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俊宇散文诗新论
2014-02-12崔国发
崔国发
散文诗研究
倪俊宇散文诗新论
崔国发
倪俊宇是中国当代散文诗坛上的一个典雅、深邃而厚重的存在,其价值就在于,他既从自己的生活经历和巨大的人文时空中获得广阔的视野,以显示他创作的多维之美与题材多样化的趋势,又赓续了唐风宋韵抒情言志的传统与抽思织锦的诗学观念,实现了古典诗词意蕴与现实生活书写的结合。他还善于把那一处处历史文化遗存纳入散文诗的精神谱系,用奇巧贴切的意象创造,使他的诗思伴随着对人生、历史的切身性的体悟,在涛韵与浪花之间回旋生命哲学的精义。他的艺术构筑,总是注重语言的修炼,注重意境的营造,注重内在节奏的舒放,具有较为明确的精品意识和对浓郁诗性与深厚韵味的执著追求。倪俊宇赋予自己以古典诗艺与历史文化传统的传承者、人生意义的沉思者和心灵世界的书写者的角色定位与身份指认,在对散文诗美学宝藏的开发上,取得了骄人而不菲的收获。
一、视野开阔与时空抒写
倪俊宇具有扎实的生活基础,丰富的文化体验,敏锐而精细的洞察力。他深于阅历,博览世态,熟谙人情,见得多,识得广,做生活的有心人,善于发现生活中的真善美。他的所遇所见所闻所作所感,体现在他的散文诗中,视野开阔,题材广泛,表现出很强的驾驭意象与情感的功力。无论是写五指山黎族风情、南海渔村的生活剪影、乡村乡情,还是写山水人文景观与历史人物,拟或是读古诗词以及看画听歌观舞感怀等等,都让人体味到他的博大精深,他的丰富多彩,他的心灵广阔,他的题材多样。他的散文诗不是管窥蠡测式的逼仄,不是坐井观天式的局促,也不是作茧自缚式的微缩景观,而是一片明朗开阔的天地,一片视通万里思接千载式的风致,一种包孕山光水影、民俗风情、生命灵魂的苍茫时空。鲁迅先生说:“必须如蜜蜂一样,采过许多花,这才能酿出蜜来,倘若叮在一处,所得就非常有限,枯燥了。”(鲁迅:《致颜黎明》,《鲁迅书信集》下卷第98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倪俊宇深知“蜜蜂”博采之道,他所反映的社会生活宽广丰厚,无限辽远,立足海南而又不囿于某个地域或空间,因而具有更广泛更深远的意义。诚如诗评家洪三泰所言:“倪俊宇从宇宙的‘高度’俯视尘世人寰。他的思维远远突破海南岛的地域局限”、“时间和空间是一切实在与之相互联系的无形载体。它们没有开端和终点。只有把人的生命、灵魂放在时空中淘洗或沉淀,才能得到生命的真金子。倪俊宇以时间和宇宙的秩序调整心灵秩序,长期凝神冥想、静观探微,进入灵魂的暗室,于是形象之笔赫然冲洗出生命的真义。”(洪三泰:《灵魂拔节,凝成奇姿》,载《绿风》诗刊1999年第4期)。《黎寨情韵》即是写五指山黎族风情之作。“真想做五指山风的纤手,抚你。/抚你撑起霞云撑起炊烟的槟榔林,抚你染绿鸟鸣染绿情话的凤尾竹;抚你弯弯田塍袅袅椰羽,抚你悠悠溪流酽酽蕉香……”(《叠翠的山乡》)、“那年的椰树,已长成仰望的风景。而笛音,正于绿梢萦绕。/那河畔的小路,叠过踩熄炮火的脚印,如今,又叠上稻香,叠上歌声。/而乡亲们总爱踩着这些脚印,踩着那婉转的旋律,走向心田,去种植那血与火的回响。”(《听牧童笛吹〈万泉河水〉》)、 “槟榔青果,是涩涩的,涩着丝丝的情思。/而槟榔树下的诺言,早如去冬的叶片,悄悄地萎了。/那人在哪里?在哪一片黄昏初月的槟榔树下,还是在哪一阵篝火旁卡咯舞的旋律中?”(《哎,那株槟榔树》),诗人笔触所至,或写自己对叠翠的山乡的一片深情,或写岁月燃烧的革命激情,或写黎寨醉人的故事与传说,或写情歌唱出的爱情之久远的忆念,通过那些富有海南黎乡特有的意象,鲜明地表达出作者清新、敦厚、悠远、激越之神韵。