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学诚百年文献学思想研究述评
2014-02-12李林华
章学诚是清代乾嘉时期著名的文史学家,也是一位杰出的文献学家,其《校雠通义》与郑樵的《校雠略》被合称为我国古典文献学的“双璧”。他继承了由刘向、刘歆开创、经过郑樵发展的我国古代文献学的优良传统,吸取了历代文献学家的思想精华,特别是批判地继承了郑樵的文献学方法和理论,形成了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为核心的文献学思想,建立了比较完整的古典文献学理论体系,将古典文献学推到了一个新的理性认知阶段,他的文献学思想代表着我国古代文献学理论发展的最高峰。虽然,章学诚生活在考据盛行的乾嘉时代,但他特立独行,敢于反潮流,毫不留情地批判了“溺于器而不知道”的汉学与“舍器而言道”的宋学,提出了“道寓于器”、“六经皆史”的命题,从文献学史也就是中国学术史的高度来指导其文献学理论和实践工作,因而他的文献学思想在其生年及其死后的几十年里得不到学界的重视。直到咸同年间,章学诚的学术思想才渐渐进入学人的视野,特别是20世纪20年代,经由胡适的大力宣扬,其学术思想为学界所接受,并逐渐成为一门显学。新文化运动后,我国的古典文献学也逐渐走出了清代以考据及史志目录研究为主的老路子,逐渐追求章学诚的“文史义例”、“校雠心法”的研究路径,因而出现了一系列文献学的理论著作,这标志着我国现代文献学的建立。本文将对章学诚的文献学理论与实践进行研究,以梳理出我国古典文献学在现代发展的路径与轨迹。
1 章学诚文献学思想的潜在影响阶段(1912—1948年)
民国时期(1912—1948年)是我国文献学正式形成的时期,在“西学东渐”的影响下,西方以学科分类、编目、检索为主要内容的文献学被引进我国,西方文献学、中国古典文献学齐头并进,并行发展,而中国古典文献学则继续沿着章学诚“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文献学思想的方向向前发展。这一时期出现了一系列的文献学理论著作,具有代表性的有余嘉锡的《目录学发微》、刘纪泽的《目录学概论》、汪辟疆的《目录学研究》、周贞亮的《目录学》、刘咸 的《校雠述林》及《目录学》、刘异的《目录学》、孙德谦的《刘向校雠学纂微》等,这些文献学理论著作都对“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有深刻的认识与论述。其中,余嘉锡对章学诚的目录学思想论述最为精辟,明确指出了目录学的意义,即“以能叙学术源流者为正宗”,并从目录学的体制——篇目、叙录、小序、版本序跋等方面来论述目录如何体现学术思想史[1]。刘咸 非常重视章学诚的文献学思想,视其为治学门径,曾说道:“所谓目录学者,古称校雠学,以部次书籍为职,而书本真伪及其名目篇卷亦归考定。古之为此者,意在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与西方所谓批评学者相当,中具原理。至于校勘异本,是正文字,虽亦相连,而为末务。”[2]刘咸 对于目录学的定义显然是上承章学诚而来,并有所发展,其文献学代表著作《校雠述林》就是以章学诚的《校雠通义》为基础,发挥己意而成,该书阐述了古今图书分类理论,理清了中国目录学发展的历史,书中的“匡章”篇指出了章学诚目录学理论的5条缺点[3]。而刘纪泽、周贞亮等则对古典书目的类型、体例、类例沿革加以总结,得出了古典文献学的核心就是“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结论,并对“考辨”的文献学思想进行了历史的分析。
这一时期对章学诚文献学的研究特点在于:虽然专门以章学诚文献学为研究对象的论著很少,但古典文献学的思想与章学诚的文献学思想一脉相承并在章学诚文献学思想的基础上有所发展,不同的是,余嘉锡、刘咸 、刘纪泽、周贞亮等把对“史”的研究从经验总结的层面上升到了理论层面,不再停留在单一的文献学家或书目分类的考辨上,而是从整个历史发展过程来认识文献学。
2 章学诚文献学思想研究的起步阶段(1949—1977年)
建国初期(1949—1977年)是我国新文献学研究的起步阶段,其中,对章学诚的研究主要集中在60年代初期。这一阶段对章学诚文献学的研究的首要人物是王重民先生,他在《论章学诚的目录学》里,从章学诚的生活历程分析了其目录学思想的形成与发展,指出章学诚在目录学理论、方法方面的成就,认为章学诚建立的目录学体系扭转了我国封建社会为封建政府校书编目服务的方向[4]。而王重民研究章学诚文献学思想最有代表性的著作为《校雠通义通解》,此书虽然出版在80年代,但是在这一阶段完成著述,故而算是这一阶段对章学诚文献学研究的力作。《校雠通义通解》主要是对《章学诚遗书·内篇》各章节中所论目录学方法及理论观点加以申述和评议,反映了章学诚的学术渊源、主要见解并品评其得失[5]。苏渊雷从史学的角度阐述了章学诚目录——校雠——学术史三者之间的关系,认为章学诚扬马申郑,把历史作为整体,商榷义例,发展了刘向父子、郑樵以来的校雠之学[6]。
