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中的禅
2014-02-14赵丰
赵 丰
风景中的禅
FENGJINGZHONG DECHAN
赵 丰
一棵老柳树,站在将要消失的地平线上。这便是风景的片段,是我在宁夏鸣翠湖看到的。孤寂的树,似一位沧桑的老人,在晚霞里静享时光的抚摸。波光荡漾的湖水,为它的生命涂抹着贴切的背景。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也成了风景,装模作样地站在老柳树下,充当了风景的角色。我知道,这是喧嚣都市所缺少的禅意,是心灵里的物象。老柳树似一位得道的高僧,静静地注视着自然万象。喜欢老树的沧桑,宛若静世中的忠厚长者。于是,用那棵树做了背景,留下一幅剪影。
伫立湖畔,我看到一只苍鹭在湖心的一根树桩处默默独处。没有树身,更没有枝叶,只是一根树桩,相守着鸣翠湖的岁月。那只苍鹭是失恋,还是迷途,抑或被同伴抛弃?但它昂着头颅,带着悠闲、洒脱的姿态蹲守在树桩上。我恍悟,它是有思想的鸟儿,它懂得禅的妙处,也仿佛明白我的心思,用温和的目光和我对视。
一只苍鹭,它没有叫声,也没有飞翔的雄姿。但是它的孤独,却令我欣慰。
只要留心,禅意是无所不在的。2007年的秋日,我远离城市的喧嚣,在鸣翠湖里体验到了诸多禅的感觉。躺在芦苇丛中手握一片叶子,静心体验湖水的表情,光着脚在湖畔的草丛间漫步,静心体验一棵老树的独白,享受一只苍鹭的孤独,这些都是禅的意象,禅的精神辐射。当我融身于鸣翠湖的景致中,任何一个细节都蕴含着禅意。
我的旅行,多半是为了寻找禅的感觉,为精神寻找安歇地。2009年初夏,我登上了位于广东清远的飞霞山。飞霞,是一种自然意象。用它为一座山命名,其中必有禅意。我的想象没错,山与水的完美结合,为飞霞山的禅相做着完美的注解。江面开阔、峡江对峙,历代兴建的寺观、亭、楼,隐没在林木葱郁的山水之间,古雅清幽。一个“飞”字,涵盖出飞霞山飘然的神韵。沿着山径上山,小鸟婉转的啼叫声,石头上青绿的苔藓,树叶和藤蔓的缠绕,都在熨帖着我被生活疲累的心境。偶尔,会遇到几个牌坊,默默诉说着一座山岁月里的沧桑,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这是禅的诉说,禅的意境。站在一个凉亭里俯视对面的绿山,一座挨一座,耸立在清澈的江边。还有一朵朵白云,也与山亲密地融为一体,渗出轻纱般的醉人迷雾。朝远处眺望,一条小船在江水里徐徐行走,给恬静的江水带来了丝丝波澜。
走累了,做一个深呼吸,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身后,是一股潺潺的流水。起身,用手捧着水喝进肚子,身心便有了清凉的感觉。飞霞山雨多。不知不觉间,一阵山雨就从身旁掠过。伴着雨雾,一股紫霞之气从山坳升到殿宇上空,缥缥缈缈。凉风拂来,草木飘动,虫叫蝉鸣。我听到了一座山发出的禅音。
飞霞洞也有禅意。洞内钟乳悬垂,柱石擎天,造型千奇百态。祖师爷们及诸仙佛身居于此,表面上冷漠无情,幽静中带着奇异。在我看来,这是禅的境地。想想,如果不是众多的仙人云集于此,怎能酝酿出飞霞的气势?
