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灯结彩
2014-02-14武歆
武歆
1 那天,老张恼怒地抓起桌子上一个蓝底白花的小盖碗,不管不顾地向妻子砸去,妻子本能地低头躲闪,还是被砸在了后脑上,小盖碗清脆地掉在地上,当即摔得粉碎。粉碎的蓝白碎片很长时间都没有打扫干净,角角落落到处都是。当时妻子冯洁都蒙了,要不是脑后面别着一枚蝴蝶型的大号黑色发卡,她肯定会头破血流,甚至都有脑震荡的危险。可即使被发卡挡了一下,冯洁的脑袋还是起了一个大血包,好长时间才消退下去。冯洁经常摸着留有疤痕的脑袋想,那天我说了什么刺激他的话了吗?我什么都没说呀,他对我如此狠手,这哪是三十五年的夫妻,分明就是仇敌呀?委屈而又气愤的冯洁想来想去,始终没有想出来老张暴怒的原因。也就是从那天开始,老张郑重宣布他每天晚上要出去了。对于老张的宣告,冯洁疑惑不解,因为老张每天晚上都出去呀。后来冯洁才明白老张说的“出去”是什么意思——原来老张改变了锻炼方式,将“走路”改“跳舞”了。
老张的跳舞地点,在离家不远的翠霞湖公园。冯洁自己去过那座公园,偶尔跟老张散步也一同去过。那里无论冬夏春秋,始终活跃着一支以锻炼身体为目的的跳舞队伍,不是跳集体舞,是跳交际舞。舞场是一片圆形的活动场地,地上是色彩斑斓的瓷砖。瓷砖的选择很是奇妙,走起舞步时双脚不吃力,有些顺溜但又不会滑倒,非常适宜跳舞,尤其适合中老年人跳舞锻炼。舞场周围种植着一人多高的桃树,树木后面便是一圈更高一些的喇叭花状的路灯。晚上灯光亮起来的时候,圆形场地很是明亮,能看清人的轮廓但又看不清人的面孔。
经常在这个露天舞场跳舞锻炼的有六十多人,都是五六十岁的中老年人,还有几个七十多岁的老者。男女比例相差不大。老张加入这个跳舞圈子时,这个圈子已经存在六年了。老张融入这个圈子稍微有点周折,用了一番心思。
说起老张的舞龄,还要追溯到上个世纪的80年代,那时候年轻英俊的老张用他娴熟潇洒的舞步在舞场上迷倒过众多女性。后来人们不再热衷跳舞,做生意成为社会时尚,老张也就废弃舞功,与时俱进,从让人羡慕的闲来无事的事业单位毅然“下海经商”。如同跳舞一样,老张在商海中同样大获成功,在一家国企背景的大公司里做到了副总经理的位置,要不是他后来屡次得病住院以及年龄原因,总经理宝座也非他莫属了。
退休下来的老张,对在公园跳舞这种锻炼形式毫无兴趣,甚至有些鄙夷。三年前他刚退休时,在翠霞湖公园走路锻炼身体,有一次和冯洁路过这里看到跳舞的人群,他嘲讽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在这里跳舞,丢不起人呀!”他坚决选择“走路”锻炼。老张必须锻炼,八年前他得了心血管病,住院三次,他宽厚的胸膛里装有永不退休的支架,还不是一个、两个、三个,而是令人震惊的十三个支架。窄小的血管里竟然有十三个金光闪亮的支架潜伏着,甚至还有两个重叠的支架友好地支在一起,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可怕的事情呀!难怪几年前医生很明确地告诫他,要想活命,必须坚持锻炼,不能再让血管堵塞,否则支架会在你身体里面再次吹起集合号,你不想无休止地“支”下去吧?想要活命的本能让平日不爱运动的老张终于开始锻炼了。体重一百八十斤的老张,选择的第一个锻炼方式就是走路,“走”了三年,体重虽然减轻一些,可肚子上的赘肉始终“走”不下去,看上去依旧还是个彻头彻尾的胖子。如今他选择了跳舞锻炼。只是让冯洁不理解的是,为什么老张要怒砸她的脑袋作为自己新的锻炼方式的开端呢?
2 高中学历的老张,内心是高傲的,也是争强好胜的,外在的表现形式就是霸道。当初他在副总位置上时,就已经显露出来颐指气使的样子,用一些员工的话说,张总哪儿都好,就是做事霸道。冯洁也知道丈夫有些霸道,但过去两个人都上班,晚上回来很晚,老张经常后半夜浑身酒气地回来,第二天冯洁上班走时,老张还在昏天黑地地睡觉。坦诚地讲,夫妻两人在这二十多年中交流并不顺畅,老张的霸道她理解得不很透彻,认为所谓的霸道,不过就是大家都得听他的话。冯洁始终认为员工听领导的话,就像妻子听从丈夫,这没有不对的呀?可是冯洁和退休的老张交流多了,终于有了透彻的认识,明白了员工们为何说老张“霸道”。
拿老张对待亲家来说吧,那真叫“霸道”。冯洁亲历了这个过程。
老张和冯洁有一个女儿,大龄结婚,四年前有了孩子,是一个男孩,乳名叫小牛。老张特别喜欢男孩儿,当老张第一次抱起小牛时,激动得眼睛都潮湿了,从那以后老张就没改过口,坚定地让外孙子喊他“爷爷”。亲家远在四川,家境一般,一直想来看孙子,每次都让老张以种种貌似正当的理由婉拒,直到小牛一岁时,老张实在没有理由阻挡了,亲家这才终于“出川北上”。可当老张这个“假爷爷”面对“真爷爷”时,却没有丝毫的退让,一点儿都不客气,依旧一口一个“爷爷”自称,而且声音嘹亮,咬字清楚,搞得“真爷爷”极为不适。当“真爷爷”满面笑容抱起小牛时,老张急得脸孔都涨红了,嫉妒得几次想要上前把小牛抢过来,要不是冯洁暗地拦着,死死拽着他的袖子,老张非得冲上去疯抢小牛不可。亲家来的第一天晚上,老张睡不着觉,半夜里猛地坐起来,咬牙切齿地说,我得把那个老家伙赶走!冯洁惊问,哪个老家伙?老张说,还能有谁?明知故问。冯洁赶紧拧开床头灯,大惑不解地说,人家是小牛的爷爷,爷爷来看孙子,这是天经地义,刚来第一天,你竟然要赶人家走,你这是怎么了?老张瞪起眼睛,蛮横地说道,我是小牛的爷爷,我看见小牛还叫别人爷爷,心里就不痛快!冯洁惊讶地望着老张,仿佛看一个陌生人。冯洁担心出事,赶紧规劝老张,千万不能做出格的事,那不让人笑话吗?老张不再说话。冯洁不知道,老张已经琢磨好了“驱赶亲家”的步骤。第二天,老张要请亲家去饭店吃饭。晚宴上,服务员搬来儿童椅,搬到了“真爷爷”身边,老张脸色愠怒,立刻让服务员搬到他身边,见服务员有些犹豫,老张立刻说:“我让你搬这来,听不懂人话呀?”晚宴开始后,老张举起茅台酒,对亲家说,我所有的财产,将来都是小牛的,谁也不给,都给小牛!老张说完转过头,铿锵有力地对坐在儿童椅上的小牛说“叫爷爷”,小牛脆生生地叫了一声“爷爷”,老张哈哈大笑道:“真是我的好孙子呀。”老张的言行,搞得坐在对面的“真爷爷”非常尴尬,脸比铺在桌子上的红布还要红。第三天,老张继续请亲家吃饭,依旧在饭桌上嘹亮地自称“爷爷”,而且与小牛之间表现得“至亲至爱”,就连冯洁的女儿都看不下去了,回到家对老张不满道:“爸,你这戏演得过分了吧?”老张诡笑不语,心想:我要的就是这效果。第四天,老张继续要请亲家。亲家红着脸说,不去了,在家简单吃点吧。老张过分热情地说,你远道而来,我请你是应该的。亲家拘谨地说,我们是普通人家,实在不好意思总让你破费,我们又请不了你。老张大笑道,你客气了,走,接着吃去!说完,老张拉起亲家的胳膊,又把人家拽到了饭店。连续三天宴请,每顿饭都花了五千多块钱,平均一人一千多块。老张有钱,二十多年生意场上拼搏,不仅拥有六套房产,还积累下了不菲的存款,每天五千多块钱的宴请,老张能坚持很长时间,绝不会皱眉头的。到了第四天,“真爷爷”要儿子去买机票,马上要回家。儿子为难地说,“姥爷就是爱孩子,没别的意思”,可“真爷爷”眼含热泪,连忙表示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北方住着不习惯,家里事情太多。就这样,老张用“请客的办法送客”,硬是让老实巴交的“真爷爷”、“真奶奶”仅和“真孙子”待了四天就狼狈不堪地逃走了。事后,老张对冯洁说,我请了他三天,我看他还能不要脸再让我请他三天吗?老东西早就该走了!冯洁听了老张的话,惊讶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endprint
