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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干部老马的再婚生活(连载)

2014-02-19王炬

中老年健康 2014年2期
关键词:郭家老郭肇事

一.变故

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又各有各的不幸。

老马60岁那年,身体还好,不幸的事却连连发生。

先是刚过春节,老伴儿领着外孙上街,强行闯红灯步行过马路,被一辆几乎是没有刹车的捷达小轿车当场撞飞。人没了,却连赔款都几乎没有。交通执法认定,受害人是完全责任,肇事方只是连带责任,最后判决下来,肇事方赔偿6万块钱。但问题是肇事方没钱,那辆开了近40万公里的捷达车被强制拍卖,只能卖不到一万块钱,而且必须是受害方先去修车,不修车卖不了,而肇事方没钱修那辆撞坏的车。为了卖那辆车,老马女婿叫人把车拖到修理厂,光修理费花了八千多。结果一卖才卖了六千三百块。

肇事司机叫刘木昆,集宁兴和的一个农民。车是花一万块钱买的,用来跑黑活儿的。这个农民司机也冤得很,觉得自己很倒霉,说死也不肯再出一文钱。刚肇事的时候,送受害人去医院抢救,他花了一万三千多。人死了,他冷靜了,想明白了,责任心、恐惧心、愧疚心全没了,爱咋就咋,反正是一分钱也不往外拿。后来,找个机会,消失了。

老马一家在包头冬天寒冷的风中穿行,经历了惊惧、痛苦、期待、绝望和愤怒的情感过程,最后沉淀下来,是一家人的相互指责,相互厌弃和相互憎恶。

本来,老马在包头的一个厂工会上班,大小是个科级干部。2008年刚改善了住房,一家三口搬进了一套三室一厅的大房子,女儿马涛工作也不错,在一个中学当老师。搬进大房子后,女儿和对象郭海军成了亲。住在老马这头,后来又有了外孙郭刚,一家人其乐融融,十分幸福。

这一起车祸,把这个家给撞了个七零八落。

先是老马,丧失亲人的痛苦自不必说,女儿女婿对他的责难就让他崩溃,刚出事那几天,女儿整天躺在床上哭,女婿身上揣把刀要去找肇事司机杀人,结果就是醉醺醺地回来,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处理丧事和官司全是老马一个人,最后结果出来了,老马落了个人财两空,女儿和女婿一齐冲他来了,仿佛这场车祸责任完全是他。

老马永远记着判决结果出来那天,老马揣着判决书,在外边溜达了好久,才敢进家。女儿一听结果,目光当时就直了,一下子就挺过去了,女婿郭海军当时就摔了个啤酒瓶子,揣了菜刀就往外冲。老马连扯带抱,总算把女婿拦下。女婿怒目圆睁,大吼道:“你这个结果,怎么对他姥姥交代,怎么对我儿子交代,怎么对我父母交代?”一连三个问句,弄得老马十分愧疚,顿觉自己真他妈窝囊,恨自己当时接判决书时怎么不死在法院?

女儿醒来了,和女婿一起大哭,反倒是老马,又怕女儿出事,又怕女婿出事,忍着心里的苦乱,劝他们,安慰他们说:“我去找那小子,早晚他得给钱!”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十分无奈,明明知道,找到那人了,也不一定能拿到钱。女婿却给他下任务:“你负责找到他,我一刀捅了他。”

这个女婿,本来就不是省油的灯,自己的女儿偏偏喜欢这么个货,当初要死要活地跟他,要家庭没家庭,要本事没本事,就会喝酒、惹事,现在反倒缠住了他,日日追问他找没找到那肇事司机。

老马有了任务,天天去法院执行厅打听有没有那人的下落。执行厅的人先是客气接待,时间一长,也冷淡起来,答案是:抓那人需要办案经费,又不是疑犯,不能上网通缉。即使找得见,也没有可能执行,只能是等着,等着对方有了钱再执行。这只是公事语言,老马也清楚,对方永远也不会有钱,即使有了钱,也不会给自己,这样的事太多了,谁也没办法。

但女儿女婿那里却过不去。女儿代表着女婿和他谈,告诉他这样结果不行,这不是笑话吗,这说得过去吗?天下哪有这个道理,死了两个人,家破人亡,对方却什么事儿都没有,既不抵命,又不赔钱,说得过去吗?老马支吾着,劝慰着,说自己肯定能解决好,一是要找到那人,一是要得到那笔款。

这样说着,时间久了,老马就成了这件事的完全责任人。

从另一个方面讲,女儿女婿的心结也是可以理解的,出了这么大事,对方竟然一分钱不赔,这个亏就是一块肮脏又厚重的冰,结结实实捂在他们心中,沉甸甸压着,又冷又疼,没有对方的赔偿,就永远没有化解这块病冰的药水。

老马的压力还来自另一方,就是郭家。

郭海军的父亲原是包头一机厂的工人。早在1998年就下岗,在昆区一个杂碎馆打下手,没什么本事,一直想自己开个相同的杂碎馆,也一直由于没本钱还是什么原因没开起来。平时也很少和老马家走动。没走动的原因说来也简单,就是儿子住到马家,他们很生气,觉得没面子。他们的房子小,只有一室,他们一面是自卑,一面是愤怒,还有一面是觉得儿子沾了便宜的窃喜。论身份老马是工会干部,老伴儿是小学教师,是干部家庭,而自己没本事,老婆又没工作,嘴上说要开个杂碎馆,实际上也是硬着嘴说给自己的脸的,心里本没有那个念头。