这一时期,学界开始以章学诚文献学思想为专门研究对象而展开研究,既有专门论述章学诚的目录学成就的学者,又有扩展到论述章学诚的哲学思想、政治思想对其文献学体系形成的影响的学者,他们有意识地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观点对章学诚文献学思想进行分析与思考,把我国文献学的发展放到宏观的社会时代背景下来考察,开辟了新中国文献学研究的新思路。
3 章学诚文献学思想研究的发展阶段(1978—1989年)
拨乱反正后,我国的学术研究获得了自由的空间,对章学诚文献学思想的研究也得到了学界的重视。这一时期,研究的重点主要集中在章学诚的目录学思想方面,侧重于对章学诚目录学成就的综合研究,如傅振伦的《清朝目录学家章学诚》、叶树声的《论章学诚对目录学的贡献》、尹地的《章学诚的目录学思想刍议》、王锦贵的《试论章学诚的目录学》等。王锦贵认为,章学诚的目录学贡献表现在4个方面:其一是提出“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文献学思想,揭示了我国目录学的传统;其二是强调“互著”、“别裁”,丰富了目录学方法;其三是纂修《史籍考》,建立了专科目录;其四是编纂《韵览》、《别录》,倡导索引新风[7]。其《试论章学诚的目录学》一文资料详实、论据充分,很好地揭示了章学诚对目录学的贡献。
除了对章学诚目录学成就的综合研究外,对其目录学思想的比较研究也是这一时期的研究重点。钱亚新认为,“会通”、“求是”、“创新”是郑樵对前人进行批判的武器,而章学诚则在郑樵的基础上提出“贯通”、“存真”、“自得”3点,发扬了郑樵的批判精神[8]。叶树声从目录学的宗旨、叙录、图书分类、校雠学与目录学的关系、版本学的功用5个方面分析了章学诚与余嘉锡目录学思想的异同,很好地揭示了余嘉锡对章学诚目录学思想的继承与发展[9]。
在索引学领域,张金芳探讨了章学诚在综合索引方面的成就,认为章学诚倡导了索引的参照法,并开创了按韵编排、著者书名混排、“参互错综”排列、分类与主题排列多种类型的索引结构[10]。毕于洁则从专题索引出发,认为章学诚的“别录”是一种编制专科索引的思想,并详述了章学诚编制“别录”的方法[11]。
这一时期对章学诚文献学思想的研究以目录学思想及其比较研究为重点,并涉及到章学诚的索引学成就,不仅综合性地探讨了章学诚的目录学思想,而且从历史的角度研究了章学诚对古代目录学的继承以及当代学者对章学诚目录学思想的扩展与延续,反映了章学诚目录学思想与方法对现代目录学的重要影响,也从另一个侧面显示了我国古典目录学研究理论与方法发展的历史轨迹。从研究者来看,既有魏德裕、傅振伦、钱亚新等在文献学领域持牛耳的大学者,更有无数青年学者厚积薄发、迎头赶上,展示了我国古典文献学研究的蓬勃生机。
4 章学诚文献学思想研究的深入阶段(20世纪90年代后)
进入20世纪90年代,各位研究者对章学诚文献学思想的研究呈现出4个明显的特点:
其一,研究的理论化,即试图用解释学的理论与方法来分析章学诚的文献学思想。傅荣贤认为,章学诚的“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作为章学诚文献学思想的本体论,是包含对文本文献的整理与维护、对文本文献内容的梳理及对文献超文本内涵之“道”的梳理3个层层递进的层次[12]。傅荣贤突破了以往将章学诚的文献学研究作为学术史层面的意义,力求建立一套“道”的价值系统和意义系统,这对于我国文献学的研究很有启发意义。罗勤则认为章学诚目录学理论体系有3个层次,即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为其目录学宗旨,其哲学观、历史观是其认识目录、确定目录学目的的思想依据,而重视叙录、互著和别裁则是充分发挥其目录学目的论的最佳方法[13],这构成了章学诚目录学思想的内在逻辑结构。郑天一从文化视角论述了章学诚的目录学成就,认为章学诚是从“事势自然”与“时会”的交叉点来总结目录学的发展规律的[14];陈明利、梁芳从哲学的角度阐述了章学诚的目录学思想[15];王锦贵则从知识创新角度论述了章学诚的目录学思想[16]。
其二,比较研究全方位展开。与80年代相比,这一时期,学界除论述了章学诚的文献学思想是对刘歆、郑樵的文献学思想的继承与发展外,还展开了章学诚文献学思想与近现代多位学者文献学思想的比较研究。廖 从目录体制、各类目录、目录之类例3方面论证了余嘉锡对章学诚目录学思想的继承与发展[17];而谢伟涛则从目录学思想、图书分类、编目、书目的情报职能4个方面比较了余嘉锡与章学诚两者文献学思想的异同,认为余嘉锡是章学诚目录学思想的继承者[18]。此外,学界还将梁启超、姚振宗、刘咸 的目录学思想与章学诚的进行了比较。而彭满珍则从“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思想、目录分类思想、目录评价思想、图书资料搜集保藏思想、互著别裁思想、索引功能与索引方法、专科目录编纂思想7个方面论述了章学诚目录学思想的演变,认为章学诚的目录学思想从前期的“复古”到后期的“宗刘”表现出了思想演变的阶段性[19]。