3 翠霞湖公园的那个圆弧形场地,是一个没有围墙的舞场,看上去谁都可以过来自由地跳舞,自由地欢笑。可是陌生人当真试图靠近时,才发现这里原来有着严密的组织,有一张无形的大网。
老张第一天来到这个露天舞场,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当一首舞曲响起来时,他信心满满地邀请身边一个没有舞伴的中年女人,可是那个女人根本没看他,转身和身边一个同样没有舞伴的女人跳了起来。老张非常纳闷,这两个女人都没有固定舞伴,却宁肯和同性一起跳,也不和我这个异性跳?再仔细观察,老张发现这些人都是认识的,彼此之间非常熟悉,老王、老赵、老李叫得亲热,基本都有自己的舞伴,即使没有固定舞伴,也不随便跟陌生人跳。老张豁然明白了,看上去这里闲散无序,实际上暗含着组织纪律。
怎么办?老张开始琢磨对策了。
争强好胜的老张,退休后感到非常孤独、寂寞。过去,老张不仅喜欢有下属陪衬自己,还喜欢有对手跟自己对峙。三年来,没有下属没有对手的日子,让他万分迷茫。好在三年里有小牛做伴,让他忘却了孤独和烦恼,可小牛四岁就去上幼儿园了,白天里只有冯洁在眼前,他和冯洁又没有多少话讲。很多时候,老张在梦里还能见到当年那些对他唯唯诺诺的属下,还有那些时刻与他掰腕子的强劲对手。老张夜晚独自落泪,摸着自己的胸膛,不住地问自己,难道你老张就这样走完人生之路?就这样碌碌无为了?现在好了,本想着锻炼身体,没想到还能遇上重新挑战人生的机会,这让老张陡生激动,似乎看见了人生新跑道就在眼前,等着他去奔跑。
老张连续两个晚上站在那个圆弧形的场地边上,偶尔随着舞曲独自走上几步,舞曲停下来时也不说话,站在一棵桃树边上,静观周围人的言谈举止。很快,老张就找到进入这个“舞圈”的突破口——一个掌管音响设备的叫“老房”的男人。
老房身材瘦削,长方脸,半秃顶,头发已经白了,但白得不扎眼;老房个子高,比身高一米八十的老张还要高上一点儿。看得出来,年轻时的老房也是一个帅气的人物,如今老了,依旧很有气派。老张心里猜测,这个老房过去应该是个领导。老张做生意多年,整天与人打交道,看人很准,八九不离十。
老房掌管音箱,提前来,稍晚走,每一个到这里跳舞的人,来时的第一件事,就是都先跟老房打个招呼,类似报到;临走时也跟老房打个招呼,类似道别。人们“房先生”、“房师傅”叫得亲热,叫得敬畏,老房应答时总是不卑不亢,目光虽然平视,但稍微有一点居高临下的意味,看得出来老房极为享受人们对他的尊崇。老房掌管音箱,自己也跳,他的舞姿在这个圈子里属于最优美的,尤其是跳“慢三”时,步态、舞姿、表情……可以用“完美无瑕”来形容。老房的舞伴是一个身材娇小的中年女人,不胖不瘦,一身黑色的便服,看上去柔软而随身,把她红彤彤的脸庞衬得煞是好看,明明暗暗的路灯下,这个女人的身上和脸上,让人感觉隐藏着几分娇媚。老房称自己的舞伴“小陈”,这位小陈与老房跳舞时,两人目光相视,跳得聚精会神而又意味深长。
晚上九点半的时候,跳舞结束了。老张见跳舞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正想过去和老房说话,忽见小陈好像有事,向老房低低地挥手。老张赶紧止住步子。却见小陈并没有过去找老房,而是脚步快捷地走了,老房则是心领神会的神色。老张明白,小陈向老房挥手,不是说话,而是告别。显然两个人该说的话,已经在跳舞时说完了。
老张赶紧走了过去,也不说话,朝老房笑了笑,然后殷勤地帮助老房收拾音箱。音箱很大,音响效果不错,样子像一个拉杆箱,下面有小轱辘,上面也有拉杆。
其实,也不用收拾,就是一个随手的活计。
老房也不阻拦老张的帮忙,温和地问道,想跳舞?
老张指着自己的肚子,笑着说,可不是,想锻炼一下。又客气地问,您贵姓?
免贵姓房。老房说,昨天你在边上走了几步,很有水平呀。
房先生见笑了。老张说,我姓张,以后还请您关照。
老张和老房散淡地聊着。
老房拉起音箱往外走,老张想要帮忙拉,老房客气而又坚决地推辞。老张说,您是兄长,这活儿我来干。没想到,老房听了这话,似乎有些着急,紧紧攥着拉杆,死活不让老张拉。老张见状,不好再抢。
别看我七十岁了,身体没任何问题。老房毫不客气地说。
老张并没有慌乱,顺势夸赞老房的好身体,大气地说“明晚见”。老房客气地应着,急忙走了。老张望着老房高傲的背影,感觉非常奇怪。
转过天来的晚上,老张又来了,以为跟老房认识了,凭着自己的舞技,应该会有人跟他跳了,没想到他约了几个女人,还是没人跟他跳。老张再看不远处的老房,老房的脸上荡漾着奇异的笑容。凭着自己多年与人相处的经验,老张感觉出来,这里跳舞的人在看老房的脸色,老房要是没有表示,这里的男女舞者不会接纳一位新来者。老张暗想,看来自己轻视了这位七十岁的老房。
4 冯洁和老张结婚三十五年,虽说两人感情起伏不断,中途还有两次险些离婚,几十年来很少在一起肌肤相亲,甚至都很少并排坐在沙发上温馨地说会儿话。冯洁感觉彼此离得很远,但毕竟相处久了,对方情绪变化还是能觉察出来的。老张要遇上棘手的事了,就会认真地看电视,整晚上一动不动地看。只要这种情况出现,冯洁就知道他遇上麻烦了。可是转念一想,不就是跳舞锻炼身体吗,还能碰上什么麻烦?
冯洁判定老张是被女人缠上了,但又觉得快了一些,这才几天呀,这么快就遇上“知音”了?冯洁如此认定,因为老张有“前科”,还属于“屡改屡犯”的类型。老张年轻时经常有这方面的传闻,最为奇异的是,冯洁一次都没有抓住有力的证据,尽管那些传说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可就是没有确凿的证据。时间久了冯洁就想,即使我抓住有力证据,难道要离婚吗?在冯洁的内心深处,她认为两个人还没有走到离婚的地步,她也认为老张同样没有离婚的想法。冯洁之所以这样认定,重要一点就是,家里的存款,老张都由她来掌管。
老张退休前,冯洁与他交流不多,倒也没什么巨大的矛盾;可是退休后,冯洁感觉不能忍受了。倒不是老张在外面又有了新的感情,而是老张乖戾的行为举止,还有突然对财产的掌控,让冯洁不得不在心里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他想干什么呢?endprint
老张退休第一天,把冯洁拽在沙发上,正襟危坐,说要谈话。冯洁心想,两口子说话,怎么还用“谈话”这个词?老张看出来冯洁心里在想什么,严肃地说,就是谈话,别以为我退下来了你就不把我当回事。冯洁赶紧说我可没有嫌弃你退休,你在我心目中还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有变化。退休有什么不好?过去多累呀,现在可以好好休息了。老张看着老婆的眼睛,像是警察审问小偷,盯视了好半天,似乎半信半疑老婆的话。老张说我现在退休了,时间宽裕了,有些事可以替你分忧了。结婚这么多年,冯洁还是第一次听老张如此说话,瞬间感到周身发热。但接下来老张讲的“分忧”,又令冯洁不高兴了。老张说这么多年家里的财产都你管理,现在我来管理吧。冯洁说你怎么管理呢?老张说你把房本、存折、股票都给我吧。冯洁望着老张,老张盯着冯洁,相互看了一会儿,冯洁终于说“好吧”。冯洁把老张说的那些东西都拿了出来,整齐地摆放在他的眼前。老张双手拢住,抱到自己跟前,又说,五套房子的出租费每次都打在你卡上,还接着打,但是你每月给我出张报表吧。冯洁惊诧地问,什么报表?老张说,你是会计,怎么不懂报表呢?冯洁下意识地“哦、哦”,感觉老张要疯了,竟然让老婆每个月给他出报表!
