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人物(三题)
2014-02-17孙方友
●孙方友
小镇人物(三题)
●孙方友
钱有富一听弟弟要将他的欠条儿贴在店铺里展览让人看,大吃一惊,忙说:“算了算了,我把钱给你,你把欠条儿还我就是了。”说完,急忙命老婆去里屋拿钱。
钱氏饺子铺
钱氏饺子铺很小,只两间门面房,在十字街南街口处。由于房小,门前就搭了卷棚。卷棚是活的,可以撑起来,也可以放下。撑开下面可放几张小方桌,放下正好盖住店门,下大雨刮大风什么的,也是个护应。
钱氏饺子铺的主人叫钱有贵,合作化的时候,钱有贵才三十几岁。那时候我刚上蒙学,每天都经过钱家小店。记得钱有贵爱光头,肩头上还爱搭一条很白很白的毛巾。为什么搭那么白的毛巾?现在想来可能是显示小店的卫生好。钱氏小店确实很干净,敞棚下整天扫得一尘不染。那是砖铺地,砖是老砖,很大的那种,可能是钱老板经常用水冲刷的原因,连砖都洗白了。
钱有贵开的是夫妻店,每天包饺子剁馅儿的任务由他的老婆来完成。钱有贵的老婆叫什么记不得了,只知道周围的街坊都喊她钱二嫂——这可能是钱有贵排行老二的缘故。钱有贵的哥哥叫钱有富,由于上过几天私塾,土改时参加了革命工作,后来就在区里当了民政干事。钱氏饺子铺是小镇里的老店号,据说是钱有贵的爷爷创办的。钱有贵的爷爷年轻时曾在陈州城里的一家饺子店里当过跑堂,偷学了人家拌馅儿的技术,回来就自己开了这爿店。钱家的饺子馅儿配料比较复杂,不但味道好,而且下到锅里皮烂馅不散,所以平常钱家不但卖熟饺子,也卖生饺子,逢年过节,也卖饺子馅儿。小时候我曾见过钱二嫂打馅儿,见她一手端热水,一手拿双筷儿,边浇水边用筷子在盆里猛搅,将馅儿“打”粘乎了,才开始包饺子。
钱氏饺子是元宝型,饺边儿捏得也讲究,个个花边儿,全是用拇指和食指捏出来的麦穗儿状。钱二嫂不但手巧,人也好看。她苗条细腰,头上包着花羊肚子毛巾,袖子绾到离手一拃处,就坐在卷棚下,让过路人看着她包饺子。很有些炫技的成份,双手如蝴蝶般飞舞,饺子很快地从她的双手里“吐”出来,摆放在用高粱秆儿编织的锅盖上,很像一排排闪光发亮的小元宝。
这时候,钱有贵在室内忙,扎火、添水、剥蒜、捣蒜泥……钱氏饺子有几碟儿小菜搭配,有芝麻酱、蒜泥儿、大葱白儿、香菜、香醋,任你挑选。配菜是不收费的,只是饺子比别家贵一些,羊毛还是出在羊身上。尽管如此,由于钱氏饺子好吃味儿长,所以生意几十年不衰。后来在钱有贵夫妇的精心经营下,钱氏饺子又一跃成为了方圆几十里的小镇名吃。
其实,卖饺子每天只两顿饭的生意:中午和晚上。早晨是备料时间,割肉买青菜,去面行扛面。包饺子的面要早早地和好,行话叫“醒一醒”,这样包出的皮儿不泡不粘,筋道。两口子分工很明确,采购是钱有贵的活儿,运到店里就由钱二嫂忙活。
因为钱有贵的哥哥钱有富在区里工作,有时候来了客人,也有干部陪着来小店吃饺子。那时候还没有公款吃喝这一说,上头来人多是自己掏钱买吃的。钱有富也常陪县里来人到小店吃饺子,但每次钱有贵都不让掏钱。他觉得亲兄弟领个朋友来,让掏钱有点儿给哥丢面子。钱有富陪的客人多是县民政局的领导,领导吃过了饺子,要自觉掏钱结账,这也是当时革命干部们的普遍觉悟,但最后都被钱有贵婉言谢绝了。钱有贵说这是我们自家开的店,哥的朋友来吃顿饭怎好让掏钱?如果您过意不去,等我哥进城里,你请他的客不就扯平了?话说到这一步,领导也只好作罢。虽然只是一顿饭钱,这在当时已是很奢侈。而钱有富进城的机会又不多,日积月累,就有了另一份儿感情,县里的领导忍不住就对钱有富另眼看待了,不到两年,钱有富被调到了县民政局,提了个副科级。