采撷南海渔村的心灵“涛韵”与人生“浪花”,诗人这样写道:“歌喉因解缆摇橹而粗犷高昂。汹涌的涛音,驮着灵魂的躁动,活跃海平线的梦幻”、“从声声渔歌中,你触摸到了吗?沙礁云水间,那一声声心灵呼唤家园的颤音……/哦,一阵阵沾满浪花的乡音。面对鸥翔般的开阔旷远、涛啸般的浑厚苍劲,你的血管里,是否已涌动起故乡海的潮?”(《倾听西沙渔歌》),诗人真实地讴歌了南海渔民的生活、思想、感情与精神世界。那在海边织网的“她”,等海的渔娘,以及从海霞灿烂的早晨走来的拾贝少女,她们的歌与梦,她们野性的温存,她们寻美的惊喜,无不给人以心灵的感动与欢欣,无不让我们撷起一朵朵充满诱惑的浪花,在帆影、炊烟、汗滴、螺号、鸥翅、舢板、椰树、彩贝、花裙中,去体验南海渔村斑斓多姿的生活剪影、生活艰辛与生活乐趣。也许这就是诗人生活的根、文化的根和诗歌的根,一种镌刻在灵魂深处的精神原乡,也许这就是被诗人所构筑出来的理想化的“传统”的真实性,因为诗人的心灵期待,“使寻根意义上的‘传统’与‘当代’成功对接,最终实现了它的‘当代转化’。”(程光炜:《在‘寻根文学’周边》,《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2011年第1期)。回望故乡,那老屋的门,斑驳着岁月的尘烟,关启的咿呀声,契至乡愁最深的痛;那椰胡的韵脚,弦与情丝的颤响,是比人生还要漫长的时光;云水苍茫,魂牵梦萦,诗人在“举目眺望,眺望……/哪一片云彩下,哪一片星光中,/哦,是我那亲亲的、亲亲的/故乡?”(《回望故乡》),乡音乡韵自多情,嵌入在字里行间的故乡,那浓郁的生活气息让诗人回味悠长,心灵震颤,在情思勃发的语境、灵魂渴求的场域与充满牵挂的话语中,脉脉含情地唤醒了人们的家园意识。回望故乡,是因为诗人走出了故乡,沧桑的足迹,屐印在隐显的风景之中,伫立断桥边,了悟“情,未到真处,爱,亦有断时”;走进雅丹地貌,穿透历史的背面,体察“岩的沉韧与风的啸嚎的磨砾。不屈的灵魂,在狂力中挣扎成惊心动魄的幻景”。面对山水人文景观,追思历史文化人物,《李纲,万州东山岭》《苏轼,海南儋耳》《荆轲,滔滔易水》《汤显祖,五指山》《林则徐,谛听江东战鼓》《屈原,潇湘雨沤白愁绪》等等,在历史的风景或典籍中,烛照着血与火的灵魂和民族脊梁式人物的熠熠辉煌。“听塞风啸啸,可是威震海空的隆隆礼炮?/看黄尘漫漫,可是虎门销烟的滚滚浓烟?/……长髯飘动。眉锁英气。销烟池是你愤怒的眼睛,透视着/被烟枪深深击中的中国。/你要让光芒四溅的火焰,升腾起消沉了的骨气;/你要让汹涌的海水,冲刷烟膏般洗去黄龙下的耻辱。”(《林则徐》),读着这样的句子,令人热血沸腾,慷慨激昂,炽热的爱国情感跃然纸上。不仅如此,俊宇还写有大量的读诗看画听歌观舞之作,如《彩色的旋律》即是读世界名画后所吟,举凡米勒的《拾穗者》、列维坦的《春讯》、霍贝玛的《树间小道》、希施金的《松林中的早晨》等,荟萃笔端,尽抒心魄,他的品艺诗也是好评如潮,在“以诗解诗”的新径上跨出了可喜的一步。由以上的分析我们不难看出,倪俊宇的散文诗,具有宽口径的题材领域,蕴含着发散性的诗学形态,表现出多向度的审美之维,在思想深度与语言难度的双重支撑中呈示出腾娜多姿的散文诗图式。
二、古典意蕴与现实面向