可是,冯洁是爱老张的,甚至可以用“深爱”这两个字。不仅爱过去年轻时潇洒倜傥的老张,也爱现在年老状态的老张。三十多年来,尽管老张绯闻不断,冯洁却依然能够忍受。而女人爱男人的最大体现,除了忍受男人的情感漂移,还能像母亲宠爱孩子一样宠爱自己的男人。
为了让退下来的丈夫心情愉快,冯洁每个月都给老张出报表。报表内容无非就是五套房子租金到位情况,还有每月家庭开销,一式两份,一份给老张,另一份留存。这样的工作对于干了一辈子会计的冯洁来说,闭着眼睛就能做到。每个月的月底,当冯洁把报表送给老张时,老张总会戴上老花镜,认真地看上一会儿,最后还要下意识地在领导签字一栏,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把报表小心地放进自己的抽屉里。冯洁浑身绷紧了,不敢有一丝的放松,她知道只要身上肌肉一放松,哪怕稍微松弛一点儿,就是大脚趾松点劲儿,她都会控制不住自己,像发洪水一样山呼海啸地大笑起来。
冯洁心想,只要他高兴愉快,就给他做报表吧,难道他把财产都拿去了,是为了离婚吗?经过这段时间的分析,冯洁认为老张感情没有出轨,至于老张用盖碗砸她、把财产大权拿走等等行为,都是心情郁闷所致。
那他会遇上什么事呢?冯洁想不清楚。
5 老张对付老房的办法很简单——装孙子。老张每天都看《楚汉传奇》,心想韩信能受胯下之辱,我装孙子又有什么?不就是多点儿笑脸吗?当年他从事业单位出来,刚调进公司时,曾经给比他年轻十岁的上司开车门,倒茶水,又怎样呢?几年以后他做了那个年轻人的领导,三下五除二,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把那小子给“开”了,那小子走的时候可以用“狼狈逃窜”来形容。在这方面老张有的是经验,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能把老房打倒,而且能让老房永远服服帖帖。
老张晚上还去,还站在圈外慢慢跳,一副自娱自乐的模样。只是锻炼结束后,他不再帮助老房整理音箱,他已经明白,老房之所以不让人碰他的音箱,因为这个音箱从某种方面来讲,其实就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谁掌管这个音箱,谁就在这里拥有被人尊敬的权利。所以老房才不让人碰它,每天锻炼结束后,七十岁的他宁肯自己拉着三十多斤重的音箱艰难地走,也不肯让人帮助他。所以,老张不去触碰音箱,让它先在老房的怀抱里待几天。
老张顺从的态度,终于让老房接纳了他。在老张孤独十天后,这一天锻炼结束,老房主动喊住老张,告诉他,已经给他找好了舞伴,明天就能畅快地跳舞了。老张颇为纳闷,也很好奇,老房竟然还给他找好了舞伴?
在这十天里,老张感受到了老房巨大的掌控能力,他明白,尽管在这个圈子里有好几个没有固定舞伴的女人想要跟他跳,甚至不住地偷看他,可就是因为老房没有发话,所以都不敢贸然过来。老张看出来了,老房是要杀一杀他的威风,让他看一看在这个舞圈里,谁是有分量的人。但也正是如此,让老张看到了老房内心虚弱,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的能力。
老张兴奋起来。开始轻松地琢磨,哪个女人从明天开始将会是他的舞伴。
转过天来,老张走到离跳舞场地还有十多米远时,老房就远远地向他打招呼。这是传递给众人的一个信号,代表老房已经接纳了老张。见到老房跟老张打了招呼,立刻就有几个女人凑过来和老张搭讪。
就在这时,一声嘹亮的“房先生好”从老张身后响起来,老张回头一看,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向老房走去。随后,老张见到老房朝他招手,意思是让他快点过去。这时老张听见几个女人在他身后小声嘀咕:“大门板怎么来了。”
老张心里琢磨着“大门板”是怎么回事,双脚已经站在了老房的面前。老房给老张介绍这位身材高大的女人——张娜。
老房说,张娜到国外旅游,走了半个多月,昨天刚回来。老房又指着老张说,这位张先生舞技高超,来了好几天,就等着你了。
张娜大方地和老张握手,看得出来,老张的情况,老房早就向张娜作了交代。老房做完介绍,马上去掌管音箱了。
老张想,刚才那几个女人说的“大门板”,一定就是这个张娜了。真是恰如其分。她不仅身材高大,胸部更是巨大,无论宽度和厚度都不小于老张。“久经沙场”的老张瞬间就明白了老房的用意,放眼望去,“大门板”是舞场中块头最大的女人,与这么大块头的女人跳舞,犹如抱着一个大石碾,不把他累死才怪呢——老房这是要他的命呀!
老张正在想着老房的阴险,音乐已经响起来了——轻柔美妙的《茉莉花》。张娜主动伸出手,老张不好推辞,只能走上前去。
两个小时的时间,老张感觉像是二十个小时。每首曲子的时间长度足有七八分钟,老张每跳一曲,都会累得气喘吁吁,像《茉莉花》这样轻柔的曲子,老张都仿佛参加拔河,更别说一些激昂的曲子了,跳“吉特巴”时,老张感觉自己真像是推着一张“大门板”在行进。老张“哗哗”地流汗,感觉马上就要虚脱,但他硬挺着,不让老房看笑话。张娜似乎没有察觉出来老张的过度劳累,相反她很高兴,脸上荡漾着愉悦的神情。endprint
因为刚认识,老张和张娜都没怎么说话,只是简单聊聊天,老张了解到张娜的丈夫在某驻外机构工作,孩子在国外上学,国内就她一个人。她已经退休两年,退休前是一家职业学校的副校长。当然,张娜也知道了老张的情况。
老张能感觉出来,有了他这个新舞伴,张娜非常高兴。可是老张呢?他觉得自己掉进了老房的圈套里——老张清楚地见到老房的脸上挂着神秘莫测的笑容。
6 已经晚上十一点了,冯洁看见老张屋子里还亮着灯。这几天,老张睡得很晚,屋里总是传出奇怪的声响,还伴随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每天晚上锻炼回来,老张都是浑身大汗,像是刚从水池里爬上来。冯洁和老张“分屋而眠”好多年了,老张胸腔里装着十三个支架,常年吃着防止心脑血管发病的药,对于性生活已经没有想法了,冯洁的身体也不太好,也没有“那方面”的想法。
冯洁不放心,敲了老张的门。进了屋,冯洁大吃一惊——赤裸上身的老张,胳膊上、腰上贴满了止疼膏。屋子里弥漫着膏药的清凉气味儿。
你这是……怎么了?
老张不以为然地说,胳膊疼。
老张和冯洁平时不怎么说话,但也不是一句话没有,于是老张讲了和“大门板”跳舞的事,还有老房布下的阴险圈套。冯洁都不相信,老年人锻炼身体还这么复杂呀?
老张说,那个老房给我下套。冯洁说,人家下套,你干吗要钻?老张说,你不懂,这里面复杂着哩。
冯洁再细问,老张不说话了,让她帮忙把旧的膏药给揭下来,再贴上新的。
冯洁一边忙碌着,一边心疼地说,你这哪是锻炼身体,是糟践身体,不能找个身材瘦一点的?
老张坐好了,双眼冒光地说,我不仅要用好“大门板”,要“化腐朽为神奇”,更要把老房的地位夺过来!
冯洁不解地问,地位?
老张自言自语说,对手……终于找着了。
7 老张和张娜跳舞时,表情舒缓的老房始终在冷眼观望。老张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跟张娜跳舞,她的身子实在太笨重了,老张在她的腰上做动作时,她总要晚半拍才明白,没有办法,老张必须用劲儿推、用劲儿拉,只有这样,才能让张娜明白他的意思,两个人才能配合起来。老张精益求精,不想凑乎跳,想要踩上点儿,所以就得使出全身的力气。再看人家老房和小陈,跳得那样浪漫、轻盈,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柔情私语,小陈仿佛一片轻柔的丝巾,在老房的手上、怀里柔媚地飘飞,两个人那个美呀、那个美呀。
老张琢磨,要想在这个舞圈里站稳脚跟,要想夺得老房的地位,必须彻底了解老房。小陈和老房的关系,当然是老张了解的内容。了解这一切并不难,老张很快就从周围人们的闲谈中,多少知道了一些老房和小陈的事。
老房退休前是处长,据说那是一个很大的部门,老房那个“处”还是含金量很足的“处”,老张能想象出来当年房处长的样子;小陈呢,退休前是医院的大夫,尽管不是三级甲等医院的大夫,但大夫也是令人羡慕的职业。奇怪了,有时老张路过小陈的身边,似乎还能隐约嗅到来苏水的味道。小陈也是有绰号的,叫“小菜板”。至于老房和“小菜板”小陈之间更进一步的关系,大家却是讳莫如深,但老张自有心得,凡是讳莫如深的话题,都跑不了情感关系。
老张和“大门板”笨拙拉拽,老房和“小菜板”翩翩起舞,他们在翠霞湖公园露天舞场里特别扎眼,仿佛一道“相得益彰”的风景。老张尽管心里别扭,但他不动声色,慢慢寻找与张娜的感觉,从中找出如何才能配合好的要领。张娜呢,似乎并不自卑,像过去一样鸟瞰众人,并且在自信中开始逐渐娴熟起来,与老张的配合也开始慢慢走向默契。
老张的心思并没有完全放在跳舞锻炼上,他还在盯着老房那个音箱,他在寻找机会把音箱的控制权夺过来。他从张娜嘴里已经了解到这个音箱的来龙去脉——原来是大家集资出钱购买的,价钱倒是不贵,看上去“雄赳赳气昂昂”的,其实才四百多块钱,每个人出资五十块钱左右。音箱平时都是老房保管,老房还负责音箱充电,每个人每个月收取十块钱。老张心想,老房这么点儿钱还要赚呀,真是枉费了当年处长的头衔。转念一想,老房的处长毕竟是十几年前的处长了,哪比得了现在的处长?看来老房外表光鲜,实则口袋空荡,没有多少家底,如此想来,老张策划的那个方案更是胸有成竹了。
这天大家跳完舞,老张见到老房和小陈在音箱旁边小声低语,他立刻猜出来他们想干什么,于是趁机走过去对老房说,今天我把音箱拉走吧,你们说话。
老张看出来小陈在约老房出去,老房正在解释什么。
老张的出现,正好解了小陈的燃眉之急。小陈赶紧对老张说,谢谢您呀张师傅。老张说,谢什么,老房比我年岁大,这事就得我来干。说完,拉起音箱与他们道别。老房似乎有些着急,“哎哎”地向前追上几步,但被小陈给拉住了。
老张暗自得意,闻着身后淡淡的来苏水味儿,心中笑道,老房呀老房,你该跟音箱告别了,跟你的小陈走吧。
第二天晚上,老张故意来晚五分钟。当时大部分人都到了,都在翘首以盼音箱的到来,有人着急了,嘟嘟囔囔地不满意;还有人询问老房怎么回事,怎么让老张保管音箱了?老房头上都急出了汗,一个劲儿看手表,满脸烦躁。
这时,老张拉着音箱跑来了,热情地对大家说道,对不起大家,我来晚了,可是我要给大家一个惊喜。
老房一步走过来,拽过音箱,不高兴地说,大家都等着了,你怎么来晚了?