开初的时候,钱有贵是真心不要钱的。他心想兄弟之间,哥请几回客犯不着要钱,可不想随着社会主义建设的深入,哥的客人越来越多,有时还不止一个。这样,钱二嫂就有了意见,说小本生意,怎能如此大方?你最好记个账,到年底给哥一齐算账。钱有贵一想也是,心想我给你留了面子,你总得认这个账。不想几年下来一算,哥竟领人来小店吃了几百碗饺子,合起来近百元了。这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当时的一毛钱可买到八个鸡蛋,近百元就是一大车鸡蛋。现在哥用兄弟的一大车鸡蛋换了个副科级,钱有贵又高兴又有点儿不好受。高兴的是哥升了官,说明钱家祖坟冒了烟儿,要出人物了。不好受的是自己什么也没捞到,反赔了一大车鸡蛋。他很后悔自己太顾兄弟情,每到年底算账时不好意思跟哥开口,若是年年清账,也不至于赔这么多。这可好,哥升到县城,怎好再去讨要?算了吧!全当为哥捐官了!于是,就自己劝自己,将账本儿藏了起来。
事情本该这么体面地结束,不想钱有富进城当了官之后,变了,很有点儿瞧不起钱有贵的意思。尤其是他的老婆,更是把尾巴翘上了天。有一次与钱二嫂吵架,竟说钱有贵的生意好,全是钱有富当初拉贵客进店抬高了他们的声誉。这一下,钱有贵就觉得很憋气,心想这账要算一算了,不能让他们占了便宜再卖乖了。有一天,趁钱有富从县城回来,他拿着账本到兄长家,对钱有富说:“哥,你现在官当大了,可当初吃的饺子账还没算哩!”说完,也不看钱有富的脸,只顾二一添作五,三一三剩一地拨拉算盘珠儿,最后出账是八十八块八。那时候,干部的工资很低,一个月只有二十几块钱。88.8元几乎等于钱有富近半年的薪水了。钱有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说:“我现在没有,先欠着怎么样?”钱有贵说:“欠着可以,但要打欠条儿!咱亲兄弟明算账,省得日后有麻烦。”钱有富无奈,只好打了个欠条儿。钱有贵拿到欠条儿,对哥说:“哥,不是兄弟我舍不得这饭钱,我是怕人瞧不起我。镇上人都说,兄弟赔饭哥升官,像是咱贿赂了谁一样!有这欠条儿,就不怕别人再说三道四。等回到铺子里,我就将这欠条儿贴在后墙壁上,让客人们看一看,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挖孔深度大于2m后,设置孔内照明系统,使用低压电源、防水带罩安全灯具,电线、电缆外包绝缘胶皮不得破损,绝缘性完好,并设置漏电保护器。
钱有富一听弟弟要将他的欠条儿贴在店铺里展览让人看,大吃一惊,忙说:“算了算了,我把钱给你,你把欠条儿还我就是了。”说完,急忙命老婆去里屋拿钱,一五一十地数给钱有贵,十分生气地说:“算了,这下我可不欠你什么了!”
钱有贵见哥生了气,说:“北街的瞎老虎你知道不?谁找他借钱总要借钱者先照照镜子,安排说,借钱时这个脸,到还钱时可别变脸呀!这回我算明白了什么叫亲兄弟明算账。若当初我不给你留面子,怎么能惹你现在变脸呢?哥,兄弟当初全是为你好,你不领情这钱我也不要了!咱弟兄决不能因这点儿钱伤了和气,同胞情可比这钱金贵得多!”
