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学阅读中的本土知识与他者知识

谢国先

（ 三峡大学 民族学院，湖北 宜昌 443002 ）

人类学阅读中的本土知识与他者知识

谢国先

（ 三峡大学 民族学院，湖北 宜昌 443002 ）

人类学阅读帮助我们认识他人并更好地认识自己，有利于全世界不同民族的沟通和理解。人类学研究对象即地方群体、民族群体的知识可视为本土知识，人类学家的知识则是他者知识。随着世界各民族自我意识的增强，本土知识越来越受重视。正确区分本土知识与他者知识，对于理解不同群体的知识生产过程非常重要。近些年人类学译著中的部分误译产生的原因就在于没有正确鉴别本土知识与他者知识。

人类学； 本土知识； 他者知识； 区分

本土知识是特定地方的特定群体对世界的认识。相对于本土知识而言，他者知识是与地方群体无关的其他研究者对世界的认识。当地方群体和其他研究者关注同一对象时，本土知识与他者知识就能够加以并置和比较。当地方群体充当其他研究者的研究对象时，这种比较和并置就不仅具有一般的科学价值，而且还具有伦理学价值。就一国情形来看，学者们在总结和归纳百科知识时重视符合国家利益的种种学说，而对本土的、尤其是少数民族的认识少有采纳。各国历史的撰写就是这种做法的一个典型。就世界情形来看，从前的帝国主义国家对非洲、美洲、澳洲等地的认识和描述其实只能被看做是“他者知识”，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普遍知识。最近几十年来，全世界各少数民族自我意识不断增强，学术研究中的理解和同情精神逐渐普及，促进了各国学者对殖民历史和知识生产过程的反思。于是，世界不同地方不同民族群体的知识越来越受到重视。例如，在过去纯粹由欧洲人撰写的非洲历史书籍之外，现在出版了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召集多国学者（其中大多为非洲人）撰写的《非洲通史》①1 见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编写《非洲通史》国际科学委员会《非洲通史》（8卷本），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出版办公室、中国对外翻译出版有限公司，2013年。。

人类学著作中总是涉及到作为他者的研究者（人类学家）与作为被研究对象的当地人（多以报告人、被访谈者和被观察者等身份出现）这两个群体。一般而言，当地人的知识是一种本土知识，而外来研究者的知识则是一种他者知识。通过两种知识的并置和比较，读者可以分析不同群体认识世界的方法和过程。因此，在人类学阅读中，本土知识和他者知识的鉴别非常重要。

翻译是人类学阅读的一种重要形式，是不同语言使用者之间得以交流的必要手段。在近些年的人类学翻译中，一些译者并未正确地判断和区分原著中的本土知识和他者知识。这样一来，人类学家的认识活动就与地方群体的认识活动混淆在一起，既不利于读者对人类学家所研究的群体的理解，也妨碍读者对人类学家的研究行为的评判。混淆本土知识与他者知识的原因，大致有以下一些。

一、违背常识和逻辑

常识是过去积累起来而现在仍然有效的普遍的、一般的知识；逻辑指事物之间的基本关系。本土知识和他者知识各有其产生过程和适用范围。译者如果充分考虑到这一点，就可避免很多误译。现略举数例。例1 “同样，在北美，曼丹人、希达察人和阿里卡拉人‘认为这三种故事讲述类型与马林诺夫斯基所说的神话、传说和故事（即民间故事）非常接近’”[1]17。

从常识来看，北美洲的这三个印第安民族在被人类学家研究之前，不可能知道“马林诺夫斯基所说的神话、传说和故事”，也就不可能认为它们与别的故事讲述类型之间是什么关系。因此，说这三个印第安民族可以去“认为……”，也就不合逻辑了。

原文：“Similarly in North America, the Mandan, Hidatsa, and Arikara ‘recognize three classes of storytelling which approximate very nearly to the myth, legend, and tale[i.e.,folktale] of Malinowski.’”[2]15

“recognize”是“认识到，识别出”。“which”之后的内容是该文作者威廉•R•巴斯科姆（William ·R·Bascom）的判断，而不是所列举的三个北美民族的看法。这里是将他者知识误作本土知识。

参考译文：同样，北美的曼丹人、希达察人和阿里卡拉人认识到“讲述故事的三种类型”，而“这三种类型非常接近于马林诺夫斯基（Malinowski）所说的神话、传说和故事（即民间故事）”。

例2“在非洲的约鲁巴人和波利尼西亚的茂伊岛人的神话中，奥兰甘（Orungan）也是分离天地的太阳神。”[1]233

原文：“Orungan in a myth of the Yoruba of Africa and Maui of Polynesia are also sun gods who separated the sky from the earth..”[2]190