倪俊宇的散文诗,在古典诗词意蕴与现实生活面向之间嵌上了一层“精神的强力胶”或“艺术的粘合剂”。他的散文诗,善于化解古典诗意,使之与当下的现实生活产生亲密无间的契合,既能立足于贴近现实生活的原则,又能在与古典诗词的承接与相融中展开一种多层次的抒情或写意,在更深层的诗学本质上体现文化本源与时代精神的统一。他的许多散文诗旨在发掘中华诗词的文化宝藏,而能转益多师,古意翻新,在与现代文明的碰撞中闪耀出生命的火花。他喜欢在唐风宋韵里行走与吟唱,通过艺术的二度创造与审美变构,充分展现出散文诗溯源寻踪而又勇往直前的独特格局。他采撷一片片诗韵的风景,陆游的《卜算子》、李商隐的《夜雨寄北》、辛弃疾的《破阵子》、张继的《枫桥夜泊》、李白的《赠汪伦》、钱起的《归雁》、韦应物的《滁州西涧》等等,穿越经典,超越时空,浅唱低吟,字字珠玑,为我们创造了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立体化的而且可以身临其境的现实化的诗境,并以自己的诗心去感悟、去体验生命的理想与激情,爱与美的永恒与执著。“一生都飘洒着雨雪。/风霜中,横枝逸出。撑起凄冷孤寂的暮色,你,站成一株斗寒的梅。/不变的香,总弥漫在那线装的书页间。”(《陆游·卜算子》),一剪迎风傲雪的寒梅,在灰蒙蒙挤仄了凝重的天空下,窜动着一蓬蓬炽烈的火焰,烘暖岁月的伤痛,默默坚守心灵的孤寂,站立成诗人一种坚韧的品格。“那一夜,你在巴山点亮的蜡烛,燃旺了多少人家西窗下的话题。/回家的路途,再遥迢,总被询问归期的一纸信笺覆盖。/淅沥不绝。一场秋雨,淋湿了千余年的思念。/夜雨,横贯谁的岁月?28声平平仄仄,让秋池涨满羁旅的愁绪。/欣悦的剪刀,剪开记忆,让日子在家的温馨浸润中,一点一点,沉入心底……/此刻,檐雨响起。先生,你又在烛光下翻检那发黄的信纸么?”(《李商隐·夜雨寄北》,一根蜡烛,一封信笺,一个秋雨淅沥的夜晚,那思念总被珍藏在心底,何时是归期?这些情感深深地拨动了诗人的心弦,又岂止是蹈常袭故!那南归的秋雁,那枫桥的风霜,那寄情的潭水,那横陈的孤舟,那呜咽的涧水,都能发思古之幽情,写心灵之本真,这“古诗别译”式的写意,融会永恒的人性。这古今相通的人性,正是中华文化内心深处至美的风景。诗人在传统与现代、历史与现实的交合点上重构,或流连风景,或吊古寄兴,或状摹风物,或勾勒世象,熔炼文化品格,铸造精神内涵,堪称熏陶优雅气质的上品佳构,提升人生品位的锦绣华章。《独舞〈梅〉》《听笛吹江南小调》《观剑舞》《月夜听箫》则是一帧帧含蕴古典美的意境和现代人的情怀的“另一种风景”。“一朵花,焙热大地的胸口。/梅。撑开雪地,噼噼啪啪的燃烧。/来自心灵的真情,温暖寒夜的伤痛。/让许许多多早行人,看见古典的美人,手持火炬,在前方走向最初的曙光。/我听见了,你抚摸那火昂然的流动之声……”(《独舞〈梅〉》)、“沿着雨脚的走向,足音悠长深巷。/不见了,一把油纸伞,撑起一片凄清与可叹的眼光。/可寻觅到青石板上,滴落的丁香的幽怨?/或让断桥的故事,随着龙井于壶中舒展。/或让月华在弦上流淌,品味阿炳的沧桑,是否与品茗一样?”(《听笛吹江南小调》)、“在刀戟与鸣镝丛中,在吹角与鼙鼓声里,携一身传奇,铿铿然,进入史册。”(《观剑舞》)、“那横卧于水湄的多孔的桥,流出了那么多缠绵的月光……”、“遍地是李白的清霜。/轻轻折断椰叶,碎成一段清脆的乡音;/随便哪一段旋律,都在老家的屋顶,袅袅成香甜的炊烟;/催人泪下的滑音一闪而过,不想擦伤了蓑衣飘飞的雨季,叩醒了暮归的牧笛。/……哦,母亲,今夜在你哪朵音符上入眠?”(《月夜听箫》)、“花开花落,总有暗香浮动。/蒹葭霜白,谁在水一方?/多梦的季节,心思,山花般斑斓。/然而,那一枝东风里绽放的鸟鸣,什么时候会粲然响起?”