树自然是风景的主角。飞来寺的院子里有一株数百年树龄的紫玉兰,据说是明代皇帝赐种。经历了世间的风云变幻,它的内心一定深藏着许多不为人所知的故事。在我的凝视中,它静穆无言。无言,便是最好的禅意了。
飞霞山是座禅山。我用手机给一位朋友发出了这样的信息。朋友也是喜禅之人,我们在一起时,更多的是谈禅论道。
我不喜欢闹市,因为闹市里缺少禅意禅相。可有时你不得在闹市里行走。三年前的一个冬天,一个朋友说北方的气候太冷了,邀请我去深圳小住几日。深圳是座闹市,自然有人喜欢它的喧嚣,它包罗万象的物品和生活方式,可是我却要皱眉,于是待在房间里读书、上网、看电视。朋友见我枯燥,便说上山吧,市里有座山呢,那儿有凤鸣,有琴声,对你来说是仙界啊。于是我便兴致勃勃地随他出门,上了梧桐山。从山下沿溪涧逆流而上,穿越于密林丛中,耳边穿梭着时大时小、时缓时急的水声,果然是与城市的噪音不一样的感觉。冰洁透彻的水流,如画家笔下的线条,描绘出飞瀑流泉,仿佛悠扬的琴鸣。脱了鞋在瀑布前坐下,生活的烦恼,尘世的杂念,都被水声、琴音顿时化为乌有。
凤谷鸣琴。这是梧桐山的意象。闹市中有座山,有凤鸣,有琴声,这便是仙界。
独坐小溪,如僧徒般闭目打坐。物我两忘,超圣脱凡。这是禅的气象。在闹市住久了,难免心烦意乱。置身于山谷,不啻于“如听仙乐耳暂明”。六根清净,是禅。
在梧桐山主峰,我与缥缈的烟云时时擦肩而过。云雾像个老顽童,时而从脚下的峡谷里飘然而过,时而来到我的身边。一瞬间,四面八方的云雾齐聚而来,将我和朋友,以及众多的游客团团围住,久而不散。在云雾散开的刹那间,我看见每个人的脸上都荡漾着幸福的笑影。他们打开相机,用云雾做背景留下倩影,仿佛在用白云擦拭着心灵的污垢。白云近在咫尺,再平庸的人也会摘下一朵置入灵魂。与云雾擦肩而过,我忽然有了如此的念想。梧桐山的云雾,宛若禅的使者,将我的身心笼罩。迷迷离离,恍然灵魂里的云雾。云雾进入人的灵魂,那是一种理想的存在方式,也是寄托一种崇高情怀的通道。那些变化无穷的云雾,滋润着我的理想和情怀,让它不至于干涸和凋零。这样,灵魂中的这块地域就不含有丝毫杂质,洁净得似被佛用清洗剂擦洗过。而心灵中时刻都会有一种全新的感受,如诗如画般的境界里悠扬起一种琴声。
赵 丰,祖籍河南温县,1960年出生于陕西户县。天蝎座,性格温和,坚韧执着,喜欢沉静。中国作协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出版《小城文化人》《声音与物象》《孤独无疆》等文集十余部。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第三届柳青文学奖、陶渊明散文奖获得者,有作品被译为英、法、日文,有散文入选全国高考、中考语文试题。他的文学观:文学是体验生命的一种表达方式。
“万松时洒翠,一涧自流云。”忽然想起苏轼为扬州西园船厅所题的楹联。这后一句,在我的意识里却像是梧桐山的写照。诡秘无常的云雾,是梧桐山在我心灵里挥之不去的剪影。
一座城里有座山,一座山掩藏在一座城里。这便是禅的境界,是深圳人心灵的港湾。
