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像心情一般纷繁无序
2014-02-12方淳
方淳
年轻的时候看王朔的经典调侃,印象深刻:有一天,你啥事都做不成了,就去写小说。对我来说,写小说是个特别需要耐心的活,而在我的青春岁月里,需要忙碌的事情太多,如果有了表达的需要,我通常写一点小散文,有时候也学着写一点杂文,来触摸心情,发表意见。并且,我时常没有精神去好好地琢磨身边的人与事,或者思考关乎生与死这些伟大的小说家们发至灵魂深处的天问。这些都离我有些遥远。
但是,我深深地知道小说对我的影响力。我的头脑和身体在好的小说面前,通常不堪一击。小时候,我从床底下的柳条筐里拖出一本本父亲订阅的《小说月报》,看得泪眼婆娑,哭个稀里哗啦,可以几天食不甘味。长大了,在阅读某些伟大的小说时,常因为作者对死亡的思考而产生强烈的窒息感。还记得父亲突然去世之前,我正在看大江健三郎的《死者的奢华》,死亡的气息如此沉重地笼罩着我,足足三年,浓重的乌云徘徊在我的头上,挥之不去。
小说赋予我洞察力,穿越生活的表面,走向本质,走向核。小说因此使我在生活中变得沉默。因为,局外人式的无奈和卡夫卡式的荒诞与苍凉感就蛰伏在生活的暗处,而对小说的阅读使我学到一些这样的穿透力。因此,小说干扰我的思想与情绪,侵入我的生活,甚于音乐、话剧、散文、诗歌、绘画等任何一种文艺样式。每看完一本小说,情绪和思想就会受到一段时间的干扰,我每每需要很努力地花上一段时间,才能将自己从小说的情境中抽离出来,回归到现实中。因此,在成长的人生路上,小说有时会使我在他人的眼里变得有些不可思议。
自然,这种情况随着年岁递增而渐渐好转。现实人生斑驳陆离,我渐渐意识到,纷繁芜杂的人生状态相较于阅读,显得更为生猛活泼。关注人与人之间那些微妙的难以言说的关系,以及,蝼蚁一般的个体与时代、社会这些大风车之间的关系,是很有趣也很幽默的事。当我终于产生了这样的认识,并觉得人生具有真正意义的事情正在一件件变少,就像秋天的小石潭,水落而石出,人生渐渐露出它本来面目的时候,我开始写小说。
起初,我以为写小说,必须拿出长篇。于是,毛毛糙糙就写了一个长篇。投稿与等待的时光,使我本来就急躁的性子几乎失去了继续写作的耐性。然而,我必须找一件正经事做,这件事可以一直持续下去,做到老。接着,某一天,我在报上看到一则新闻:一位农村老妇因为思念外出打工的孩子,徒步三年,在各个城市寻找。我在这则新闻面前感到震撼无语,于是,对着地图,想象她目不识丁的眼和奔波不止的脚,穿越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城市,就这样,我创作了《上路》。这是我第一个发表的短篇小说,感谢编辑给了我继续创作的信心。
与其说是写作,不如说是对人生疑惑的探寻与解答。人生路上,我觉得许多事不可思议,然而它们就那样千姿百态地展现在我的面前。女人、成功、性、家庭、孩子、社会秩序、嘴、语言、虚假……是的,虽然人生美好的时光已过大半,但在世界面前,我时常觉得自己像个幼稚的孩子般迷惑与无助。为什么那些人看上去似乎从来没有更深一点的忧愁呢?作为女性,除了丈夫、孩子、家庭、工作之外,就没有别的话题了吗?为什么他们可以那样快乐而无所事事地生活,甚至招摇着这种快乐,看上去貌似很成功?对于社会规则的运用,对于某些问题的认识,为什么人们的答案是那样的理所当然,犹如铁板钉钉?为什么滑稽和荒诞的事件充斥在生活中,而人们却可以熟视无睹?
在这些疑惑面前,我看到自己像蒙克油画《呐喊》中的人物一样,举起双手,圈住嘴,向着无尽的远方发出内心的呼喊。这种呼喊,裹挟着各种各样的情绪,迷惘、困惑、不屑、愤怒、爱惜、欣赏、眷念……构成了我的小说的心泉。创作一篇小说,与在林溪风竹之下弹奏一支古曲应该有着相同的意境与感觉,当然,有时候也可以是乡村音乐,是踢踏舞。这种纷繁芜杂的感觉是如此丰富,恰如不同状态下复杂多变的心情,以及那些从嘴上莫名蹿出的句子,它们通常成为我创作小说的首句。
就目前我写下的不多的小说来看,我看到自己对女性命运的关注。这绝非有意识的选择。所有的小说都是纷繁芜杂的情绪状态的役使与延展,就像在不同的季节、天色、情境下所看到的不同的景色一样。身为女人,我爱惜女人,时常像贾宝玉一般为女人的命运而感到无奈和忧伤。生活中的女人,她们就像不同的花朵,有着不同的土壤与环境,因而置身于各种各样的遭遇中,我以审美的眼光去对待她们。这样,就有了《蛇惑》、《花月》、《月是故乡明》、《花斑》。《月是故乡明》是我对江南古典文字意韵的一种探索和尝试,我希望在作品中撷取江南的美好元素,建筑、园林、家具、书法、人物、故事揉合在一起,烘托出理想中的江南意韵。因此,我希望自己的语言尽可能素淡典雅,就像画工笔花鸟一般;自然,有时候,这样的尝试偏偏会留下斧凿的痕迹,文字显得紧致,缺乏光昌流利的舒畅感,但是,好歹也可以作为我认真态度的一种证明。那个叫石苔青的女子,是我心中构想出来的美好的江南女子,是我对江南女子的一种诠释。《花斑》取材于生活中一个听来的故事,中年妇女的婚姻危机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这让我想起作家六六作品的标题“女不强大天不容”。花斑,是人生的一段特殊时光,无论男女,我们都将面对它,度过它。写作的同时,渗透了我对这一问题的思考。
另一类作品,是我偶尔写作时评留下的痕迹与延续,不过借鉴了一些象征、荒诞的手法,与现实批判结合在一起,这样,就产生了《薄雾浓云愁永昼》、《影子》、《夜鸟的嚣叫》。我无法做到含蓄,尽管在作品面世的时候,通常我已尽可能地使它更稳妥一些,然而,观点仍鲜明地夹杂在文字间。此外,由于工作原因,我的生活中经常会遇到一些城市中产,所谓的“高级灰”人群;这是一个有意思的群落,他们的心灵轨迹与灵魂归宿,也是我所关注的,这样,就诞生了《班公错的鱼会唱歌》。
翻翻年轻时看过的小说,诸如加西亚·马尔克斯《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等,我对自己有着许多的期许,希望自己在创作的时候,耐心些,再耐心些,这样,我就可以写得更加细腻一些,更加富有场景感和表现力。
感谢《西湖》杂志给我这样的机会,在这里对我几年来的创作做一个小小的总结和梳理。这条道路很是漫长,而我已经走过了人生大半的好时光。不过,孔子言,七十秉烛而学犹未晚矣,我就权且以此自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