(《在多梦的季节》),读着这一节节浸润着唐风宋韵的句子,使我忽然想起陆游的咏梅,想起戴望舒的雨巷、想起西子湖畔的断桥和盲乐师阿炳,想起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想起李白的静夜思,想起诗经中的蒹葭……而与此同时,我们在这些诗句里又捕捉到了现代人的生活场景,现代人的心绪与心理流变,现代人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意象与语言。著名散文诗作家、鉴赏家耿林莽盛赞《独舞〈梅〉》“将一种欢舞的感觉,以最形象的语言抒写出来,在意象的准确和语言的精巧上,都颇为冼炼,是典型的散文诗精品”,他同时盛赞《月夜听箫》是一章“含蕴着古典美的意境和韵味的佳篇。”(见《散文诗世界》月刊2003年总第2期)。由此可见,倪俊宇的散文诗实践,在古典与现代的焊接上作出了坚卓扎实的努力,这正好印证了诗评家江弱水先生的一段诗学论语:“中国古典诗歌已经部分地具有某种历久弥新的现代性特质,而且这些特质已经内化为我们自身固有的诗学传统,它们与西方现代诗形成了合力,从而对现代中国诗歌的写作产生了影响,并使之实现创造性的转换。”(江弱水:《中西同步与位移》引言,《抽思织锦》第136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6月版)。倪俊宇散文诗注重古典意蕴与现实生活书写的结合,还表现在他对周庄、嘉峪关、屯溪老街等人文景观的纪游诗篇之中,诗人俯仰古今,在对山川风物历史遗迹的描写中,糅进了怀古幽情与现代思辨,着眼于以古鉴今、古为今用,实现了历史感与现实感相融会,发人深思而让人久久不能释怀。“夕照,于关前铺一地苍茫。/一阵朔风,推动着另一阵朔风。哪一股风尘,震荡着战马嘶鸣?/锈了的锋镝、断戟,或是破碎的陶片、铜鉴,都走向了历史的背面。/我唯捡拾到一握逝去的夕晖与冰凉的星影”(《落日嘉峪关》)、“一册宋代街井野史,在阳光下缓缓地打开……/思绪,走在石板路上,一页一页,我读着抑扬顿挫的商贾市声”、“一条又一条石板,折叠多少历经沧桑的脚印?/竹帘半掀,不意与哪位墨客骚人的朗笑撞个满怀。/走在屯溪老街,我发现我成为一句宋词。”(《漫步屯溪老街》),诗人于嘉峪关和屯溪老街的漫步中,渗透了源于现实生活的人格理想、心灵思考,体现了时代精神对古典景观的评陟与烛照。揭开历史的尘封画卷,捡拾文明的碎片,在悲壮的诗行中,注入了现代生命意识及其在审视人文景观过程中所顿生的生命的感悟与深沉的思考。“柳丝轻扬,绿了/一帘烟雨……//拱桥过舟。水阁向晚。廊坊灯闪……/——一幅幅,在桨声水影里生动。/飞檐幻象。石栏故事。砖雕传说……/——一段段,泅入了我的忆念。/款款流淌的评弹,洗去马头墙的陈迹,亮出一两朵花的笑靥。有足音悠长深巷,可觅到油纸伞撑不起的丁香幽怨,滴落在青石板上?//哦,水塑的周庄,/在古典里荡漾,滋养着现代的目光。”(《周庄:雨中看景》),诗人在这章仅百余字的袖珍画幅中,竟容纳进柳丝、烟雨、拱桥、水阁、廊坊、桨声、飞檐、石栏、砖雕、评弹、马头墙、花、深巷、油纸伞、丁香、青石板等“高密度”的元素和意象符码,实在令人叹为观止。耿林莽先生说它是“在浓缩的体积内储藏着丰富的审美资源”、“在溶入汉语文学传统的精神上,取得了不露痕迹、和谐自然的效果,所谓‘得其神韵’,没有刻意为之的生硬和任何陈旧感或腐朽气息。/散文诗如何适当吮吸民族传统中的精英,素为人们关注,我以为俊宇这篇可资借鉴,也包括它的音乐节奏上的某种古典风格。”(见《散文诗世界》月刊2006年第1期)。“在古典里荡漾,滋养着现代的目光”——俊宇的这句诗,我以为可引作对他散文诗创作特点的评论。在耿老评语的基础上,我还想加几句我的看法,即现代散文诗叙述的“非线性”特征。这种“非线性、大信息、快节奏”式的写法,追求语言、意象思维的密度与速度。有时引入大量新元素,在散文诗短章中出现如《周庄:雨中看景》之斑斓的色彩和斑驳的意象,实现事件、人物、感觉、意象、思想、情感,共时态地出现于单位语言之中,或可闯出一条散文诗“新路”。