开个饭馆,当老板,那也不是件容易事。细想也是,自己吃住在杂碎馆里,每月能拿个两三千,儿子住在岳父家里,连孙子都是他们养,每月至少省大几千块,自己的钱不全都省下了吗?他们对孙子的态度当然是喜欢,每个礼拜,他都要儿子带着孩子来杂碎馆吃杂碎,当然,老板是不收钱的。每次儿子和孙子坐在那个靠墙的桌角吃杂碎,儿子吃一碗半,孙子吃半碗。看着孙子的小手把炸红的辣椒放到碗里轻轻地搅开,老郭心中都充满了欢喜。

而现在,孙子没了,老郭能不伤心吗?

更可恨的是,老马处理这个官司,竟处理成这个样子。

老马不是认识市领导吗,老马不是会写书法吗?不是说自己的书法作品挂在某领导的墙上吗?装B货,老马就是个装B货。那么有本事怎么官司打成这样?再说,这是你老马一个人的事吗?你凭什么就签了字,领回那判决书?你干,我们不干!郭刚是我孙子,是我郭家香火,你老马害了孙子,害了我郭家,就没事儿了吗?这事儿就这么完了吗?可能吗?你老马的本事呢?你老马活了大半辈子,认识的市领导呢?

老郭领着不识字的老伴儿来找老马了。他们要老马给个说法,必须给个说法。凭什么,他郭家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孙子,就这么没了?天理难容啊,天理难容!当初,刚生这孙子时,郭家曾半真半假说过回郭家住,老马夫妇不同意,说郭家房小,现在好了,你家房大,有用吗,有人住吗?

询问、疑问、质问、责问、怒问,后来是曲里拐弯地辱骂。老郭夫妻使出手段,把老马骂了个狗血喷头。老马本想驳斥几句,但心里就是没有那份力气,嘴上自然也就败下阵来。低着头,流着泪,任人家责骂。

无论怎样的语言,最后还要归于实际,那就是老郭家这么大损失,谁来补偿,怎么补偿,何时补偿?

辩驳有意义吗,争论有意思吗?

自己是受害方,自己损失了老伴儿,损失了外孙,自己的心也残破不已。去找哪个说理?但他们是粗人,他们是没文化的人,反过来看,他们也是自己的亲戚、亲人。特别是自己的女儿,她失去了儿子,失去了母亲,现在不能再失去她啊!

谁补偿?补偿谁?

最需要补偿的是自己的女儿!谁来补偿自己的女儿呢?

只有老马自己。

老马说:“事已至此,只有他们再生一个,才能补偿这份悲伤。”

老马说:“家里还有16万存款,给他们买个车,俩人出去散散心吧!换个心境!”

老郭夫妻交换下眼色,目光变柔和了。老郭老婆吕春花顿时眼泪婆娑了,说:“老马大哥是好人,好人啊!”

老郭却没有放松,问道:“将来,他们住在哪儿,还住在这儿吗?”

“当然,那是当然!”老马答道。

“万一……”老郭迟疑地问,“你要迎个后老伴儿,这房子……”

“那是不可能的!”老马断然说,“这房子我留给女儿,就是他们的!”

老郭夫妻松了口气,收起了悲怒的表情,却仍然留着疑惑。他们觉得一切总算有了个结局,尽管这个结局并不是最满意的,但毕竟他们的损失得到了部分的找补。

“那个凶手,咱不能放过他。你老马大哥多操心吧,你头面好,认识人多,全家就靠你了。”老郭握着老马的手说。

“车早点给孩子们买,填个大件,冲冲喜吧!”老郭老婆说。

老马含着泪,点着头,知道这场战争以自己的完全失败告一段落。

老郭夫妻走了,老马把老伴儿留下的存折找出来交到女儿手里,女儿迟疑而又坚决地抓起了存折,用老马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那就买辆雪铁龙吧!”

看着女儿绝情的背影,老马的心里真的空了。

老马骑着自行车,来到了青山公墓,坐在老伴儿的墓前,嚎啕大哭。老伴儿啊,你犯的什么糊涂哇。

老马觉得这是一个噩梦。老马多么希望自己哭完了,梦醒了,自己仍在自己家的床上,旁边是打着轻鼾的头发半白的女人。

然而,他哭醒了,身下是冰冷的石頭,对面是冰冷的墓碑。

老伴儿永远走了,而且毁掉了这个家的所有生活。

老马还活着,但以后怎样继续这份孤独而冰冷的生活呢?

老马,老马,你到哪里去呢!

老马骑着自行车,泪水顺着面颊挂到胡子上,又被寒冷的春风结成了冰珠,像零散的珍珠挂在那里。风好大,车很沉,天很冷,老马盼着找个温暖的地方休息一下,然而,到哪里去呢?哪里才能让老马暖过来呢?(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王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小说多部。现任本杂志社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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