定本人不去现场,用电话委托的方式参与竞投。我留了电话给那家拍卖行的一位工作人员,请求他一定要准时打给我。

到了拍卖时间,我早已守候在酒店房间里,电话一响我马上接了,从拍卖师频繁地叫价节奏中可以想象到场内此起彼伏的出价情况。

当这对花神杯竞价到三千万的时候,场上只有一个竞争者在和我的委托电话竞价了。我们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放缓了竞价阶梯,他在三千万的基础上又多出十万,我加十万,他再加十万。

价格一点一点地攀升,我们似乎都做好了不急不躁、血拼到底的准备,一定要把对方的意志彻底摧毁方才罢休。

“三千一百万,三千一百一十万,三千一百二十万,三千一百三十万,您还加么?好,又加了十万!”

反复的叫价,时间已经持续了二十几分钟,我拿电话的掌心开始出汗,忍不住问拍卖行的工作人员:

“到底是什么人在和我竞价?能不能透露一下呢?”

“可以透露啊,因为我们也不认识她,是一位场内的女士。”

“女士?她长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说不清楚,总之是很漂亮的一位中年女士啊,身材较瘦,衣着打扮很像香港人呢。”

“她长得有什么特点么?”

“这个好像没有什么太特别的地方,三十多岁?中等身材,比较瘦,还有?”

我突然心里一动,脱口而出问道:

“她的左脸颊上是不是有一颗痣?”

“这个?我离得较远,等我站起来看一下——啊,好像,好像,对对对,是有一颗痣,在左脸颊!您认识她?”

沈婧!

我突然心中燃起了想要见一见她的冲动。

我一方面叫拍卖行的工作人员继续慢慢出价,一面用脖子夹着电话迅速穿上外套,出了房间,到酒店大堂门口叫车,准备直奔拍卖行,没想到港岛突然下起阵雨,出租车久久见不到,等坐上车,电话里已经告诉我说:

“先生,现在对方女士已经出价到五千万港币了,您还要不要?”

“五千万?”我那位客户给我的报价最高限就是五千万,我没有权限再加了。我很着急,一面让他跟拍卖师拖延时间,另一方面迅速拨打另一台电话给我的客户,希望他多出几口价。

意外的是这位客户的电话竟然久久不通,那边的电话反复催促,看来拍卖师和对方都等得不耐烦了,我没有办法,只好最后说了声放弃,电话里槌声落下,五千万成交,场内掌声雷动。

十分钟之后,我已赶到拍卖的酒店,我几乎是用冲刺的速度,飞奔到拍卖场里,我想见一见沈婧,多年不见,你还好吗?

跑到场门口,望着黑压压的人群,我的心跳突然加快,我知道那是为什么,我是多么想寻找那一张翘起下巴的面庞,那双我曾经无比熟悉的仿佛总是可以洞察我内心世界的眼睛。

遗憾的是我发现拍卖场里面花神杯拍过之后,大概高潮已过,人群已经开始渐渐散去,我仔细看了半天,并没有沈婧的身影。

我找到那位拍卖行的工作人员,他告诉我说,那位女士在竞价到花神杯之后,随即在掌声中转身离去。

我没有办法,只好请求他,如果那位女士来付款的话,请她一定联系我,我有要事想和她谈谈,然后我留下了自己的名片。

走出拍卖场,已是夜色深沉,港岛的灯光忽明忽亮,人群里依然找不到她的背影。我一个人从中环慢慢地走到湾仔,又走到铜锣湾我住的柏宁酒店附近,远远地看到对楼上四个霓虹灯的大字闪耀——“耶稣是主”。

在那附近有一家很小的烧味菜馆,以前我和沈婧来香港出差的时候,总是在这里吃饭。我走到菜馆门口的时候突然觉得很饿,就进去点了一碗叉烧饭,那是沈婧以前最喜欢点的饭。菜馆已经准备打烊,没有旁人,我独自一口一口地吃光了所有的叉烧,我觉得好像总有一个人应该坐在对面看着我,可是她不在,我想是我累了,容易产生幻觉,所以后来匆匆付了帐回去睡觉。

一个月后的某天,我在某个机场准备出差的时候,那家香港拍卖行的工作人员打电话给我,说前一天花神杯的买家来提货了,但来人是一位男性中年绅士,并不是当时举牌的女士。他们核对资料也发现办理号牌的就是这个人,也许是当时在现场看错了,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他们也不好多问,他们转达了我的名片,但是那位绅士说他不认识我,也无意与我联系。

也許上天注定,自我从沈婧婚礼离开的那一刻起,已是永诀。

我以后再也没有见过沈婧了,但是我的办公室书架上始终摆着那套康熙五彩花神杯的照片,每当加班至夜深人静,我总会不经意间看到那套照片,想起那个最初带我走进这个行业,陪我一起加班的人。

最近微博开始流行,我在注册名字的时候发现“时光”这个名字已经被占用了,突然想起沈婧的话,灵机一动,就改名叫做“骨董时光”。

用这个奇怪的名字,我已经发了几千条琐碎的废话,有了数万粉丝。我每天在这些拥有相同爱好的朋友中检索,却从来没有找到那个叫“骨董姐”的身影。

拍卖工作忙碌而又琐碎,在这点点滴滴的琐碎和忙碌中,青春正悄悄逝去,无论是我,还是我身边爱着的人们。

只有公司楼下的桃花,不知为什么开得一年比一年灿烂,都说空气污染雾霾严重,为什么它却如此从容与顽强?

或许她才是真正的“花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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