老张说,来晚了有原因呀!
老房劈头盖脸地说,任何原因都不成。
老张说,我找人换了新舞曲。
老房瞪大眼睛,愤怒地质问道,你怎么能换舞曲呢?谁同意了?
老张并不看愤怒的老房,而是看向疑惑的众人,镇定地说,大家先不要妄下判断,先看看我的新舞曲怎么样。
重新配曲的《橄榄树》响起来,大家也议论着跳起来。很快,老张新换的舞曲得到大家的赞赏。过去老房搞的舞曲,时间太长,长的有十分钟,最短的也要有六七分钟。大家跳得很累,经常是舞曲还放着,大家已经歇下来,为的是喘口气。这一次,老张更换的新舞曲,时间长短大致一样,基本上都是三分钟,最长的不过四分钟,长短适度,一曲跳罢,正好微微有点累。另外每个舞曲都不一样,都是老歌新曲,适合跳舞的节奏,而且每首舞曲之间还有一分钟的休息时间。大家很高兴,跳到一半时就都走过来夸赞老张好,早就忘了他来晚的事。老张很高兴,他告诉大家,他拷的这套舞曲有六百多首,都是适合中老年人跳舞的曲子。众人听了,又是一片赞叹声。老房也觉得曲子好,但没有说出来,依旧面容沉静地和小陈跳舞。endprint
跳舞结束时,老房一下子挡在老张的面前,右手搭在音箱的拉杆上。老张说,今天我还拿走吧。老房说,新舞曲不是有了吗?老张说,我找人准备换新电池,你以前充一次电只管四个小时,时间太短了,我找了人,要是换了新电池,充一次电,可以六个小时不用再充了。老房说,我不会耽误大家锻炼,五六年了,从来没有耽误过。老张说,换了好电池,不是更好吗?
这时,几个跳舞的人在旁边说,房师傅,您就让张师傅换个新的,新的总比旧的好吧。老房见状,也不好再说别的,只得把搭在拉杆上的右手极不情愿地移开。老张并不着急,动作缓慢地抓过拉杆,跟大家打着招呼,轻松地拉走了音箱。
8 冯洁的猜想,似乎正在成为现实——老张和“大门板”张娜果然有了“问题”。像过去一样,她没有亲眼所见,还是道听途说。但这次道听途说,却是“五官俱全、有血有肉”,似乎活灵活现地呈现在她眼前。
翠霞湖公园离冯洁家不远,以前晚上冯洁也去公园走一走,自从老张去公园跳舞之后,冯洁到那就少了。去过几次,跳舞的那些人不知道怎么回事,知道了冯洁和老张是两口子,冯洁再去,那些人就和她打招呼,冯洁不想和陌生人亲热说话,碍于老张的面子,会礼貌地站下来说两句。老张看见了,不高兴。晚上回到家,劈头盖脸就说,你去别处遛弯吧,公园那么大,怎么非去那块地方?冯洁一肚子的话要反驳,但她不想跟老张吵嘴,看见老张脸色不好看,她会顿时感觉脑袋隐隐作痛。后来再去公园,她就躲着那个“舞圈”走。
这天是公休日,吃完晚饭,小牛看见爷爷在镜子前又是洗脸又是整理发型,然后又嚼上一块口香糖。小牛已经熟悉这一系列动作,知道爷爷做完这些动作,马上就要出去了,于是任性起来,吵着要跟爷爷一起走。小牛爸妈都没在家,都忙着加班,这个公休日小牛由姥姥带着。冯洁好说歹说怎么都不成,只好带着小牛出来。可是小牛非要跟着爷爷走,冯洁没办法,只好走进了公园,靠近了那个露天舞场。
冯洁还没有走近露天舞场,就被一个老年女人喊住了。冯洁认识这个热情的女人,姓李,大家都叫她“李主席”,也是“舞圈”里的人,但却是一个特别的人。
李主席不是当地人,是湖北人。大家称她“主席”,因为退休前,她是湖北一家卷烟厂的工会主席。李主席离异十年,退休后“北上”投奔女儿。李主席的女儿和女婿都是IT精英,都是昼夜忙碌的人,两口子总是很晚才回来,几乎没歇过公休日,没时间跟她说话,所以李主席没事时就到翠霞湖公园遛弯儿。李主席虽然属于“舞圈”中的人,但她不跳舞,她腿有毛病,运动大了腿疼。李主席每天晚上来到“舞圈”中间,在跳舞的人群中慢慢走着,一边听着音乐,一边注意观察每对舞伴之间的表情变化,她自觉地掌握着每对舞伴的发展路径,忠实履行着工会主席的职责。一旦发现哪对舞伴之间发生情感碰撞,她会在第一时间通知家属,告诉家属严加防范。李主席脑子好,见过跳舞者的家属,哪怕只见过一次,下次再见,她能在瞬间认出来,然后郑重地把情况及时通报给家属。
李主席从很远处看见了冯洁,她拖着一条病腿,几步就跑过来,仿佛见到亲人一样拉住了冯洁,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人注意,急忙把冯洁拉到一边,着急地说:“已经第二个阶段了,你要注意你们家老张呀。”冯洁把小牛从左手换到右手牵着,懵懂地问,第二阶段?什么……第二阶段呀?李主席睁大眼睛说:“你家老张都那样了,你还不知道呀?”于是李主席条理清楚地娓娓道来。
李主席说这些舞伴之间,大体上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彼此认识;第二个阶段产生好感、感情升温;到了第三个阶段,马上就会有实质性的结果了。
李主席着急地说,你家老张和“大门板”已经是第二阶段了。
冯洁把小牛又从右手换到左手牵着,问,具体表现?
李主席说,那天跳完舞,我看见你家老张和“大门板”没有马上走开,找了一处安静地方坐了下来,两人挨得很近,说起了悄悄话。
冯洁嘴巴张了张,一时不知怎么问。
李主席表情警惕地说道,当时我躲在大树后面,我在替你观察呀,倒是没有发现他们之间有肢体动作,可是聊得欢声笑语,“大门板”脸上都笑出了花,样子就像小姑娘,我看着都恶心。
冯洁暗暗地喘了口气。李主席见冯洁似乎并没有警惕起来,更加着急。
李主席着急地说,我在工会工作了那么多年,对这点事情看得透彻,从他们的眼神我就能看出来,马上就会进入第三阶段了。你是不是发现,最近你家老张回家晚了?
冯洁想了想,点点头。的确,现在老张回家晚了。
李主席开始分析:翠霞湖公园离你家十分钟的路,晚上九点半跳完舞,老张回家应该是九点四十分左右,即使大家说会儿话,时间晚一点儿,也应该在十点钟前进家门。
冯洁想了想,说,他现在每天十点半到家。
李主席一拍巴掌,惊叫道,我说得对不对?你家老张现在晚回家,那是在跟“大门板”谈情说爱了!