三、历史人生与现代敏感
倪俊宇有一种难以割舍的“诗”与“史”的情结。他的最拿手的写法,是不断诘问历史遗迹而秉笔直书自己对于人生意义与生存价值的理解。他常常在对历史本相的“还原”中挹取诗的精髓,“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钱钟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86年第2版,第164-166页),但俊宇毕竟不是史家,作为散文诗人,他在尊重史迹真人实事的基础上,总是运用充分的想象力,使他的作品动人心魄而又形象化,进而实现意象的生动呈现,情境的当下发生。诗评家江弱水先生曾就现代诗旧题新咏发出过这样的疑问:“旧瓶子能不能装上新酒,或者说,古典诗的题目能不能花样翻新而注入现代敏感(modern sensibility)?”(江弱水:《抽思织锦》第12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6月出版),他进而引用戴望舒的话佐证:“旧的古典的应用是无可反对的,在它给予我们一个新情绪的时候。”(戴望舒:《望舒诗论》之十一,见《现代》第二卷第一期,1932年11月版,第93页)。通过古典意境与历史遗存来表达现代感性(“新情绪”)与人生玄想,让人于怀古咏史中鉴今问道,引导读者对历史与人生以更深的思考,是倪俊宇散文诗的一大特点。请看《陶片》:“鱼头已游入历史的苍茫。有唼喋之韵穿透漠风与沙浪而来……/水纹的波动里,丰满一缕缕游翔的梦,/唯留尾鳍,溅起岁月的光芒。”(《陶片》),由“陶片”而回想“历史的苍茫”与“岁月的光芒”,一方面,使我们体味到岁月的沧桑与悲凉,另一方面,也使我们想起那些创造“陶片”(象征着“文明”)辉煌的中华民族的列祖先民,他们的勤劳勇敢,他们的朴实无华,他们的智慧与力量,是人世间最可宝贵的东西,是我们源远流长的文明的根脉,生命的根脉。“沿一片陶的花瓣,思绪抵达泥土与火焰,寻找祖辈们古老的梦幻与灵动的遐想……”、“假若,一旦从指尖砰然坠落,必将溅起一阵尖厉的惊讶;那破碎的华彩,定然锋利地/刺疼世纪的目光……”(《出土陶瓶》),陶瓶,作为中华文明与悠久历史的象征,是决不能失落与“破碎”的,它的“华彩”永在,是中华民族历久弥新的人文精神所在。“哦,你不歇地追寻那茫茫地平线后面的辉煌。/因此,当那古代艺匠将你自千里戈壁牵引到案上时,不能不赋予你铿然的硬骨与不朽的精魂;/坚蹄踏踏,穿越岁月厚尘而不倦……”(《青铜骆驼》),诗人讴歌骆驼,它铿然的硬骨,它的不朽的精魂,它的孜孜不倦坚忍不拔的品格,它的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意志,都给人以莫大的鼓舞与鞭策。“隐隐听见陌生的声音,缓缓自褐紫色的古语升起……/苍凉的回声,激跃着灵魂拔节的响动,穿透了千年岁月。”(《岩画》),面对亘古的岩画,我们仿佛进入了真神的空间,真诗的空间,这些艺术的符码,点铁成金地镀亮了我们美丽的想象与心头的梦幻,提振了我们的创造精神和艺术灵魂,触及到了我们引以为骄傲与自豪的寻根主题,中华民族的文化博大精深啊!