我在贵阳的时候,大约是2005年的严冬。友人提醒我,冬天不要上山。我笑了笑,山上有禅呢。友人说那就找禅吧,于是我们踏上了黔灵山。
——九曲径,九曲十八弯。沿石阶而上,在古佛洞前买了把香,低头嗅着,有种芳香的气味。一路上有香陪伴,心境不免迷离。依次进入弥勒殿、观音阁、大雄宝殿。既来了,也就做个香客吧,于是买了条印有吉祥字样的红布条拴在手腕上,点香跪拜。我是一个不善于模仿的人,可是,在一些时候,一些地方,我必须随缘入俗,讨个吉祥。除了某种祈福的心理因素,也含着对一座山的虔诚。
檀山下有个溶洞,洞口有一巨型石笋,不知何状。导游说它是麒麟,是古籍中记载的一种动物,与凤、龟、龙共称为四灵,是神的坐骑。清代学者聂尊吾写过一首《麒麟洞》,全诗记不清了,意思是说天上的麒麟被囚禁在黔灵山的溶洞里。诗的最后的两句是:“羡彼牛羊群,寝诋山左右。”这两句是说真实的牛羊,还是其造型?我摇摇头。黔灵山的许多细节,是无须明了的。所谓禅的境界,就在于抽象之间。
麒麟洞与贵州其他溶洞相比,不算太大,但也有十几米高,洞内有钟乳石和岩浆滴水。滴答……滴答……宛若一首短诗的标点符号。脚下漆黑,洞越走越窄,只好摸索着前行,在黑暗中感受心灵的呼吸。
我看见了黔灵湖。水质清澈,静雅宜人。湖中廓桥水榭,绿杨碧柳。水的荡漾,宛若禅的思绪,丝丝缕缕,波澜不惊。禅也是有思想的,也会以某种外在的形式表露出来,宛如湖水的波纹。这是我在黔灵湖的一个意外收获。黔灵湖聚集着众多的风,它们如禅的翅膀,自然,清爽,看不见摸不着,却有力量存在,刮来了天上的阳光,刮起了水的波纹。
禅的境界是用来养心的。登临黔灵山,让我在生命的奔波中解除了劳累,脱去了烦恼。一个俗人,只有把禅盛装在心里,只有进入了禅的境界,才能出世脱俗,化为一缕清风、一片白云,或一方水里的涟漪。
2010年的深秋,我的身影漂泊到了襄阳的汉江。“仙人去后渡空留,不见仙人见渡头。”这是清人尚渭论的诗句。战国时伍子胥遇难时得仙人相助,摆渡送过汉水,仙人古渡由此得名。仙人们从汉江的渡口飘逝,残留的蛛丝马迹,成为后人精神的丝带。仙人们自然是蓄着长发的,洒脱飘逸,裹挟着风的踪迹。
落日如血,残阳瑰丽。心念着禅,这晚霞也就成为禅生命里的壮观景象,自然界的万物在它的辐射下演变着辉煌。我伫立在水边,想象着哪儿是伍子胥渡江的地方。这样的念头很有趣,想象也就无边无际。霞光将碧绿的江水染得血红,哗哗的水声宛若在提示我:这儿——这儿——就是这儿……一叶木舟,在我的视野里远去。晚霞、古树、江水、木舟,构成了一幅由唐诗宋词绣成的水墨长卷。水的灵性与柔韵,便是这幅画的精灵。“渡头水色碧于莎,一叶扁舟镜里过。”古色古香的人文景观在盈盈一水间尽显绝代风华,让我顿生“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的感慨。
汉江还有一处好景致:后湖。隐秘、静谧,到处是湿地植被,水草丰美,田舍青青,叶荷漾漾。月光中,一群姿态优雅的白鹭从远处飞来,或立或卧,或舞或翔。夜幕降临,湖光月色,水雾氤氲,置身其间,如梦似幻。“菱花掩月,清水盈湖”。仙人、玉女、菱花、白鹭在水一方,构造着恬静的画面,显示着独特的个性。这不是禅境是什么?