听了这段话,钱有富认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很动情地望了弟弟一眼,好一时方说:“是我糊涂,你别生气了!哥也不是那鸡肠小肚之人。”
钱有贵这才笑了。从此兄弟俩又和好如初。只是第二年就来了大跃进,全民一夜间进入共产主义,钱氏饺子铺也在一夜间消失。后来私人一直不准开饭馆,到了1980年市场大开放的时候,钱有贵夫妇却离开了人世。钱有富一家进了城,钱氏饺子铺没人继承,从此失传了。
南街茶肆
开茶肆的老板娘姓石,叫石施氏。这名字很别扭,但没办法,因她的丈夫姓施。旧社会女人很少有大名,嫁夫随夫,所以才有了“石施氏”这个拗口的名字。好在镇里很少有人叫,都叫她茶婆,她丈夫活着时,众人多喊她丈夫的名讳。后来姓施的死了,土改时开会什么的,众人才知茶婆的名字叫“石施氏”。再加上我们那地方儿舌前舌后音不分,十四是四十,四十是十四,对茶婆这个名字,叫不好就是“四四四”或是“十十十”,让外人听了,不明白,等明白了,很笑人的。
茶婆的丈夫叫施玉庆,活着时开茶馆,众人喊他“老施”。土改前一年,老施得大肚子病死了,茶婆又卖了两年茶水,后来,嫌卖茶太麻烦,就改成了小卖部,专卖些茶鸡蛋、茴香豆、花生和散酒什么的。当然,也卖茶,但不再卖大碗茶,只卖壶茶。说白了,就是品的那种茶。
我们那地方儿,不像南方人,品茶有瘾。一般有空闲喝壶茶的人,多是上了年纪经济条件较好的老者。茶婆有两间门面房,在南街口处,房后还有一间很小的耳房,与正房相通,算是茶婆的住处。正房的一间放了个柜台,柜台上摆了一些所卖之物,柜里边有个小炉子,专用以烧茶水,另一间里摆了几张小方桌,放几把小竹椅,供客人品茶或小斟几杯酒水。茶壶是景德镇的细瓷壶,上面不但有《西厢记》或《红楼梦》里的人物画,也有“可以清心”等字样的名家题词。来品茶的人,泡上一壶,只付头壶钱,再续水免费。我们那里称此为工夫茶,就是必须有闲工夫的人才有时间来这里坐一坐。只是我们那地方儿较穷,茶叶很少有龙井、毛尖和碧螺春之类的高档茶。当时有一种“棍儿茶”掺少许茉莉花比较大众化,掏2分钱就可泡一壶。2分钱在眼下掉在地上少有人拾,而在解放初期那阵子人民币很扛值,一毛钱可买五、六个鸡蛋。可想在当时就是2分钱一壶也并不是一般人就消费得起的。
茶婆很干净,每天都把桌椅板凳擦得干干净净。当然,她自己更讲究,所穿衣服虽也是些大众面料所制,但十分可体。她虽然年近不惑,但由于长相好看,仍显得不俗。再加上她说话很好听,声音中像含有磁性,粘耳朵似的,所以镇里就为此有了顺口溜:能听茶婆说句话,保你三天忘不下!