“连石头也斑驳出岁月的苍老,/冷月,挂在冻僵的眼泪上”、“触摸你,便触摸到血与火的冷酷和隐忍的苦难……”(《古陵石马》)、 “岁月在你俯首中苍老。夕照,拉长你深沉的思索。/半截残垣,再也托不起久远太多的传说”、“莽原,在望不见的地方,想象着阳春三月的美丽。/有谁,去捡拾遗落在阳光背面的画角与镝声?战事,已在锈蚀的刀锋上凝固。/你兀自站在雁鸣的尽头,凝神谛听悠悠驼铃于熹微晨光中匆匆西向,/——可是戌卒的后人,去种植当年瘦箫里的江南柳色?”(《烽燧台》),那经历过血与火考验的马匹,那曾响起鼓角与镝声的烽火台,引发了人们对于峥嵘岁月的回眸与追怀,引发了人们对于现实人生的感悟与钟情,现在是和平年代,但愿铸剑为犁,让战事在锈蚀的刀锋上凝固定格成历史的瞬间,“戌卒的后人”会当种植出一片旖旎秀美的江南柳色,种植出一片和平的橄榄枝与自由放达的含笑花。世事沧桑,物是人非,其古意盎然的物象,被诗人赋予新的活力与现代敏感。“你远去了。只让歌声长久地悲壮着易水的啸吼。/朔风萧萧,磨砺寒冷的易水成一把锋利的剑。/一去不复返的你,是刃上的钢。//锋刃好利。倏然划破王袍的威严。/惊醒了一片慌乱,而一片慌乱却没有惊醒你。/刃光下,秦武阳们的苍白照亮了许多灵魂。一纸地图,终于如秋叶般款款飘落……”、“歌声,在剑的末端消失。/而血燃亮的火星,却永远装饰着历史的风景。”(《遥想荆轲》),诗人以诗证史,而又不拘于史,拟古而不泥古,从荆轲刺秦王的故事中推衍出亘古的诗意,易水之“剑”与荆轲之“钢”熔为一炉,淬炼出凝重而声色俱厉、意蕴深厚而内涵丰富的诗句。“落子声,痛得北宋在夕照里咳嗽。/那一声响,訇然震疼千余年的耳膜。//指掌间,有千百种翻覆,滚滚红尘在棋盘上变幻局势。/对于太多的对峙,你总观不透执子人眉间结起的谜。落子声的锋利,洞穿沧桑中的人世。/你唯独羡慕那枚卒子,涉水过河,开辟出一方新生的天地。//哦,棋子被谁抛出局外。赢耶?输耶?/一直坐在这石上观棋的,/其实是琼崖的布衣百姓。”(《儋州东坡观棋石》),诗人从观棋石遥想当年东坡被谪贬至儋州的人生境遇,东坡对于当时官场与尘世间明争暗斗、尔虞我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等“变幻局势”明察秋毫,却只能冷眼旁观而不可理喻。结尾一句“一直坐在这石上观棋的,其实是琼崖的布衣百姓”,寓意深刻而耐人寻思。尤为难得的是,下棋人与观棋者之所蕴含的哲理,又岂止限于古时,著名作家耿林莽评说它“超越古今,切入多变人间‘共性’的深度了。”如此精短之作,又如此启人心智发人深思,饶有意趣,我由衷地感佩俊宇艺术功力的深厚了。没有丰富的阅世经验与现代敏感,便写不出如此深邃而对历史人生入木三分的见解。这也是我为什么多年来对倪俊宇散文诗非常热爱的缘故了。
四、语言修炼与意境营构
倪俊宇散文诗十分注重语言的修炼,他不是把自己的思想与观念强加于诗,而是“将创造性交给语词本身”。诚如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所说:“不要听从我,而要听从语词——逻各斯”(见杨匡汉:《中国新诗学》第226页,人民出版社2005年2月版)。俊宇重视语言的诗性与美感,炼字与炼意,有一种天然的质感。他的散文诗语言清新明晰,简约冼炼,现代而又古典,节制中保持质朴,激情中不失优雅,整饬中讲求内在节奏。请看《椰胡》:“左边一条南渡江,右边一条万泉河。/一生沉浮,在生长椰林的热土上,韵脚平平仄仄,跋涉出酸甜苦辣//琼剧一朵一朵,开满村头的老榕,或深巷的椰树,像一只鸟儿,在方言的上空飞旋……/马尾扎成的弓,牵出奔马的嘶鸣;疾抖的是临风的七尺剑气。