非洲与波利尼西亚相距遥远，两个地方的不同民族共有一个太阳神似乎不太可能。实际上，“Orungan”（奥兰甘）是约鲁巴人的神，而“Maui”（马乌伊）是波利尼西亚人的文化英雄，不是“茂伊岛人”。“are also sun gods”也明确说主语是复数的太阳神，而不是单数的“一个太阳神”。

参考译文：非洲约鲁巴人神话中的奥兰甘，波利尼西亚的马乌伊也都是把天和地分开的太阳神。

例3“可是正因为风向的稳定，使土著人认为不宜于航行……”[3]196

原文：“As a matter of fact, however, this season, just because of the constancy of the wind, does not lend itself very well to native sailing.”[4]124

“does not lend itself very well to native sailing”意为“并不很适合土著的航行”。本句陈述客观情况而非土著人的认识。

参考译文：然而，事实上，正因为风向稳定，这个季节并不很适合土著人进行航行。

二、误解无主句中隐含的主语

无主句在英语和汉语中都比较常见。无主句中并不是真正没有主语，而是因为作者认为在特定的上下文中主语很明确，不必专门说出来。无主句多以被动句的形式出现。

例4“贝塔佐尼举出某些北美印第安部落（如鲍尼人、维奇塔人、奥格拉拉•达科他人，以及舍罗基人），澳大利亚西北部的卡拉吉利人、非洲西南部的赫里罗人为例证以支持自己的观点，他指出事实上可以区别‘真实’的故事和‘虚构’的故事，宇宙创生论和祖先的历史可以归入真实故事的范畴，只有‘假装’的叙述才是虚构的……”[1]164

这段译文说的是贝塔佐尼的观点。“他指出……”，这个结构主语明确。但原文是这样的：“In support of his thesis, Pettazzoni points out that among several North American Indian tribes(e.g., the Pawnee, the Wichita, the Oglala Dakota and the Cherokees), as well as among the Karadjeris of N.W.Australia and the Hereros of S.W.Africa, a distinction is in fact drawn between ‘true’ and ‘false’ stories, cosmogonies and ancestral histories being assigned to the former category and mere ‘make-believe’ narratives to the latter.”[2]133

贝塔佐尼指出的是“among ……, a distinction is in fact drawn between ‘true’ and ‘false’stories……”（在……民族中，真故事和假故事的区分被做出）。这个部分是一个被动句，施事的主语并未出现，但是在具体的一些民族中做作出了这样的区分，则作出区分的主体，即暗含的主语，当然就是这些民族，而不是外来的人类学家。外来的人类学家只不过是观察到了这种区分而已。

参考译文：贝塔佐尼为了证实自己的论点，就举例说，在澳大利亚西北部的卡拉吉利人、非洲西南部的赫里罗人以及北美印第安人几个部落（如鲍尼人、维奇塔人、奥格拉拉•达科他人，舍罗基人）中，实际上在“真实”故事和“虚假”故事之间做出了区分：宇宙起源和祖先历史划归前一类，纯粹的“虚幻”叙事划归后一类。

例5“人们普遍认为原始的人们在一年结束之际，或共同体之生命循环终结之际有必要再生或新生。”[1]140“人们普遍认为原始的人们……”，当然是关于原始人的一种他者知识。但原文说的是本土知识：“It is commonly believed among primitive peoples that at the end of a year or cycle the life of a community stands in need of regeneration;….”[2]113

在“原始民族”（primitive peoples）中“普遍相信……”（It is commonly believed），则“原始民族”就是形成和保持这种认识的主体，也就是句中真正的主语。译文找错主语，把本土知识说成是他者知识。

参考译文：原始民族普遍相信，在一年或一个周期结束之际，群体的生命需要重生。

例6“与人们在牛中所发现的情形相比，绵羊和山羊有着许多非常不同的颜色混杂的情形。但是，我们可以用同一类术语来涵盖所有的颜色组合，因为它们从来就不是对颜色分布的精确描述，而是代表了理想的颜色分布模式，任何一种实际的颜色分布都接近这种或那种理想分布模式。”[5]55-56

原文：“Sheep and goats have very different mixtures of colours from those one finds among cattle, but the same terms can be used to cover all combinations, because they are never exact descriptions of colour dispositions but represent ideal distributions, to one or other of which any actual disposition approximates.”[6]45

“but the same terms can be used to…”是一个被动句，实际上的主语是努尔人，因为这句话所在的上下文全在描述努尔人根据颜色和角的形状等对牲畜进行命名和分类的知识。虽然“one finds……”中的“one”可以指任何人（包括努尔人、作者、其他人），但用来指称牲口颜色和颜色组合状态的那些词（terms）是努尔人的用语，而不是外来者的用语。译文所谓“我们可以……”，就把努尔人的知识误当成作者埃文斯-普理查德的观点。

