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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史记》为例谈神话的历史化

2014-02-12吴俊奕

铜仁学院学报 2014年5期
关键词:蚩尤黄帝司马迁

吴俊奕

(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北碚 400715 )

【文学研究】

以《史记》为例谈神话的历史化

吴俊奕

(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北碚 400715 )

神话的历史化是中国古代神话发生形变和质变,甚至散佚、消亡的核心原因。《史记》中的上古神话传说,词约而意丰,文短而时长,探索了神话传说与历史真实的关系,兼顾了实录原则和文学修饰的优长,既填补了上古历史的空白,又开启了《史记》五种体例的范式,是司马迁个人才识与时代精神的完美结合,是作者对“神话历史化”的进一步尝试。以《史记》为例谈神话的历史化,不仅有助于全面、深刻地了解《史记》作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传文学名著的重要地位,更有助于深入了解中国神话的历史化进程。

史记; 神话历史化; 历史神化化; 神话类型

神话起源于人类远古时代,是人类最早的幻想性口头散文作品。它是民间文学的源头,也是一个民族的文化根基。随着历史的演变,中国古代神话在流传的过程之中逐渐发生形变和质变。不少片段化的神话散入古籍,并逐步变异成为史传并被后人加以综括。这就是神话的历史化。而《史记》作为我国历史上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其包罗万象、卷帙浩繁,却又融会贯通,脉络清晰,在中国历史、文学领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为达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司马迁在写作《史记》中非常注重实录精神。但面对浩瀚的上古史,在无文献资料可考的情况下,司马迁选择“网罗天下放失旧闻”,选用了不少上古神话传说,在为《史记》增添了许多浪漫色彩的同时,也加速了神话的历史化。

一、《史记》中神话类型

(一)《史记》中的感生神话

感生神话,是指关于人类始祖诞生的神话类型。在《史记》中关于殷、周、秦始祖的记载中皆出现了感生神话,《史记·殷本纪》中载道:“殷契,母日简狄,有娥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契长而佐禹治水有功。帝舜乃命契日:“百姓不亲,五品不训,汝为司徒而敬敷五教,五教在宽。”封于商,赐姓子氏。契兴于唐、虞、大禹之际,功业著于百姓,百姓以平。”[1]91

其中,“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明显不符合自然规律,无疑属于典型的感生神话类型。

而《史记·周本纪》又载:“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为帝喾元妃。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为不祥,弃之隘巷,马牛过者皆辟不践;徙置之林中,适会山林多人,迁之;而弃渠中冰上,飞乌以其翼覆荐之。姜原以为神,遂收养长之。”[1]111

类似的还有《史记·秦本纪》、《史记·高祖本纪》,大同而小异,皆为《史记》中感生神话的代表。

(二)《史记》中的战争神话

战争神话也是《史记》中所载神话的一方面,只是其经过司马迁的改良,其神话的特点已经被大大削弱,加之后世不断渲染重复,可以说已经被完全的“历史化”了。但是通过一些细节,我们还是可以看出这种神话历史化的过程。

例如,在《史记·五帝本纪》有载:“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貙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蚩尤作乱,不用帝命。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依附杀蚩尤。”[1]3

这段话中黄帝与炎帝之战,黄帝“教熊罴貔貅貙虎”显然有神话的影子存在。而黄帝与蚩尤之战则一言以带过。但细究之下,其仍带有传说成份。黄帝与蚩尤之战,始见于《山海经·大荒北经》的记载:“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2]266

其中,“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太过于荒诞,可见黄帝蚩尤之战神话传说意味甚重。除此之外,史记中记载的舜和象的斗争、炎黄之战、尧诛“四凶”等,都可以看作经改造后的上古战争神话。