/长亭柳折断于一弓长音的回响里,幽幽弦上蹒跚着离人的背影。/……南岛的月夜,遂遍洒了江南细雨。”(《椰胡》),马康桃在评论这篇作品语言特点时说,诗人“善用比喻和想象,化具象为抽象,避免了浅白,诗意浓郁”(马康桃:《在涛韵与浪花之间:倪俊宇诗歌印象》,见《绿风》诗刊2009年第6期),诗中视听通感手法的运用,听觉与视觉相互贯通,以声喻乐,以形喻乐,以意喻乐,以典喻乐,本来诉诸听觉的椰胡音乐,同其他感觉器官息息相通,言约意丰,语言之弹性、精警、含蓄、通感、顿挫、互文见义等应变性,极大地丰富了散文诗的表现力。那睁着失眠眼睛的老井,滋养着一方风俗和干渴的灵魂,“啊,我们一生走不出的,仍是故乡幽深的眼窝。”(《老井》),诗人在这里,把“老井”比喻成“睁着失眠的眼睛”、“眼窝”,不仅“形似”,而且暗示着诗人对故乡的深深的“回望”之意,这样便有了“神韵”,巧比妙喻的语言,加深了诗人心灵的感受和“比”的意义。“咿呀声声,最早擦亮田野上的曙色。/这其实是一首民歌的源头。谣曲的浪花,总翻卷在乡村时间的河流上。/一双双泥脚,把一代代的河水踩上坡来,把一代代的汗水引向庄稼的痛处。/水车,站在干渴与翠绿之间,让农事的细节哗哗作响。”(《乡间水车》),首句即让人拍案叫绝,一个“擦”字,动词的运用让我们体味到劳动的艰苦与快乐,也可见诗人炼字的功夫。一句“咿呀声声,最早擦亮田野上的曙色”,暗喻农人的勤劳,虽字面无一言,而此意尽出,这就是作者语言的高妙之处。“黎锦,遮住星光;项圈,圈住鸟鸣。/时高时低的歌声,在椰林间流淌;心与心的絮语,听得上弦月翘起嘴角。”(《黄昏,口弦响了》)、“让一些落满尘烟的情节,随着年华的逝水,沉入夜色;/让一些缠紧梦境的情节,沿着触摸人生的指尖,走入琴弦……/是的。我徘徊在银鳞游动的音符里,/咀嚼五味的嗟叹或情思。”(《小巷琴声》),无论是黄昏的口弦,还是小巷的琴声,都有一种内在的节奏,在我们的心中回荡。俊宇是诗人,也是一位词作家,他的歌词创作素养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他的诗歌和散文诗创作,他是一位音律节奏感强的诗人,即便他的散文诗不押韵,我们也能体会到他的内在的韵律与节奏,只要你朗诵他的作品便会通晓。这便是著名学者、诗评家杨匡汉所谓的“诗调”,遵奉节制美原则,有效地控制齐整和变化的复比率,注重内在律动与外化旋律的调适,采用宜松不宜紧的节奏音韵,讲求语言整饬与生命情调相对应。倪俊宇散文诗正是如此锤炼语言和提炼诗情,才使他的作品赢得上佳的诗境。他在注重语言艺术的同时,还特别讲究意境的营构,在散文诗中贯彻超以象外、情景交融、神理凑合、自然恰得的意境追求。“天空飘着涟涟的愁,洇透一个深深的秋。/一声声叮咛,一段段凝眸,在长亭或短亭的细细柳条上挤攒。/原野上,一片绿湿烟沉。一把红伞,在淅淅沥沥的韵律里,款款远去……/一个濛濛的背影,濡化在岁月的忆念里。//雨丝不断,雨声不歇……/哦,将我的情弦,扑打出疼痛的颤音。/在雨天,想起一个名字,是否所有的细节已长满青苔?/今年的秋雨,竟提前在询问归期的信笺间飞洒,使我的心怀/总燃起西窗下烛火的温暖。//在初秋,一场雨,会唤醒彼此心中的春天吧?/你的名字,点着我一生的烛光。”(《黄昏听雨》),黄昏听雨,自有一番情调和诗的氛围,而诗人则把“我”在岁月的忆念中那一份“涟涟的愁”,放在“长亭或短亭”、“绿湿烟沉的原野”和秋雨那“淅淅沥沥的韵律”之中,联通了象、意、景、情,做到情不虚情,情皆可景,景非滞景,景总合情。著名美学家朱光潜有言:“情景相生而且契合无间,情恰能称景,景也恰能传情,这便是诗的境界。