常来茶婆小卖部喝工夫茶的顾客中,有一位姓宋的,叫宋双魁。这宋双魁曾在旧军队里当过营长,见过世面,由于见过世面,经历广,所以肚里的故事和见闻就多。每天只要有他在,茶馆里就热闹。宋双魁能从中原大战讲到冯玉祥当河南省长时的轶闻趣事。当然,多是歌颂冯将军的。除此之外,他还有一肚子茶经,并说自己不但去过信阳鸡公山,还去过杭州的龙井村,以及安徽的六安城。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全是出名茶的地方儿。由于宋双魁来茶馆里能招徕顾客,所以茶婆对他也格外照顾,很少收他的茶钱。
听人说,宋双魁在一次战斗中伤了命根子,所以至今仍是单身一人。他从外边回来时,父母双亡,家中只剩下一个弟弟。他用积攒的钱为弟弟成了家,便跟着弟弟过日子。镇里人都相传宋双魁是从部队跑回来的,说是有一次他率队攻打一座县城,进城后先抢了一家银庄,然后携赃逃回了小镇里。当初他为何不敢给自己盖房娶妻,还说自己伤了下身,那全是怕露富编的谎言!他为什么老往茶婆的小铺子跑?是他从部队回来时就看中了茶婆。那时候茶婆年不过三十,又干净又有气质。本来施玉庆死后,宋双魁是有机会与茶婆结婚的,怎奈那时候正赶上土改高潮,他又是个旧军人,更担心当年抢银庄的事情被土改工作队察觉,所以他没敢妄想。
当然,这一切多是众人对其的猜测,至于他到底与茶婆有没有那种意思,没人能说得清。但有一条是众所周知的,那就是他常来茶婆的茶馆里喝工夫茶。尽管茶婆很少收他的茶钱,但他每次出手都很大方。据知情人说,有一次他竟掏出了一张一元钱,放在茶桌上。按当时的茶价,泡一壶茶只需2分钱,这一元钱就可泡50壶,就是说,茶婆给了宋双魁面子,宋双魁是很感激的。
平常时候,宋双魁在茶馆里除去讲在旧军队里的见闻外,他还爱亮削果皮的绝招儿。他当众拿起一个苹果或梨子,操起随身带的小刀,刷刷刷,一眨眼工夫就能把皮削掉。令人惊奇的是,果皮仍然包裹在果肉上,一点儿不散。然后让茶婆配合接果,他将果肉往茶婆手上一丢,顺手将那个完整的果皮掂起,那果皮就弯弯曲曲地垂下来,能赢得一阵叫好声。有人问他何时学成这套绝活,他就说是给军长当勤务兵时练成的,并说军长太太爱干净,性格刁蛮,常要他给她削果皮,稍有不慎弄脏了果肉,她就将水果砸在他脸上……众人一片唏嘘,目光里充满了同情。
论说,一个是单身,一个是寡妇,又是那样的默契,应该合锅才对。据说也有好心人为他们撮合过,但最后都不了了之,至于是什么原因,他二人不说,牵线人也支支吾吾不肯透露半点儿秘密。有时候,众人也在茶馆里露七不露八地开他二人的玩笑,二人也不在乎。就这样,转眼间,“大跃进”就来了。那一年是1957年的冬天,上头突然就说一夜间要实现共产主义,让人们住进集体农庄,镇里准备办工厂,镇上人要全搬进周围的村子里。茶婆和宋双魁弟弟一家分到了一个名叫“梁庄”的村子。那个村子在镇东边,很小,只有几十户人家,现在一下涌进东街、北街上百户人家,挤“炸”了似的,连灶房里都住上了人。
让人料想不到的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
因为茶婆爱干净,一听说让她舍弃茶馆朝乡下搬,她坚决不愿意。那个年代,干部们的头脑像是发了昏似的,他们一见有人抵触大跃进,立刻就派民兵去强制执行。当时的民兵都配有枪支,但只是在训练时才发子弹,平常多是空枪,挎枪的民兵一下涌进了茶婆的茶馆里,那阵式就跟这几年有些地方搞拆迁差不多,先是讲明利害,若仍是执迷不悟,就强制执行。可茶婆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据说她年轻时曾在周口万贯楼挂过头牌,因与老鸨闹翻脸投了颍河,是施玉庆救了她,才从良嫁给了施玉庆,就是说,她曾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所以对着民兵们的枪口无所畏惧,并态度极其顽固地说,除非一枪将她打死抬出去,否则她决不会离开自己的茶馆一步!