(三)《史记》中的发明创造神话

众所周知,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不是一蹴而就的,更不是某一个人推动的结果。但上古时期很多的发明创造,无法确认其发明人,因而就产生了众多的神话传说。这就是发明创造神话。这类神话也存在于《史记》之中。例如,《史记·秦本纪》中的“伯夷调驯鸟兽兽”:“大费拜受,佐舜调驯鸟兽,鸟兽多驯服,是为柏翳。舜赐姓嬴氏。”又说:“(周)孝王曰:‘昔伯翳为舜主畜,畜多息,故有土,赐姓嬴。今其后世亦为朕息马,朕其分土为附庸。’”[1]173还有《史记·周本纪》中的“后稷教稼”:“弃(后稷)为儿时,屹如巨人之志。其游戏,好种树麻、菽,麻、菽美。及为成人,遂好耕农,相地之宜,宜谷者稼穑焉,民皆法则之。帝尧闻之,举弃为农师,天下得其利,有功。帝舜曰:‘弃,黎民始饥,尔后稷播时百谷。’封弃于邰,号曰后稷,别姓姬氏。后稷之兴,在陶唐、虞、夏之际,皆有令德。”[1]112

(四)《史记》中的特殊的五德(五行)神话

五德是汉代人十分信奉的一种学说,它源于五行理论,春秋时代的邹衍将天下分为五方,用金、木、水、火、土五行相克的原理揭示历史朝代更迭的规律,而司马迁也受这种观念的影响,他在《史记·历书》说:“盖黄帝考定星历,建立五行,起消息,正闰余,于是有天地神祗物类之官,是谓五官。”

[3]1256所以,在《史记》中也可以看到关于五行的神话,如在《史记·高祖本纪》有云:“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人乃以妪为不诚,欲告之,妪因忽不见。后人至,高祖觉。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独喜,自负。诸从者日益畏之。”[4]347

《史记》中涉及五德思想的还很多。如:《史记·五帝本纪》:“有土德之瑞,故号黄帝。”[1]6;《史记·天官书》:“轩辕黄龙体。”[4]1299;《史记·封禅书》:“黄帝得土德,黄龙地蝠见。夏得木德,青龙止于郊,草木茂盛。殷得金德,银白山溢周得火德,有赤鸟之符。今秦变周,水德之时。昔秦文公出猎,获黑龙,此其水德之德。”[4]1366

汉代以后五德之说渐成式微,后世神话也较少涉及。故这里所谈到的与“五德”相关传说被历史化,恐怕算是《史记》中较为独特的一种现象了。

二、《史记》中神话历史化的原因

(一)中国古代文化传统使然

神话历史化在中国有着很深的文学传统,早在司马迁以前的孔子提倡“不语怪力乱神”,所以在遇到一些“神秘事件”时,往往选择用一些方式使之“正常化”。例如《尸子》中记载着孔子和子贡的一段对话:子贡曰:“古者黄帝四面,信乎?”孔子曰:“黄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不计而耦,不约而成,此之谓四面。”[5]45

在《山海经》、《淮南子》等一些先秦和汉代文献中保留部分关于黄帝的故事,如“生而神灵,弱而能言”,“日角龙颜”,“人首蛇身,尾交其上”。传说中又说其“四面”,即有四张脸,子贡才好奇去问。但孔子却解释为黄帝派四个人去治四方。这样孔子就把黄帝形象解释成了人间帝王。

此外,《山海经·大荒东经》中有这样一段话:“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百里,以威天下。”[2]236

很明显,夔也是类似于神兽一类的传说事物,而到了孔子这儿,又显得合理化了。在《韩非子·外储说左下》有载:哀公问于孔子曰:“吾闻夔一足,信乎?”曰:“夔,人也,何故一足?彼其无他异,而独通于声。尧曰:‘夔一而足矣。’使为乐正。故君子曰:‘虁有一足。’非一足也。”[6]416

可见,中国向来有着对于神话的历史化的文学传统,而司马迁《史记》中的神话历史化也绝非其一己之作。

(二)司马迁的“好奇”