冯洁在李主席的提醒下,想起现在每天晚上老张出门前的样子,的确要臭美一番:对着镜子洗脸,用梳子使劲儿梳头,有时还要喷上一点儿香水,像女人一样,把香水喷到胸前、腋下和耳朵后面。
李主席见冯洁沉思,马上说,我可不是吓唬你,在这个跳舞的圈子里,已经有三个男人回家跟老婆提出离婚了,你可要小心呀。
冯洁问,还有人进入第二阶段……
那三个提出离婚的男人,都是前一拨的,现在这个阶段,最危险的就是你家老张和“大门板”,别人还没有具体动向。李主席说完,又自语道,至于老房和“小菜板”,我一直在琢磨,还没有猜透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是比较特殊的一种关系吧。
李主席又说,你多好,不仅形象好,人又贤惠,比那个“大门板”强多了,可是你家老张怎么就被“大门板”给迷住了呢?现在他俩配合越来越好了,你家老张真不简单,硬是把“大门板”给带出来了,过去没人跟“大门板”跳,也就是老房跟她跳,后来“小菜板”来了,把“大门板”给挤走了。要不是老房压着,说不定“大门板”就把“小菜板”给打了,那“大门板”可厉害了,我觉得她心态有问题。endprint
这么严重呀?冯洁听得心惊肉跳。
李主席说,不要小看老年人,老年人要是疯狂起来,那可了不得。你知道有句话怎么说老年人情感的吗?“老房子着火——没救”!真是形象贴切呀!
冯洁站在儿童滑梯旁,看着小牛在滑梯上玩,眼睛发直了。李主席赶紧拉住冯洁的手,拍着冯洁的手背说,你放心,你隔几天就过来一次,我把情况跟你讲清楚,谁也躲不过我的眼睛,我替你观察他们。一定要把“第三者”扼杀在摇篮里!
9 老张通过一个小招数,把音箱牢固地控制在自己手里。那天,老房有事没来,老张趁机对众人郑重宣布,从下个月开始,每个人十块钱的费用不用交了。老张嗓音嘹亮地说,不就是充电吗?那能有多少钱呀,我来办!
老张的义举,得到了众人的热烈拥护。
老房第二天来后才知道老张趁他不在,竟然发动“政变”了,脸都气白了,但又发不了火儿,因为众人已经拥护老张了,十块钱不多,谁也不在乎,但是不交钱总要比交钱好。现在人们见到老张,就像当初见到老房一样,都是远远地打招呼,随后奉上赞扬恭维的话语。现在的老张掌握了音箱,因此也就取代了老房的地位。老房气得舞姿都有些走形,搞得小陈特别紧张,不住地小声安慰他。
老张知道老房生气了,晚上跳完舞,对老房说,明天中午我请你吃饭。
老房黑着脸说,我没时间!
有件事得跟你商量。老张不紧不慢地说,张娜不想跟我跳了,想跟你跳。
老张这句话就像一根针扎到了老房的穴位上,老房立刻问,你们不是搭配得挺好的吗?怎么……
我哪里知道。老张说,我把她带出来了,她却想离开我了。真是猜不透。
老房脸上一副迷惑不解的神情,小心地问道,张娜跟你说……什么了?
老张无辜地说,没有呀?
老房低头不语。
这时,“小菜板”小陈走过来,淡雅地微笑着,问老张,张先生,你们干什么了?
老张说,是……
老房赶紧拦住老张的话,打岔道,没什么、没什么。随后小声道,明天上午电话联系。然后跟小陈快步走了。
老张望着老房的背影,禁不住笑起来。他只不过略施小计,就把老房给吓住了。
这时候,张娜走过来,问他笑什么。老张说,我跟老房正在探讨“慢四”的花步。张娜说,怎么不跟我探讨?老张说,我们在探讨男人的舞步。张娜仿佛小女孩一样笑起来,说道,时间还早,我们去外面坐会儿?胸中燃烧着一团火的老张,激昂地说,走!
老张跟着张娜来到公园外面。张娜开着一辆黑色吉普车,那辆车气宇轩昂,与张娜的大身板很是搭配。最近这几天,每次跳完舞,张娜都要开车,邀请老张出去。两个人有时在咖啡厅坐会儿,有时就是开车随便走,听着好听的歌,说着说不完的话。
第二天上午,才刚刚八点钟,老房就把电话打过来了,问老张到底怎么回事,张娜怎么想起来换人?老张故意不着急,说,中午见面再说。老房说,现在讲不是一样吗?老张还是不急地讲,见面再说吧。
老张放下电话,禁不住大笑起来,原来你老房不过如此,我施了一个小计,你就上当了,如此慌乱不堪,太幼稚了,你还想跟我斗?差得太远了!其实,张娜根本没有想跟老房跳舞的意思,不过就是老张凭借最近的观察,已经摸清了老房、张娜、小陈之间曾经的关系,他要吓唬一下老房,不能让他有因为地位被撼动而捣乱的想法。
中午,老张特意选了“孔府菜饭店”请客。老房走进饭店大厅时,脚步有些犹疑,似乎没想到老张请客会有如此台面。老房毕竟退下来十几年了,现在请客吃饭的阵势,他没有见过,早年宴席的阵势跟现在相比差距太大了。老张退下来时间短,还能“与时俱进”,还没有掉队。
老房坐下后,透过雕花屏风,看看左右,说,老张,咱们简单一点,就是说会儿话,千万别破费。
老张说,就是简单呀,要是复杂的话,就不在这里吃了。
老房“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老张说,天热,先喝点啤酒。
老张把一听老房看不懂商标的外国啤酒打开,倒在高脚杯里。老张倒得急,鲜亮的啤酒沫眼看就要喷涌而出,老房想说慢一点,可话未出口,金黄色的啤酒沫已经把白色高脚杯完全包围起来,仿佛一支盛开的花朵。
老房说,你慢点呀,多可惜呀。
老张说,我就爱看翻腾的啤酒沫,多有气势!
老房叫服务生上菜,菜品不多,但很精。一共四个菜:八仙过海闹罗汉、带子上朝、诗礼银杏和油泼豆莛。
老房还是惦记张娜要跟他跳舞的事。老张说这件事我肯定劝,可现在问题是,我不知道怎么劝,你们过去……老张故意说了半截话,然后又是张罗着喝酒。老张看出来了,老房过去和张娜“有事”,他害怕张娜,害怕张娜冲毁了他和小陈之间的感情。
在老张策略的逼迫下,老房只好无奈地讲了他和张娜的故事,话里话外恳求老张别让张娜来找麻烦。老张听了,在心里笑了起来,老房看上去很有城府,接触起来也不过如此。又听老房讲了过程,更是笑起来,原来老房和张娜之间的故事很简单,并没有老张最初想的那样复杂。
张娜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丈夫在中国派驻英国的一家机构工作,据说工作很忙,好几年都没回来了;女儿在美国留学,毕业后留在了美国。张娜在国内一个人生活已经六年了,因为跳舞锻炼,看上了老房,特别想跟老房走近点。老房丧偶多年,也单身多年,但对于张娜的走近却很警惕,总是借故躲闪。老房毕竟是男人,男人甭管多大年龄,遇上女人有力的进攻,总要有些慌乱,但在慌乱中却又享受那种感觉。老房抵挡不住张娜的进攻,两个人逐渐亲密起来。所谓亲密,说起来让人发笑,不过就是跳完舞之后,两个人找一处清静的地方,肩并肩地说会儿话。可是后来小陈大夫出现了,小陈让老房动心了,而且是彻底动心了。小陈离异六年,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早都成家了,都在外地工作,忙起来的时候连个电话都很少打,平日里只有小陈一个人在家。小陈来公园跳舞锻炼没几天,就和老房有说不完的话。小陈这种类型的女人,是老房年轻时喜欢的类型,只可惜老房寻找了大半辈子都没有找到,竟在自己七十岁时偶然撞见了,而且还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这让老房不敢想象,总觉得像在梦中一样。最初,张娜有些嫉妒小陈,当老房跟小陈搭伴之后,张娜产生过冲动的念头,但被老房给抑制住了。再加上天随人愿,那段时间张娜的女儿和一个美国小伙子谈恋爱,说是要结婚,后来又散了,女儿情绪不好,总给妈妈打电话,没白天没黑夜地打,张娜出不来,在家坐等女儿的电话,劝说开导女儿,她担心女儿出事。后来张娜又和妹妹去美国旅游,也是借机看看女儿,这就给老房和小陈腾出了从容接触的时间。endprint
当然,老房讲的这些情况,并不是原话,老房讲得比较杂乱,不成体系,有些避重就轻。老张通过老房的点滴话语,经过自己的分析和串联,老房和张娜的关系已经在他心中梳理清楚了。
老房因为有求老张,在气势上低了几分。再加上最后结账时,竟然结了一千二百元。
老房红着脸,说,不好意思,太贵了。
金钱在我们之间不足挂齿。老张说,我们今天吃孔府菜,就是表明我们兄弟之间要有“仁义礼智信”的风度,对吧?