其三,开辟了章学诚文献学思想研究的新视角。在辨伪学领域,朱梅光认为章学诚在关于伪书产生的原因、真假伪书的识别、造伪者如何作伪等都方面有自己独到的见解[20]。在图书编撰学领域,曹之、袁红军从图书编撰史、史书编撰的理论与方法、书目编撰3个方面论述了章学诚的成就[21-22];而胡予琪则从历史编纂学的角度阐述了章学诚的思想,认为章学诚从体例、义例、类例3个方面有“发凡起例”的作用[23]。以前,对于章学诚文献学思想的研究大多集中于其目录学、索引学思想,如朱梅光、曹之等人从辨伪学、图书编撰学的角度对章学诚的校雠学加以评论,虽然是点到即止,但为我们全面把握章学诚的文献学思想提供了新的研究思路。
其四,对章学诚“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文献学理论提出批判。章学诚的文献学核心理论——“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是对我国古典文献学的理论的总结,也是我国古典文献学的精髓,一直受到学界的高度评价与肯定。然而随着对西方文献学的引进,一些学者对以强调叙述学术源流为宗旨的古典文献学提出了质疑,如民国时期,杜定友就从西方目录学的视角对章学诚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为宗旨的古典文献学进行了大胆的反思。进入90年代,王国强开始对“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命题进行了比较严厉的批判,认为这一命题虽是对古典文献学的总结,却并非其精华的概括,且存在理论上的缺陷和与实践工作的脱节[24],并对我国古典文献学存在上述缺陷的原因进行了理论上的分析[25]。而程焕文则认为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为核心的古代目录学存在5个方面的问题:着眼辨章学术,忽视学科建设;重道轻器;重书目的学术价值,轻视书目的情报功能;崇古守旧;妄自尊大[26],因而主张对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文献学思想应予以辩证的继承与扬弃。
5 结 论
综上所述,从民国以来,对章学诚文献学思想的研究尽管还存在一些缺陷,但取得的成就也是不容否认的,其呈现出以下几个特点:
首先,研究由浅入深、从客观实证到理论分析,形成了一个逐渐深入的过程。如果说章学诚文献学思想对民国时期的文献学研究的影响是潜在的,那么建国后,王重民、钱亚新等人开始以历史的视角来论述章学诚的目录学、索引学思想,为章学诚的文献学思想研究提供了详实的资料与精辟的论点。90年代后,傅荣贤、罗勤等人则用解释学的方法阐释了“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意蕴,而陈明利、梁芳从哲学的角度阐述了章学诚的目录学思想,对章学诚的文献学思想研究不再停留于实证分析,而是进入了深层次的理论阐述阶段。
其次,形成了一个“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古典文献学流派。这一流派人数众多,既有像余嘉锡、刘咸 、王重民、谢灼华、傅振伦等这样的大家,又有不少才华横溢的青年才俊;既有像叶树声那样集中研究章学诚文献学思想的学者,又有为数众多对章学诚文献学思想有一定见地的作者,形成了多层次的研究群,这对推动我国古典文献学向纵深发展、使古典文献学走上专业化发展道路提供了人才上的准备。
第三,从研究角度上看,以对章学诚的目录学、索引学思想的研究为主,其他学科的研究视角较少。20世纪80年代以后是对章学诚文献学思想研究的集中时期,这一时期,研究仍然以章学诚的目录学、索引学思想研究为主,有少数学者从图书编撰学、辨伪学的视角进行研究,但并没有做过多的展开,还需更多的学者做进一步的探讨。
第四,从对章学诚的文献学思想进行研究开始,批判的声音不绝于耳。民国时期,蒋伯潜、杜定友等就对章学诚的“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思想提出了质疑,90年代后,王国强、程焕文等也从西方目录学的角度对其进行了较为强烈的批判。实际上,“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古典文献学思想与西方文献学思想有显著的区别,我们以西方文献学的检索、排架功能之长来攻击我国古典文献学之弱,未免有些过激。事实上,我国古典文献学思想重学术、重历史,走的是专业化发展道路,与西方的文献学想的重排架、重检索是内容与形式的关系,刚好形成互补,有利于世界文献学的共同发展。
总之,章学诚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为核心的文献学思想,是对我国古典文献学理论与实践的总结,是我国文献学发展史上的一朵奇葩,也是我国文献学思想从郑樵的“会通”发展到现在的“书目控制论”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阶段,我们只有承认我国独特的文献学思想并使之发扬光大,我们才不会沉没于波涛滚滚的西化潮流中,才能傲然挺立于世界文献学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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