每个诗的境界都必有‘情趣’和‘意象’两个要素。”(朱光潜:《诗论》,《朱光潜美学文集》第2卷第54页)。再看《古河道暮色》:“天地间,谁画出个硕大的问号?/——早已涸露的河床远处,默立落日一轮。/没有芦苇,没有指尖托举月华的芦苇。唯有野草衰黄,摇曳着波柔水草的梦境。//一群一群砾石拥挤着,与日月星辰对视,向着痛苦的天空,赤裸地接近。/死去的河谷,隐匿了时间的步声。/来自远古的滔滔涛音,被缄默不语的岩层反刍成阵阵风啸。/是哪一堆沙砾,沉埋着橹声?/是哪一片垒石,沾藏着帆影?//蓦地,一只孤雁飞起,双翅碰碎了远处古寺飘来的晚钟。/一缕夕光闪过。我看见,岸崖上,久远的纤号在纤道的擦痕里,正开放成泣血的红杜鹃……”(《古河道暮色》),这是一章饱含古典美的意境而具有历史的沧桑感的诗章,诗中先后出现了河床、落日、芦苇、月华、野草、水草、砾石、河谷、橹声、垒石、帆影、孤雁、古寺、晚钟、夕光、纤号、擦痕、红杜鹃等高密度的“意象”,与诗人所要表达的“沧桑”、“苍茫”、“反刍”、“变幻”、“痛苦”、“泣血”等主观色彩浓烈的“情趣”相映相生,意与境浑,实现了意、情、理、趣、境的交融互渗,可见,意境是经过诗人的主观把握而创造出来的艺术存在,是在客观景物与主观情趣相统一的基础上,以审美意象为质体结构的基本单元,是“用诗的特定思维方式所创造的一个新的时空,一个有意有境的活生生的统一体。”(杨匡汉:《中国新诗学》第129页)。著名作家冯麟煌在倪俊宇的散文诗集《岁月的涛音》序文中这样写道:这就是从散文诗意境王国里走来的倪俊宇,“生活的现实与浪漫、理念与想象、咏物与抒情,得以较为美好的契合,让我读到一种自由放达、委婉而又豪壮的情怀,让我感觉到这文字的华彩、莹辙、峻丽、沉实、厚重,尤其极为悍炼的语言,最是丰含的意蕴,乃至渗透甘醇的情味,读来无不教人快意乘风,醉入佳境。”(冯麟煌:《涛声絮语入梦来》,见《散文诗》月刊),倪俊宇散文诗所带给我们的,正是这样富有意境美和艺术情韵的佳篇。
作为中国散文诗学会理事、中国散文诗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海南省作协理事、海南省散文诗学会副主席,倪俊宇是当代散文诗的重镇,是一位把古典情怀与现代观念相融于散文诗的艺术高手,是一位枕着涛声入梦而能敢立潮头唱大风的散文诗名宿健将。他在海内外各大著名报刊和选本上发表了大量的散文诗作品,出版了《凤凰螺》《岁月的涛音》《五指山风》《椰岛绿风》等作品集,荣获了国家级和省级各类文学奖七十多次,他的散文诗创作可谓名满天下。但从散文诗的创新与发展上看,自然又使倪俊宇诗家和整个散文诗界需要为之不懈地奋斗与精进,也许艺术之路是无穷尽的,站在新的历史起点上,我们还需要不断增强作品的深度和思想的力量,还需要不断地拓展散文诗的内涵空间,还需要高举起灵魂在诗的海洋中劈波斩浪,还需要进一步强化艺术表现上的现代意识和关注现实的担当意识,实现对作品意义与形而上意味的充分摄取。相信倪俊宇的笔力与才情,他一定会源源不断地为我们以及我们这一代人奉献出更多更好更有分量的散文诗力作!
崔国发,1964年生于安徽。作品散见于260余种报刊,共200多万字。著有散文诗集和诗论集3部。作品被收入《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中国散文诗90年》《中国年度散文诗》等80余种选本。曾获全国十佳散文诗人奖,全国散文诗大奖赛金奖等30余项。中国散文诗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