参考译文：绵羊、山羊颜色之混杂，与牛的颜色之混杂很不相同，但同样的词可以用于所有颜色组合，因为这些词并非对多色组合状态的准确描述，而是代表着理想的颜色分布状态；任何实际的多色组合状态都接近其中一种或另一种理想的颜色分布状态。

原文为无主句，译文当然可以根据上下文补出主语，但如果译者没有找到原文中无主句的真正主语，那么，译文出错也就无法避免了。这类误译要么将本土知识当作他者知识，要么将他者知识当作本土知识。译文读者如果不能从常识和逻辑来判断，就只好被误导了。

三、因误解土著行为而抹杀本土知识

被人类学家研究的人群各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思维习惯，但这些人群跟人类学家和其他人群一样，具备认识世界的能力。这是我们现在承认和尊重本土知识的前提。本土知识体现在当地人对包括他们自身和自身的文化产品在内的世界万物的认识方面。各种分类知识仅仅是本土知识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这方面的误译例子很多。

例7“……这些在这一名目下归类的故事，在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从一个岛屿到另一个岛屿流传时改变得十分厉害。”[1]25

故事在不同地方流传时往往会发生改变，这是民间文学中的一个普遍现象。所以，这句译文看上去并没有问题。但是，如果与原文对照，就可以发现，这句译文错误严重。

原文：“…Just which stories would be classified under this heading would vary considerably from village to village and island to island.”[2]20

这句话的主语是故事分类方法，即“究竟哪些故事可以被划归到这个标题之下”（Just which stories would be classified under this heading），而不是故事本身。换句话说，发生变化的是分类方法，而不是故事。如果说故事也是一种知识，那么，对故事的分类就是“关于知识的知识”。

参考译文：……究竟哪些故事可以被归入此类，村与村之间、岛与岛之间做法很不相同。

例8“另一方面，在柏柏尔人中，那些能够给听众讲故事的老头和老太太已不复存在。”[1]124

译文本身看似无误，但原文介绍的是讲故事的一种习俗：“Among the Berbers on the other hand it is the (old) women who tell the tales, and men are never among the listeners;….”[2]101

世界各民族都有民间故事，但世界各民族讲故事时应该遵守的规和习俗并不一样。这里说的是柏柏尔人的习俗，那就是“男人不听女人讲故事”。

参考译文：另一方面，在柏柏尔人中，讲故事的是（老年）妇女，而男人从不听她们讲故事；……。

习俗也是一种本土知识。或者说，本土知识往往以习俗的形式表现出来。下面这个例子也是一种习俗。例9 “在加利福尼亚沿海地区的越基人中，神话被称为“夜晚的故事”，因为这些故事都是在冬夜讲述的，而且讲述故事的人无一不是腰弯背驼的长者。”[1]124

“Among the coastal Yuki in California, myths are called ‘night stories,’ because told only during the nights (of winter), while to tell them or even to think of them during the day is to risk becoming humpbacked;….”[2]102

“而且讲述故事的人无一不是腰弯背驼的长者”，这个描述并不合符实际。“to risk becoming humpbacked”意为“冒着变成驼背的危险”。原文说的是一种观念而不是一种事实。

参考译文：在加利福尼亚的沿海越基人中，神话因为只在冬夜讲述而被称为‘夜晚的故事’， 白天讲故事乃至白天想起故事，都是冒险，会变成驼背；……。

四、其他情况

还有一些混淆本土知识和他者知识的情况。

（一）漏译

原文指本土知识，因为漏译某些部分，在译文中就成了他者知识。

例10“在做出一般的推论之前，似乎有必要严格确定一下我们所说的“真实”和“虚构”的意义和构架。”[1]164

原文：“Before any general deductions can be drawn, it would seem necessary to determine exactly the meaning and frame of reference of the native terms rendered ‘true’ and ‘false.’”[2]133

漏译“native terms”（土著用语）。“我们所说的”更是将土著行为说成是研究者的行为。

参考译文：要做出一般推论，似乎有必要先弄清表示“真实”和“虚假”的土著用语的含义和参照标准。

（二）词语误译

因为误译个别词语，误将本土知识当作他者知识。

例11“相反的，民间故事（mi-soso）包括“全部传统的虚构故事，或不如说，它们以虚构性打动了土著的心……”[1]26

原文：“In contrast, folktales(mi-soso) include “all traditional fictitious stories, or rather, those which strike the native mind as being fictitious.…”[2]21

“strike the native mind as…”意为“土著居民认为是……”。

参考译文：相反，民间故事（mi-soso）包括“全部传统的虚构故事，确切点说，包括土著居民认为是虚构的那些故事。……”