是的是的,自然界的风景中,禅相随处潜伏,禅意无处不在。在我的意识里,凡是好的风景,必然是禅的所为,禅的意念将自然万物布局得十分得体,让万物时时熨贴人的心灵。可惜的是,更多的时候,我们被尘事所累,无法捕捉到禅的影子。
西塘的弄堂是心仪已久的,我深信它的狭窄中肯定暗藏着禅意。去年,我才有机会去了西塘,在弄堂间流连忘返。它犹如迷宫,弄中有弄,弄连弄,弄套弄,淡然,也沉静,照应着中国文化里的玄学和禅意。转悠着,头顶就兀地架起一座空中楼阁,斑驳的弄壁藤蔓盘缠,几枝嫣红的石榴花夹在翠叶中探出高高的墙檐,像一个羞涩的小姑娘的脸蛋,衬着天上的淡云和细雨,别样宁静和美。古老的青石板在我的踩压下,发出轻微的呻吟,让我想起戴望舒笔下那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女孩。
微雨降临,窄弄里几乎淋不到雨星。潮湿的空气在狭窄的空间拥挤着,足以滋润我的思绪。这是一个微雨初霁的黄昏,石皮弄铺设的青石板不时溅起一朵朵浅浅的水花,左右两侧成梯级状的马头墙泛着潮意,印证着一个好听的词组:绿苔绿蚀。两侧的花格漏窗,灯火闪闪。一丝丝孩童的笑声,穿出建筑的空隙,在窄窄的长廊汇聚。这是我曾经梦幻的细节。一瞬间,禅意劈头盖脑地在我身前身后弥漫。闭目聆听,禅意在娓娓倾诉。
一阵绕身的凉风,神神秘秘地从弄堂的一端走进。不经意间,会感受到时光的轮回。恍如走进了一册尘封已久的历史线装书里。
禅可以在山涧,在水里,在树的枝叶里,在花的叶瓣里,在鸟的翅膀下,在密布、流动的云雾里,也可以在狭窄的弄堂里。它可以广阔无涯,也可以缩身躲进窄小的空间。这就是禅的妙处:无所不在。
我一直以为,禅是用来意会的,肉眼是看不到的,可是当我置身于位于胶东半岛南部的海阳市境内的招虎山时,我却看到了禅的真面目。
《海阳续志》记载:“邑北三十五里有山曰招虎,概以虎伏山中,仙家训之,遂化为石,遗迹宛然,故名。”我想,在若干年前,虎在此山是存在的,只不过岁月已经将它化为石头。
也许是先入为主的缘故,一路走来,我便看山是虎了。招虎山的石头属于花岗岩的一种,古朴苍劲,形状怪异。有的如将军临阵,威风飒爽;有的如猴子观月,玲珑乖巧;有的如乌龟,在路边突出一角,为游人挡风避雨;有的悬在半山腰,千百万年地悬着;东线的最高峰上,有一块巨石孤傲挺立,随风颤动。
眼观奇峰怪石此隐彼现,我在想象着虎的各种姿势和形状。一峰如柱直插云霄,那是虎的腾空而起;磐石悬空摇摇欲坠,那是虎欲纵身跳崖;静卧山顶的那块巨石,那是虎在打盹儿休憩;群崖交错,峭壁林立,我便看到了群虎盛宴的场景。
刘勰说过,登山则情满于山。在招虎山,这个情字,便浓缩在只只虎的身上。山化为虎,虎变为禅。山、虎、禅,这之间有着怎样的因果关联呢?
禅是生命的体验。带着禅的目光,沿着小路走进大山深处。乔木、灌木,还有各种草,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生长,地面上不留一丝阳光。那些野生的藤缠绕在高大的树上,其中夹杂着各种说不出名字的小花。 走在小道上,听水,看山、观石,草动、蝉鸣、蝶舞,一切皆是禅意。一不留神,一只野鸡从身边的草丛中扑啦啦飞起,惊扰了我的禅想。远远地,却见一只白鹤悠闲在那儿啄着自己的羽毛,将我的心又收回禅念里。
在招虎山的云顶竹海,我见到了苏公竹。苏东坡是旷世的才子,他的身心必然荡漾着禅的气象。当年他任登州太守时来过这儿,看见蓬生的竹海,犹置身于故乡,便结草庐于竹海中,留下“任上一月,竹海千年”的美誉。这里还有郑板桥亲手植下的竹,自是板桥竹。郑板桥也是不凡之人,一句“乱鸦揉碎夕阳天”可谓禅来之笔。他画竹更是胸有成竹,极富变化之妙,高低错落,浓淡隆替,清劲秀美,超尘脱俗,极具禅相禅意。他在潍县任县令时,听说招虎山有竹,便不惧千里到此画竹。他的“千枝万竿挡不住,随手择来都是竹”也许是为招虎山写下的。
苏东坡、郑板桥,这些旷世的才子当然具备着禅的风骨、禅的意象。隐约中,我听见他们在喃喃自语:禅是什么?禅是我们内心的风景。
责任编辑 叶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