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级爱的台阶

周海亮

8层楼，每层12级台阶，正好96级。每天男人要往返数次，背着女人，或者扛着女人的轮椅。男人并不强壮，他戴着眼镜，身体孱弱。他把脊背弯成弧线样的弓，脑袋几乎碰触到自己的膝盖，脸上亮晶晶地湿了一片。

一年前，女人遭遇了车祸。货车冲过来时，她听到骨头折断的声音，然后，人就昏迷过去。醒来已是第三天中午，太阳高高地挂在空中，男人守在她的身旁，紧握着她的手，欣喜地说：“啊，你终于醒过来了！”女人挣扎着扭动身体，却惊恐地发现，她的腰部以下毫无知觉。

两个月以后，男人把女人接回家。女人默默地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两个月以来，她几乎哭干了眼泪，那么修长圆润的大腿，在转瞬之间变成了两段朽木，新婚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啊！

一个月以前，男人付了首笔购房款，买下一套三室一厅——两个人此前一直租住着别人的贮藏室，早就计划买一套房子。

没搬进去的时候，女人听男人说，他们购买的是8楼，最高层。女人来了脾气：“我这个样子，住8楼怎么行呢？”男人说：“不怕，我可以背你上下楼。”

女人问：“你为什么不买一楼呢？一楼，轮椅可以直接进出。”男人笑着说：“难道你还想一辈子坐轮椅不成？住8楼有什么不好呢？空气好，光线好，等你腿好了，还可以锻炼身体。”

女人不说话了，她当然不希望自己坐一辈子轮椅，可是她对自己，对自己的腿，并没有信心。

每天黄昏，男人都要推着女人去小区花园散步。他把女人的轮椅从8楼扛下来，放好，再返身上楼，将女人小心翼翼地从楼上背下来。然后，他推着女人，边走边轻声地交谈。落日余辉给两人镶上淡淡的金色轮廓，女人的脸上，盈满幸福。回家时，男人先把女人背上楼，然后返身下来，扛回女人的轮椅。每上一级台阶对男人来说都是困难的，可是他那张脸，分明在笑着。

只要没有特殊情况，黄昏时，男人和女人，必会准时出现在花园里。甚至有一天，天空中飘洒下蒙蒙细雨，他们仍然撑了伞，在小区花园里散步。伞开得鲜艳热烈，就像小雨里一朵骄傲的花儿。

他们出来散步，并不仅仅是为散心。我注意到，在花园里，女人会扶着男人的肩膀，艰难地练习走路。女人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不必伏在男人的后背上，一个人走上去。

可是我知道，男人当初并没有买8楼的房子，那套房子已经被售楼公司卖给了我，整栋住宅楼只剩下一楼的一套住宅。男人找到我，商量将我们的楼层对调一下。“我可以多加些钱。”男人说，“我需要8楼。”

我不解：“你应该选择一楼才对啊？”

“假如我们住到一楼，我妻子也许会对自己失去希望的。”他说，“她会以为自己真的从此站不起来。”

“可是你相信她会站起来吗？”我问。

“我当然相信。住8楼会给她信心，而且我会告诉她，之所以买了8楼，是因为等你的腿好了，我们爬爬楼梯来锻炼身体。”顿了顿，男人又说：“即使她真的永远站不起来，我也不后悔。我愿意一辈子背着她，上楼，下楼，上楼，下楼……为了她心中仅存的希望，我认为这一切都值得。”

两年后，女人真的可以一个人站起来，然后鼓足勇气，拄着双拐，一步一步往楼梯上走。她拒绝了所有人的帮助，她说：“为了我的丈夫，我可以走。”当她终于独自走完96级台阶时，与男人紧紧相拥，喜极而泣。

我不知道这是医学的奇迹还是爱情的奇迹，我宁愿相信是后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