民兵们当时也只是想吓吓她,以将她吓走为目的,不想她竟如此强硬地把局面弄僵住了。面对一个半老徐娘的女人,民兵们竟不知所措了,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一齐看着带队的民兵营长。那民兵营长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因为这几天所碰到的顽固派都是被他们“吓”投降的,而现在“吓”不走了,他就没有下一步如何办的准备。当然,人急生智,民兵营长觉得恐吓得还不够,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枪唬那么一家伙。于是,他没加思索就从背后横过枪来,对着石施氏吼道:“你到底搬不搬?若不搬我这就开枪了!”事情突然急转,就因他这一句“唬话”,只听他话音没落,突然从茶婆住的那间小耳房里窜出一个人来,手执一把手枪,对着那民兵营长就是一枪——民兵营长应声倒在了血泊里。民兵们这才看清突然出现的人是宋双魁,顿时惊慌失措,四散奔逃……宋双魁倒很镇静,他持枪望了望四周,又望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民兵营长,接着就将茶婆拉进屋内,关死了房门。
等派出所的公安人员来到茶馆砸开门时,只见宋双魁和茶婆双双吊死在了房梁上……望着两个寻短见的人,不少人都为他们惋惜,因为那个民兵营长只是负了重伤,经抢救又活了过来。就是说,宋双魁就是被捕也只是判几年刑,茶婆大不了也只是挨几场批斗,决不会因此而命丧九泉!
这个结果很是出乎意料,于是就生出许多不可解:那一天宋双魁为何藏在茶婆的内室里?是不是两个人早有奸情?若有,一个光棍,一个寡妇,为何不结合?有人就向宋双魁的弟弟打听原委,宋双魁的弟弟是个老实人,他说对于哥哥的事情,他也说不清楚,更没想到他还藏有手枪!但有一条他是知道的,哥哥确实在一场战斗中伤了命根子,这可能就是他没跟茶婆结合的原因。也有人向当初给他们撮合的那人打听,那人长叹一声说:“反正现在人也死了,没什么可隐瞒的了!茶婆不嫁给宋双魁的原因决不是因为他没了命根子,反而她还很乐意,因为她出身青楼,对男女之事早已深恶痛绝,并且与宋双魁对脾气儿。原因是他们都见过世面,有共同语言,她不嫁是因为施玉庆的几个侄子,因为她一走他们就会夺走她的茶馆,她说她从城里屈尊来到这个小镇里,小茶馆是她较舒心的地方。就是说,这里能使她的心灵安静!至于宋双魁在这特殊时候用这特殊的方法如此地保护她,是不是舍命为她守护这片宁静呢?”
不得而知!
雷昌伟
雷昌伟在北街住,会武术。旧社会学武术也是需要钱的,雷家为中农户,有十几亩地。雷昌伟的父亲就和几家家境差不多的人联合请了一位武术师,教他们的后代练武术。同是一个老师,但学到手的本领并不太一样。再说,雷昌伟善于动脑筋,又能吃苦,武功很快高过其他师兄师弟。又加上他不断偷偷送给老师些好处,那武师对他格外偏爱,除去众人所学之外,又常给他加小灶。也就是说,他比别人学到手的东西多,很快就成为了镇里的武术明星。