老房连连点头,最后又举起筷子,夹了一颗用蜂蜜浸泡的银杏,浓郁甜香的滋味在嘴里久久回味,说出来的话也就特别真诚:“以后我们就是好兄弟。”老张连声肯定:“对,就是好兄弟。”
出了饭店,老房握着老张的手,热情告别。两个人彼此祝愿身体好,一时间亲兄弟一般舍不得离开。
10 老房把“大门板”张娜介绍给老张做舞伴,目的有两个:首先让张娜有感情归宿,不再给他和小陈找麻烦;另外就是折磨老张,让老张锻炼不好,心里别扭,早点离开这个舞圈。老张第一天来到这里,老房就觉察出这个人将来会是他的对手,所以老房想出一个一箭双雕的办法。可是事与愿违,“大门板”张娜反倒成了老张锻炼身体的最好“器械”,老张走路锻炼五六年都没有把肚子上的肉给锻炼下去,仅跟张娜跳舞半年,大胖肚子就没有了,身材也瘦了许多。偷鸡不成蚀把米,老房还把自己和张娜、小陈之间的秘密不小心讲给了老张,这让老房更加懊悔。
老房失败了,尽管没有在大家面前表现出来,但和老张单独相处时,却是无法遮掩。胜利的老张心情格外愉快。
这天小牛过四岁生日,一家人去饭店庆祝。饭店离家很近。饭后,小两口带着小牛走在前面,老张和冯洁走在后面。可能心情愉悦,再加上喝了酒的缘故,老张主动和冯洁说起话来。
老张兴致勃勃地说,他老房想要看我的笑话,怎么样?我不仅改造了“大门板”,还化腐朽为神奇,把我肚子上的肉给锻炼下去了,你看我现在胳膊上的肉,也比过去瓷实多了,这“大门板”真是一个锻炼身体的好器械。
冯洁说,这是你心里话,可别在外面说。
老张不高兴了,说,你这个人说话就是不中听,我和你说的话,怎么会在外面说?
冯洁赶紧顺着老张的话说,是呀,是呀。
老张继续显摆道,老房看上去像个人物,一顿一千块钱的饭,我就把他拿下了,以前我真是高看他了。
冯洁这才知道老张花了一千二百块钱请老房吃饭,心疼地说,你这钱花得没意义,大家不就是锻炼身体吗,用得着这样破费吗?
老张忽然急了,停住脚步,骂道,我不跟你说话了,气人!
冯洁赶紧道歉,嘱咐老张少说点话,起风了,刚吃完饭,胃口不好受。
老张不听,赌气说,我愿意让大风吹断我的舌头,关你屁事!说完,甩开大步朝前走,大喊着“小牛、小牛”。
冯洁叹口气,摇摇头。
秋天了,北方的秋天风大,连着刮了几天的大风,天空变得昏天黑地,到处都是尘土,瞬间就看见了遍地的枯败落叶,树也一夜之间秃了许多,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人的心里也就有了惆怅的感觉。
最近几天冯洁感觉不好,脑子总是乱糟糟的,脑袋后面也总是疼。她想过几天还得见见李主席,那天听完李主席的讲述,她总是觉得老张和“大门板”之间会有麻烦出现,她真是不想她和老张三十五年的婚姻,将会葬送在老张跳舞锻炼这件事上,真要是那样的话,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失败者,即使结束这场婚姻,也不能以这样的形势结束。
11 因为不再掌管音箱,老房的地位明显降低了,大家见到他,尽管依旧“房先生、房师傅”叫着,但不像以前那样第一个跟他打招呼,而是和老张“张先生、张师傅”打完招呼之后,才会跟他老房打招呼,他已经排在了老张的后面。
老房觉得老张夺走了他的荣誉,他的地位,究其原因,就是因为老张掌管了音箱。老房要把音箱掌管权夺回来。老房想了,我没有你老张钱多,也没有你豪爽,可是我年龄比你大,我偏要做,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这一天,大家跳完舞,老房疾步上前,一把攥住了音箱的拉杆。
老张说,老房,你这是……老房说,天冷了,你没有戴手套,我怕你着凉。老张说,没事的,我不怕凉。老房说,我们年岁都不小了,过了年,你也是六十四岁的人,还是当心点。
老房把拉杆攥得紧紧的,老张也不好再说别的。老房趾高气扬地拉走了音箱。
老张琢磨着要把音箱夺过来,所以第二天也戴了手套,而且还是棉手套,心想你老房戴着线手套,我戴着棉手套,看你还说啥。可是晚上跳完舞,老房还是不让老张拿音箱。老张说,我戴手套了。老房说,这些日子都是你管理音箱,你太辛苦了,我要替你分担一些,还是我来吧。
老张还想说什么,张娜过来了,跟老房打招呼:“感谢房先生为大家做好事,您辛苦了。”然后把老张拉到一边。
老张看着老房兴高采烈拉走了音箱,没好气地对张娜说,没有你,他能拉走音箱?
张娜温柔地说,我真是不理解呀,你俩为了一个音箱争什么呢?他愿意管,你就让他管好了。
老张说,你不懂,这里面学问可大了。
张娜根本不想知道“这里面的学问”,柔和地说,明天看电影?
老张想了想,问,什么电影?
张娜说,《101次求婚》,林志玲和黄渤演的,下午三点。
老张点点头。
这段日子,老张和张娜走得越发亲近了,不仅是晚上跳完舞,两个人去茶室喝茶说话,白天也有活动,有时去看各种展览,有时去买东西。如今两个人在一起配合默契,老张觉得心里很舒服,每次张娜开车负责接送他;他呢,请她吃饭。老张最大的爱好就是请人吃饭,如此一来,两个人也算是在金钱上扯平了。通过跳舞锻炼,老张不仅自己瘦了,张娜也变瘦了,她那吓人的厚墩墩的胸脯,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已经恢复到了正常的状态。瘦下来的张娜,身材还是不错的,尤其两条长腿,一点儿不比莫文蔚差,甚至要比莫文蔚的两条腿还好看。张娜那两道不好看的眉毛,现在看上去也习惯了。听张娜说,当初她眉毛很好看,因为纹眉没纹好,才搞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为了证实自己没有撒谎,张娜还把年轻时的照片拿给老张看。果然,当年张娜也是妩媚动人。但这些都不重要,在老张看来,最重要的是他和张娜在一起时感觉特别舒服。到底舒服在哪呢?他真是认真琢磨过。他还不经意间把张娜和冯洁放在一起比较过,冯洁对他也好,甚至已经到了宠爱他的地步,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冯洁的眼神里总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尽管有时冯洁做出特别低的姿态,但他还是觉得冯洁不是真心的。冯洁出身“革干”家庭,父亲是进城干部,曾是某大局的局长;而他老张呢,出身工人家庭,父亲是轧胶工人,整天和碳黑打交道,眼圈、鼻孔甚至脸上的肉纹里,都是洗不掉的黑色。两个人的爱情之路充满坎坷,当初追求冯洁的人不少,可冯洁谁都看不上,就是拼命追求他;他呢,死活不愿意。后来冯洁站在他家屋外,霸道地说,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这样站下去,我要把自己站成一棵高大的白杨树。冯洁说到做到,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冬季的晚上,硬是整整站了三个多小时。老张在家里实在坐不住了,穿着秋衣秋裤就跑出来,一把就将冯洁揽在怀里,呜呜地哭起来,随后将她抱起来,连滚带爬,把冯洁抱进了屋里。老张要是再不出来,说不定冯洁真被冻死了。当天晚上冯洁发高烧,送进医院后,住了半个多月才康复出院。老张终于被冯洁所感动,两个人这才走到一起。可是,他跟冯洁在一起,就是感觉不舒服。冯洁越是对他好,他越是不舒服。只有对她发狠,看见她抹眼泪,他才心里踏实、稳定,只要看见她朝他笑,他就会莫名地恐慌。现在好了,张娜虽然退休前是副校长,丈夫、孩子也都是有身份的人,可张娜的父亲也是工人,是鞋厂的工人。尽管张娜有时说话也会居高临下,但他心里却没有焦虑感,能够心平气和与张娜相处。endprint
第二天,老张和张娜看完电影,从影院出来,老张问张娜想吃什么。张娜娇媚地说,我想吃西餐。老张搂住张娜的肩头,乖乖地说,好,走。
张娜开着车,老张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两个人说着话,又说起电影里的情节——林志玲饰演的“大提琴手”在拒绝了黄渤饰演的“小工头”的第“101次求婚”之后,终于被感动了;反过来,这位高不可攀的“女神”又转向“小工头”求婚,可是这个“小工头”却丢下“我考虑一下吧”那句令人大笑的台词。
张娜笑着问老张,你们当年谁向谁……求的婚?