最早提出司马迁爱奇的是西汉的扬雄,他在《法言·君子》篇中把司马迁爱奇和孔子爱义相比较:“仲尼多爱,爱义也;子长多爱,爱奇也”。他是认为司马迁“贪奇不忍割”,但却也显示出《史记》中蕴含着尚奇的精神。神话传说选入正史暂且不表,《史记》中的奇还表现在其他很多方面。例如,司马迁常写奇事,行文中梦境,卜卦,鬼怪等透出奇异。如《史记·齐太公世家》载:西伯将出猎,卜之,曰“所获非龙非螭,非虎非罴;所获霸王之辅”[7]1478。於是西伯猎,果遇太公於渭之阳。又《史记·吕太后本纪》载:“三月中,吕后祓,还过轵道,见物如苍犬,据高后掖,忽弗复见。卜之,云赵王如意为祟。高后遂病掖伤。”[8]405而且《史记》中的许多故事情节也疏于常规,出乎人意料之外,带有传奇性。《外戚世家》中的薄夫人因遭冷落而大富大贵,窦姬本欲入赵王府而宦官误赐代王,她阴差阳错成了皇后。《孙子吴起列传》记叙了孙膑的生平和庞涓之间的恩怨,而马陵之战更富有传奇性“庞涓死于此树,当涓举火,乱箭齐射”[9]2164。可见,司马迁个人“好奇”之特性非是杨雄胡乱言之。

(三)特殊的时代背景

由于历史的局限性,司马迁所处的汉代普遍存在着鬼神观念。鬼神学说在当时不仅不属于封建迷信,而且还为社会大众普遍地接受。董仲舒所创立的“天人感应”的神学思想已经成为汉代官方的统治思想,由此便可见一斑。而这种神学思维模式被确定下来之后,就被扩展运用到了各个领域中去了,司马迁所从事的史官工作也毫不例外地受到了鬼神观念的影响。因此,在他看来,某些神话确实是“可信的”,是真实的历史。仅取感生神话为例,感生神话起源于时人对自身认识不足,不知道人类生育的基本规则。稍晚于司马迁的东汉经学家许慎甚至在其《五经异义》中引《春秋公羊传》说:“圣人皆无父,感天而生。”可见,当时学者对感生神话并不以为异。这是受当时科学文化水平决定的,不能简单的将其定义为迷信。而上古时代流传下的文字资料少之又少,到处收集民间故事自然成了写史的必要途径,这也是促成神话历史化的原因之一。

三、《史记》中神话历史化的合理性

(一)神话历史化是对于历史神话化的逆推

根据原型理论学说,无论是宗教中的神灵还是民间习俗,都不是凭空出现的,在其背后总隐藏着产生它的原型。到了十九世纪中期西方更是出现了“自然神话学派”。该学派认为:“神话和宗教中的神,都是自然物的人格化,尤其是较大星辰的人格化,但是也有气象方面的现象,如狂风暴雨的人格化。”西方学者海恩纳(Herne)指出,神话与人类童年时代紧密相关,我们最初接触到神话正是因为长辈经常给我们讲“故事”,也就是说,神话最初以口耳相传的形式代代相承,具有天真质朴的风格。它并不是毫无根据的,透过神话面纱是能够窥视到历史身影。故此,我们可以大胆地推定,古代神话中有很多其实是来源于历史,有一定的历史真实原型。而司马迁所作的,只是将神话了的历史逆推还原。

关于历史的神话化,在中国可以轻松地找到许多例证。中国古代很喜欢神化一些人物,从三皇五帝,到治水英雄,甚至坊间巧匠,每一个被神化的人物无不拥有过人之处,而我们同样对此乐此不疲,这大概算是我国人民对于在社会发展中有过一定贡献的人的特殊致敬方式。例如,道家开创性人物老子,汉代全国性地追求“长生久视”,使黄老学盛极一时,老子便由周朝“守藏室之官”一跃成为修炼成仙之榜样。东汉后期道教兴起后,老子更“散形为气,聚形为太上老君”,神格化为超越众神的开天辟地创世神。就如同《封神演义》一样,我们都承认它是小说,是神话故事。但抽去其中光怪陆离的鬼神仙道成份,我们还是能够看到其中诸如西伯侯囚羑里、文王反商、武王伐纣等历史真实。