例12“可是正因为风向的稳定，使土著人认为不宜于航行，……。”[3]196

原文：“As a matter of fact, however, this season, just because of the constancy of the wind, does not lend itself very well to native sailing.”[4]124

“does not lend itself very well to native sailing”意为“并不很适合土著的航行”。本句陈述客观情况而非土著人的认识。

参考译文：然而，事实上，正因为风向稳定，这个季节并不很适合土著人进行航行。

例13“努尔人包括两部分，一部分是生活在尼罗河西部努尔本土地区的部落，另一部分是迁徙到尼罗河东部的部落。”[5]4-7

原文：“The Nuer differentiate those tribes which live in the homeland to the west of the Nile from those which have migrated to the east of it.”[6]5

这是努尔人对他们自己所作出的区分，是一种本土知识。译文误将 “differentiate”（区分、区别）误译为“包括”，本土知识的性质被抹杀了。

参考译文：努尔人把生活在尼罗河西边努尔本土上的那些努尔人部落与迁徙到尼罗河东边去的那些努尔人部落区别开。

例14“为数众多的研究流派只会看出这么一个不同点——有些故事属于近代；有些则被推测为产生于较早的时代。此外，在某些部落中可以发现，神话故事解释了某些宗教仪式的起源，并且只有那些正式入教者及其神职人员才能详知。”[7]364

原文：“Most groups will, indeed, recognize a difference between tales which belong to the present world and those which are supposed to have happened in a previous one, and in some tribes there are found myths explaining the origin of certain rituals and known in detail only to the initiated or to the priesthood.”[8]303

“Most groups”与“some tribes”并列，指北美印第安人，不指“研究流派”。

参考译文：确实，大多数土著群体会认识到属于今日世界的故事与据信发生在从前世界的故事之间的差异，而且，在一些部落中发现了解释某些仪式起源的神话，这些神话只有入会者或主持祭祀者才详知。词语误译有时仅仅是因为译者没有意识到本土知识和他者知识的区分。

例15“他们本身可以分为两个方面的族群，……”[7]363

原文：“They easily divided themselves into two groups,….”[8]301

原文介绍土著对自己的分类，而不是学者对土著的分类。

参考译文：他们轻而易举地将他们自己分为两个群体，……

人类学中的本土知识和他者知识代表两种不同的知识生产体系，对于读者理解人类学的研究对象以及研究者各自的思维活动非常重要。不论是在人类学翻译还是在人类学阅读中，我们都应该特别注意这两种知识的区分。

[1] （美）阿兰·邓迪斯，编．西方神话学读本[M]．朝戈金，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2] Alan Dundes, ed.,Sacred Narrative:Readings in the Theory of Myth.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Berkeley·Los Angeles·London,1984.

[3] （英）马林诺斯基，著．西太平洋的航海者[M]．梁永佳，李绍明，译．高丙中，校．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

[4] Bronislaw Malinowski:Argonauts of The Western Pacific: An Account of Native Enterprise and Adventure in The Archipelagoes of Melanesian New Guinea.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5] （英）埃文斯-普理查德，著．努尔人——对尼罗河畔一个人群的生活方式和政治制度的描述[M]．褚建芳，阎书昌，赵旭东，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

[6] E·E·Evans-Prichard,The Nuer: A Description of the Modes of Livelihood and Political Institutions of A Nilotic Peopl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New York and Oxford.1969.

[7] （美）斯蒂·汤普森，著．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M]．郑海，郑凡，刘薇琳，等，译．郑凡，校．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

[8] Stith Thompson:The Folktale. Holt，Rinehart and Winston.1946.

Native Knowledge and Ethnographic Knowledge in Anthropological Reading

XIE Guoxian
( School of Nationalities, China Three Gorges University, Yichang, Hubei 443002, China )

Anthropological reading helps us to understand others, promotes our self-understanding, and improves communication and comprehension among various nations all over the world. Knowledge of the local or ethnic groups, the subjects of anthropological study, may be seen as native knowledge, while knowledge of anthropologists may be seen as ethnographic knowledge, i.e., knowledge of others. Native knowledge gets more and more attention as self-consciousness of peoples of the world becomes stronger. It is important to make a correct distinction between native knowledge and ethnographic knowledge when we hope to realize the respective processes of knowledge production in different groups. A confusion of native knowledge with ethnographic knowledge has brought some of the mistakes in anthropological translation of recent years.

anthropology, native knowledge, ethnographic knowledge, distinction

C951

A

1673-9639 (2014) 06-0112-05

（责任编辑 黎 帅）

（责任校对 白俊骞）

2014-04-30

谢国先（1963-），男，四川雷波人，三峡大学民族学院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民族学、民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