一般武术之乡,多玩舞狮。镇北街虽不是什么武术之乡,但由于开了武术场子,所以也就有了舞狮队。雷昌伟自然是舞狮队的队长。每年正月十五,雷昌伟就带着狮子队,从北街到东街,再由东街到西街,舞一个镇子。很快,他就成了小镇上的头面人物,镇里每逢发生什么大事需要各街头面人物商量时,雷昌伟就代表北街人出席。邻里发生矛盾时,也多请他出面调停。我记事以后,听说的第一个北街人就是雷昌伟。雷昌伟在我幼小的记忆里是个很高的大汉,方脸直鼻,说话嗓门儿很高。记得大跃进那年,东街和北街吃一个大食堂。雷昌伟当时是青年突击队的队长,浑身都是腱子肉,脊梁宽得像案板。他个子高饭量大,大食堂里的馍馍他一顿能吃十二个。那时候大食堂刚成立,从各家搜出的粮食堆在仓库里,为让众人体验共产主义的好处,一开始全是白馍,每天又杀猪又宰羊,顿顿有酒又有肉。那阵子食堂里还经常举行吃馍比赛,看谁吃得多吃得快。雷昌伟不但饭量大,嘴也大,三两重的馒头他一掰两开,一口能吞一半,十几个馒头放在他面前,转眼便消灭得干干净净,所以他每次都能当冠军。当然,饭量大力气也大。1958年大旱,100天没落雨,别人都是八个人推一部水车,他一人推一部,惊得参观团的人个个咂舌,县报上还登了他的专访和照片,称他放了卫星。什么叫大跃进,这就是大跃进!县长看到报纸,深感好奇,专程来颍河看他表演单人推水车,并与他合影留念。一时间,雷昌伟竟成了新闻人物。
这时候,白山水库开始修建,各县各公社都要派青年突击队参加。雷昌伟那年才三十几岁,又是名人,便被领导任命为颍河突击队队长去了白山。白山水库是当时的重点工程,开始时民工吃饭不定量,雷昌伟能吃能干,一人挑双担爬坡,被评为先进。不料好景不长,接着三年困难时期来临,吃饭开始定量,由每人一天一斤粮到半斤粮,再后来减至每天四两。民工们吃不饱,建水库的速度急速下降。但上头说工程决不能半途而废,若就此不建不仅劳民伤财,还会影响泄洪,给下游带来灾难。人们吃不饱,又要强行上马,就形成了矛盾。抓工程的人为自己吃饱,还要克扣粮食。为完成任务,他们施行高压手段,开批判会,卡伙食,谁调皮捣蛋,一天不让吃饭。那年月,人们自然怕饿,只好强撑着干。最苦的是雷昌伟,原来一顿就可以吃二斤饭,现在一天才四两,很快就瘦得皮包骨头。尽管如此,他身为队长,还要带头干活。
抓工程的领导一看雷昌伟表现积极,就树他为典型。大喇叭里每天都表扬雷昌伟,说他能体谅国家的暂时困难,勒着肚子干革命,号召全体民工向他学习。雷昌伟呢,经不住这表扬,虚荣心越来越强,饿着肚子也不叫苦,还是拼着命地干。而且他不但自己拼命干,还要全队的人随他一齐拼命。为能天天受表扬,他强行要民工们按照上级的要求超额完成当天的任务。当然,他自己也身先士卒,不仅带头抬大筐,还帮别人搭杠头。看别队的民工都在磨洋工,自己还要勒着肚子拼性命,民工们就对雷昌伟有了意见。有能人暗地一鼓动,大伙儿便串联起来开始整治他。众人换着班摽他一个人。逢到他时,故意将他的筐装满装大,直装得小山似的方罢休。没多久,他就累得吐了血。但他仍然坚持不下火线,一次抬着大筐爬河岗,他一下就昏倒在了工地上。
工地上的领导们一看自己树的典型累倒了,觉得影响很不好。为能让众人看到当先进不吃亏,他们决定重奖雷昌伟。等雷昌伟醒来后,领导们当即召开了全体民工大会,搭上高台,请雷昌伟上台,发过奖状后,又让食堂里的大师傅端来一笼屉馍馍,奖他大吃一顿。雷昌伟看到馍馍,激动得浑身发抖双目发绿,没等领导下命令伸手就去抓,而且是双手齐动,一口气就吃了一笼屉,直气得民工们眼睛发红,口水横流,有几个经不住诱惑竟晕倒在了地上。
可就在这个时候,令人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吃了一笼屉馍的雷昌伟还未走到台下,只见他猛一抽搐,接着就大叫一声,随即倒在了台角处,打了几个滚儿,不一会儿就断了气……
后经医生诊断,由于死者长期饥饿,肠壁太薄,一下吃进这么多食物,经不住,才导致肠断胃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