老张没言语。张娜转过头,看见老张的眉毛向上挑了一下。张娜又问。老张说,看前面的路。张娜心领神会地笑了,随后打开CD,车子里响起了《陪我一起看草原》那惆怅、绵远的歌声。
当两个人来到“星期五西餐厅”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他们在餐厅最里面的座位坐下来,张娜不想坐在对面,选择了和老张并排而坐。张娜坐下后,转过脸,朝老张笑了笑。老张蓦地发现,张娜的脸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闪亮的金色,在发暗的餐厅里熠熠闪光。老张回想起来初次见到张娜时的样子,虽然那时候她的脸上也有闪光的笑容,可是和今天晚上比较起来,那时的笑容是伏在脸皮上的,不牢固,一阵风就能刮跑;现在呢,则是深入到里面,是从里而外生发出来的。
老张忽然感慨起来,本来要喝啤酒,却要了马提尼酒。张娜也被老张的兴致感染了,决定把车停在这里,不开了,也要喝一点。老张犹豫了一下,似乎想劝她别喝,但张娜已经决定了,并且握了一下他的手。虽然两个人跳舞时也是双手握在一起,但是现在握了,却和跳舞时不一样,老张能感觉出来张娜的手就像火炭一样灼热。
“星期五餐厅”灯光有些幽暗,再加上深色调的装饰风格,给人一种朦胧的感觉。马提尼酒很有力度,不一会儿,张娜的双眼就有些迷醉了。老张同样有了些微的醉意。
张娜忽然偏过头,看着老张的眼睛,不眨眼地看着,持续了好长时间,然后声音有些颤抖地说,我想求你一件事,你要答应……我。
老张有些迟疑,不知道张娜要说什么。张娜又问他能不能答应。老张只好点点头。
张娜说,握住我的手,快点,紧紧地握着……
老张缓慢地握住了张娜的手。这时,他看见她的眼睛里跳动着无数个亮点,就像乡村夏夜里到处飞舞的萤火虫。老张有些不解,但还是握着。
张娜把头靠在老张的肩膀上,闭上眼睛,声音发颤地说,都以为我是一个幸福的女人,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可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其实早就单身了,我们离婚已经四年了……今天……今天是四年来……第一个男人握着我的手,我靠在喜欢的男人的肩膀上……我好幸福呀……老张呀,你知道我现在有多么幸福吗?
老张感觉自己身体变得异常僵硬,似乎已经一动不能动了。张娜的情况,好像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无法把平时张娜那高傲的样子和现在小鸟依人的样子联系起来,感觉像是认识了两个“张娜”。
张娜说,谢谢你呀,来,我们喝酒。
老张抬起手腕看看表,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晚上九点多了,想一想,两个人竟然吃了四个多小时的饭,感觉似乎只有一会儿。
老张说,你不能喝了,你醉了,你知道我们喝了多少洋酒吗?我们喝了一瓶呀。
张娜讪笑起来,嘴巴已经不利索了,说,那又怎么样……我还能喝,高兴呀,不会醉的……
后来,还算清醒的老张喊来服务生,结了账,搀扶着张娜,踉跄着走出餐厅。
12 冯洁在翠霞湖公园见到李主席时,李主席仿佛疯癫了一样,从远处一瘸一拐地跑过来,拉住冯洁的手,喘着大气说,出事了,出事了!你知道吗?
冯洁感觉身上所有的血,瞬间一股脑地涌到了头上,尤其是后脑,像是要炸开了。她扶住李主席,忙问,我们家老张……出事了?
李主席努力咽口唾沫,说道,不是你家老张,是老房呀。
冯洁稍微舒缓了一下,但还是紧张,让李主席慢慢说,不要着急。李主席说,我能不着急吗?我就知道早晚要出事!
原来老房在和小陈约会时,被小陈的前夫用一把不锈钢鸭嘴水壶砸破了脑袋,砸得老房住进了医院。李主席做完开场白后,语调舒缓下来,开始娓娓道来。
六年前小陈提出离婚时,前夫不想离婚,可是小陈决意要离。女人要想离婚,肯定能离,而且干净利索,不像男人离婚拖拖拉拉。两个人的离婚缘由倒也简单。小陈是一个讲究生活细节的女人,可她的前夫大大咧咧,忽视细节。两个人当年是双方父母做媒,小陈是在父母执意要求下,为了不让父母生气才勉强答应的。小陈的前夫倒不是十恶不赦的人,人长得不赖,高高大大,浓眉大眼,就是文化水平低,没有生活情调,他在体育学院做后勤工作,没事时爱打扑克牌,就是没人打,自己都会跟自己打,一边打还一边自己说话,营造出热闹的场景。他不爱看书,不爱看报,看电视只看西甲联赛,就连每场比赛的裁判员都记得是谁。离婚多年,前夫倒是没有找过小陈,但从去年开始,也不知前夫想起了什么,开始不断找小陈,想要复婚,理由倒是说得通,我们都是退休的人了,还有两个孩子,我们复婚吧,互相还能有个照顾。前夫知道妻子小陈喜欢浪漫,就解释说花前月下卿卿我我,那是年轻人的事,我们现在这把年岁,还不就是过日子吗?可是小陈却不答应,每次前夫找来,就是不说话,冷冰冰的表情倒是表达得很明确,根本不想复婚。前夫非常有毅力,多次耐心做工作,还发动孩子们劝说,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小陈似乎有些动摇了,前夫感觉复婚希望大增。但很快发现,小陈忽然又坚定起来,又不同意复婚了。前夫有些诧异,觉得其中有事,经过深入调查,发现小陈最近和一个高个子老头来往频繁。于是顺藤摸瓜,很快发现了跳舞的老房。小陈前夫虽说在体育学院做后勤工作,但耳濡目染,除了打扑克之外,也经常参加体育锻炼,尤其是网球打得不比年轻人差,所以身体特别好。身体好的前夫不怕腿脚受累,多次悄悄跟踪,终于发现了端倪,原来前妻小陈和这个老房不仅在一起跳舞锻炼,还经常一起约会呀!前夫是一个火爆脾气的人,虽然六十多岁了,脾气依旧。这一天,他又在后面跟踪小陈,发现小陈和老房走进了咖啡厅,心中大怒,他和小陈结婚那么多年都没有去过这种地方,而且看见小陈和老房有说有笑,两个人还挨得很近,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于是再也无法忍受,猛地冲了进去,操起服务台上的一把不锈钢鸭嘴水壶,照着老房的脑袋就砸了过去。老房头部被飞来的水壶砸得血流如注,当即倒在了地上。endprint
冯洁睁大眼睛听着,忽然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然后问李主席,后来呢?李主席高瞻远瞩地说,现在的情况是这样,老房正在住院治疗,已经脱离了危险期,但是一时半会儿出不了院。小陈的前夫已经被警察抓起来了。下一步,就看老房的意思了,要是老房出面跟警方说好话,小陈的前夫应该问题不大,多赔点钱可能就过去了;要是老房起诉,那么小陈的前夫就有可能判刑了。
冯洁再问,那小陈大夫呢?李主席说,不知道呢,我正在找人打听这件事,有了结果,我肯定告诉你。
李主席看着冯洁,忽然又问,你家老张没跟你说这事?
冯洁摇摇头。
李主席若有所思地说,老张和“大门板”也很危险呀,听说你家老张和“大门板”也经常出去约会。小冯呀,你一定要看好你家老张,否则……
冯洁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进了家门,一下子躺在床上,感觉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身上的骨头都碎成了一块儿、一块儿的。不锈钢鸭嘴水壶和蓝底白花的小盖碗,还有跳舞的老房和小陈,老张和张娜,人和物交叉着,在她的眼前上下飞舞。
13 老张和张娜在“星期五西餐厅”醉酒后,转天他又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到了晚上,晃晃悠悠来到公园,感觉脑袋还有些晕。见张娜没来,马上躲到一边打电话,发现张娜关机了,正在琢磨怎么回事,就听见来跳舞的人议论说,昨天下午老房和小陈在咖啡厅约会时,被跟踪而来的小陈前夫砸破了头。老张惊住了,把耳朵伸着,努力听着,但始终没有过去打听。
老张没有跳舞,只是围绕着音箱,来来回回地走。一是头还有些晕,二是担心张娜出事,哪还有心思跳舞呀。要不是他前几天刚把掌管音箱的权利再夺过来,他现在早就拔腿走了。
终于熬到了九点半,锻炼的人们走后,他马上把音箱送回家,又马上出来,立刻去找张娜。老张想好了,冯洁要是问他干啥去,他就说肚子有点不好受,去药店买药。可是正在看电视剧《楚汉传奇》的冯洁并没有问他去哪儿,安然地坐在沙发上,像是没看见他出去。
老张担心张娜出事,那天晚上他把张娜送回家,在楼洞门口,张娜勉强拿出了钥匙,进门后倒在床上就睡了。老张跟她告别,离开时她都不知道。
可别出事呀,老张心里想着,出了小区,坐上出租车,催促司机快点开。
来到张娜楼下,按了对讲,没人;再按,还是没人。再打张娜的电话,还是关机。老张在小区里转悠了一会儿,忽然想到张娜没有开走的车,于是赶紧跑出小区,打车又直奔“星期五西餐厅”。
老张在餐厅停车场找了一圈,又找了一圈,没有看见张娜的车。心想既然车不在,那就是她开走了,也就是说她应该没事。但转念一想,还是不放心,又担心张娜并没开走,车子被人偷了,于是赶紧又找了餐厅里面的人询问,人家倒是客气,礼貌地说我们停车场不是收费的。意思很明显,人家没有义务看管,车子丢否,与人家餐厅没有关系。老张连声“哦哦”,然后走出餐厅。
老张站在餐厅门前的空地上,望着有些雾霾的夜空,眼前忽然出现了老房的样子:脑袋上缠着绷带,坐在病床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跟他讲如何懊悔与小陈的浪漫交往。老张呼出一口长气,决定明天去医院看老房。也不知为什么,眼下找不到张娜,却想马上见到老房,似乎见到老房,就能知道张娜的消息。
第二天一大早,老张买了五百多块钱的营养品去医院看望老房。因为心慌意乱,还丢了二百块钱,也不知丢在哪个环节,是丢在水果市场还是路上?老张坐在出租车上,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眼睛通红,感觉眼皮特别沉重。他现在特别想睡觉,因为昨天晚上一夜没睡,辗转反侧,半夜里还偷偷给张娜打了电话,她怎么还是关机呢?