(二)《史记》中神话是有选择的历史化

司马迁并不是原封不动地将神话故事纳入《史记》中,而是对收集到的神话材料进行有选择的增删,使其更加符合理性。例如,中国神话中的许多人物都具有动物形或半人半兽形,但是这形态明显是违反自然规律的,这种形象很难被纳入历史谱系之中。而司马迁都加以改造,正如其所说:“其文不雅驯,缙绅先生难言之。”例如在《山海经》中有一个重要人物韩流,在《山海经·海内经》这样描述他:“流沙之东、黑水之西,有朝云之国、司彘之国。黄帝娶嫘祖,生昌意,昌意降居若水,生韩流。韩流擢首、谨耳,人面、豕喙、麟身、渠股、豚止。取淖子曰阿女,生帝颛顼。”[2]272客观来看,韩流是黄帝的孙子,又是五帝之一颛瑞的父亲。他在黄帝家族谱系中应该是具有承前启后的性质,纵然不提其祖父的威名而自高身价,光是以颛顼父亲的身份就应该在后世文学作品中占有一席之地。司马迁的《史记》中却没有韩流的身影,这就是因其太不符合自然客观规律,而被司马迁有选择地抛弃不用的结果。

另一方面,被司马迁选用的神话人物与传说故事,也是被削弱了其神话性的。例如,由《山海经》中“人面蛇身,尾交首上”转化到《史记》中一个有谱系可查的人间帝王——黄帝,省略了“风伯雨师”的黄帝蚩尤之战等,都使得《史记》中神话更为合理可信,从而达到历史化的目的。

四、结语

神话传说并非一陈不变,其自产生始便经历着种种变化。每个时代都对原有的神话进行着或多或少的改造,同时又有新的神话不断被创造。《史记》中的上古神话传说是司马迁在“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的基础上取舍加工而成的。这种对远古神话传说系统整理使之历史化的行为无疑是一种文明进步的实践。通过司马迁在《史记》中将上古神话传说进一步历史化,并赋予了其深厚的文化内涵这一过程,我们可以清晰看到神话历史化的演变轨迹。同时,《史记》中的上古神话传说又赋予了全书独特的浪漫色彩,使得《史记》更添光彩。可以说,通过在太史公对上古神话传说的取舍加工之中品味其历史观、神话观,对于我们认识《史记》和司马迁,了解我国神话发展历程有着相当积极的作用。

[1] (西汉)司马迁.史记(第1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2.

[2] 方韬,译注.山海经[M].北京:中华书局,2009.

[3] (西汉)司马迁.史记(第3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2.

[4] (西汉)司马迁.史记(第4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2.

[5] (战国)尸佼.尸子[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6] 《韩非子》校注组.韩非子校注[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

[7] (西汉)司马迁.史记(第5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2.

[8] (西汉)司马迁.史记(第2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2.

[9] (西汉)司马迁.史记(第7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2.

Historization of Myths as Seen in Shiji

WU Junyi
( School of Literature, Southwest University, Beibei, Chongqing 400715, China )

The historization of myths is a fundamental reason for the change of forms and nature and even the finale disappearance of Chinese myths. Myths and legends about remote times in Shiji have rich and profound meanings embodied in their brief dictions, and condense long history in short narratives. In the meantime, Shiji does not only explor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yths and legends and the truth of history, but also combines the advantages of facts recording and literature modification. Besides filling the vacancy of remote times, Shiji sets a typical style for history writing and can be seen as a perfect combination of Sima Qian’s talent and the spirit of the time. Shiji is also an attempt of the author to historicize the myths. A discussion of historization of myths in Shiji helps us to comprehend the status of Shiji as a literature masterpiece and the process of the historization of Chinese myths.

Shiji, historization of myths, mythologization of history, myth types

(责任编辑 郭玲珍)

(责任校对 白俊骞)

I206.3

A

1673-9639 (2014) 05-0069-04

2014-05-03

吴俊奕(1991-),男,重庆涪陵人,西南大学古代文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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