让老张没想到的是,老房见到他,并没有唉声叹气,也没有说被水壶砸头的事,而是与老张谈起了朝鲜核危机还有钓鱼岛问题,根本不像被打的样子,倒像是某位高级干部来医院疗养,身体有病,却依然心系国家大事。老张也不好说别的,只好顺着老房的话题走。说了一会儿,老房还是继续高谈国家大事、国际风云,老张就想把话题扯到跳舞上,让他快点回到现实中来。
老张说,好好疗养,出院后,我们还要继续锻炼呀。
老房怔了一下,看着老张。老张用目光迎着他,意思很是明确,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别再憋着了,会把身子憋坏的;老房喘口气,又喘了一口,忽然低下头,一句话不说了。很快,老房眼睛里有了亮闪闪的东西。
沉默了片刻,老张见老房不想说话了,于是起身要走,他心里还是惦记着张娜,不想在这耽误时间,还是要找张娜的。老房见老张要走,又拦住他,不让他走。
老房七转八绕,又说起了往事。老房讲那时候他带领着处里三十多名干部,干了许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事,在全局系统乃至全市都有很大的影响,他们的事迹在市里的党报上都进行过宣传……头缠白色纱布的老房讲得兴致勃勃,讲到动情处,眼睛里的光亮四处飞溅……老张也被感染了,也讲起自己当年干大事业的气概。
老房跟他抢话,老张不让,继续慷慨激昂。老房也不示弱,找个机会又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两人像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老张说,你得快点好呀。
老房说,根本就没事,现在我就想出院,大夫不让,就是不小心绊了一下,碰破了脑袋,早就好了,没大事。
老张看着脸色苍白的老房,又一次感慨起来。
14 这个冬季,雾霾的天气越来越严重,早上大雾,晚上大雾,白天也经常白茫茫一片。人们没当回事,总以为明天会好起来;可是到了明天,还是一片白茫茫,没有任何变化。气象台不断发布空气严重污染的报告,从南到北,雾霾天气已经影响到了许多城市。马路上戴口罩的人越来越多。
跳舞的人也是越来越少。冯洁劝老张别去公园了,雾霾天气进行室外活动,对心肺都不好。可老张执意要去,他说他掌管着音箱,大家可以不去,但他必须去,这是责任呀。冯洁无奈地看着丈夫。
老张举例说,前天刚下完雪,你不让我去,我去了,你猜怎么样,来了二十多个人,我要是不去,人家会怎么说我?不是把大家都晾在那了吗?endprint
冯洁没有力量说他,只得任他去。最近这段时间,冯洁总感到身上没劲儿,总想躺在床上好好地睡上一觉。她真没有力气和老张争论。
这天晚上,雾霾天气似乎更加严重,十几米开外什么都看不见,就是来头大象都发现不了。可老张还是拉着音箱毅然决然地走出家门。躺在沙发上的冯洁没再劝她,一是劝他,他也不听;二是她感觉身子发冷,好像要发烧。
其实,老张已经下定决心,今天必须去公园,就是天上下刀子也要去。他提前好长时间就做了准备,要给今天来锻炼的人一个大大的惊喜。因为今天是2月14日,是情人节。他要张灯结彩,要给大家营造一个浪漫欢乐的氛围。
老张来到公园,借着路灯,看看手表,七点了,他开始行动。他放好音箱,从书包里拿出一串LED霓虹灯。这种灯盏装饰非常便捷,几十米长度,每隔半米有个灯泡,每个灯泡像葡萄大小,用电线串联;把电线高高低低地架设在树木上,顶端有个插头,接上电源,霓虹灯效果就出来了。老张特意找人把霓虹灯的插头换了,可以插在音箱上,用音箱给霓虹灯做电源。
老张望着迷幻的灯光效果,高兴坏了,想象着人们看到这样场景后那激动万分的样子。可是,没有人来。老张打开音箱,音乐响了起来,他一个人踩着舞步,在舞场周围慢慢巡视着,看看地上是否有小石子。
舞场周围的积雪有了些微的融化,雪水流到舞场中间,老张在有水的地面来回走了两步,感觉倒是不滑,只是不太舒服,于是他用脚把水均匀抚开。他特别懊悔前天应该把积雪再向外面打扫一些。前天早上下了大雪,晚上他早早来,找公园管理人员借了一把大扫帚,硬是一个人把舞场上的积雪清扫了一遍。为了赶在锻炼时间到来之前把积雪清扫干净,当时他匆忙了些,否则现在雪水不会流到中间来。
雾气更大了,几米之外都看不见人了。只有音乐声在雾气中跳跃、穿越、回旋;只有霓虹灯在鳞次栉比地闪亮,在呼唤着,想要快点看见欣赏它的人。
老张一个人走着舞步,脑子里想着病房里的老房,想着再也联系不上的张娜。这几天老张又去医院看过两次老房,每次都买了几百块钱的营养品,老房还是不谈被小陈前夫砸破脑袋的事,老张也不想捅破,只是有些为老房悲哀,所有认识老房的人都知道事情的真相,恰恰老房自己被蒙在鼓里,仿佛一个好笑的大鸵鸟。老张看不起老房了,他鄙视老房,但又特别想让老房快点出院,没有老房的日子他感到不适应了,似乎缺少了什么,没有人跟他争抢音箱,他感到每天过得索然无味。当然老张最惦念的还是张娜,她去哪里了?
老张伸长脖子睁大眼睛,他盼望着快点有人来,六十多个人,怎么一个都不来了,就因为这雾霾天气吗?老张仿佛一条机警的狗,嗅着周围的空气。老张坚定认为,一定会有人来的,大家都知道他的信誉,就是天上下刀子,他老张都会准时到达。
应该有人来呀,哪怕不跳舞,跟他说上几句话,然后大家一起走也成呀。最重要的是,要欣赏一下他给大家布置的情人节景致呀。老张也知道这个天气不适宜在外面锻炼,是应该回家的。可是现在走了,万一有人来呢?我老张的信誉那不是彻底完了?再说总要有人欣赏一下他辛苦劳动的成果呀。
来人了!老张心里一阵激动,终于发现雾霾中有一个忽高忽低的身影在晃动,因为雾气太大,辨认不清是谁,也搞不清远近距离。可老张感觉已经心跳加快了,他猜想一定是张娜来了,肯定是她,张娜一定会找他来的,不会把他一个人抛弃在这无边无际的雾霾之中。只有张娜知道他肯定会来的!想到这里,老张感觉自己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于是主动迎上前去。
来人不是张娜,也不是其他跳舞的人,而是冯洁!
你怎么来了?老张有些失望,有些惊奇,也有些不解。
回家吧。冯洁说,雾太大了。
老张犹豫了一下,说,我再等会儿。
冯洁看着周围闪烁的霓虹灯,望着有些失望的老张,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于是,她走到老张近前,说,我跟你跳吧。
老张怔了一下。两个人结婚三十五年,从来没有一起跳过舞,他知道冯洁跳舞不错,但从来没有想过跟她跳舞,哪怕就是在家里,两个人都没有跳过。
冯洁举起手,等待着老张。老张又一次看看四周,还是没有人来,于是勉强握住了冯洁的手,这一握,让他格外吃惊,冯洁的手就像火炭一样灼热。
老张说,你发烧了?
冯洁说,可能是吧。
老张说,你回家吧。
冯洁说,没事的,跟你跳一曲吧。
两个人在《天长地久》的舞曲中慢慢跳起来。树上的霓虹灯闪烁着,因为雾霾的影响,彩色的亮光变得有些灰暗,有些朦胧。
一曲跳完。周围如此安静,没有一点声音,只有雾气快速流动发出来的“咝咝”声。
老张声音低低地说,你快回家吧,烧得太厉害了,不行的话……我领你去医院?
冯洁说,我回家吃点退烧药就成,你也回家吧,空气太差了。
老张说,我……再等一会儿,你先走……
冯洁说,好吧。
冯洁看了看老张,忽然问道,你要回答我,那天为什么要用碗砸我?
老张静了一会儿,答非所问,你对我太好了……太好了……
冯洁叹气,她慢慢转过身子。她走得很慢,因为雾气太大,看不清,她需要辨别方向。
走了几步,冯洁想回头看看……但终于没有回头。她明白,即使现在老张回家,也不会马上跟着她,因为他还要收拾他的音箱,要收拾那些挂在树上的霓虹灯,这是要耽误一会儿时间的。
在冯洁眼角的余光中,身后霓虹灯的光亮慢慢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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