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小卒
——忆白朗
2014-02-12赵郁秀
赵郁秀
军中小卒
——忆白朗
JUN ZHONG XIAO ZU
赵郁秀
曾得鲁迅先生关爱、青睐,被文学史家定为“三十年代东北作家群”的十余位作家中,有两位女性作家被称为“拓荒者”(见《长夜萤火》序言),她们就是鼎鼎有名的萧红和白朗(当年笔名刘莉,原名刘东兰)。萧红1942年病逝于香港,就在这一年,白朗随同丈夫罗烽由东北来到延安,投身到了抗战的烽火之中。在纪念萧红逝世一周年时,延安《文学月报》刊发了白朗的《遥祭——纪念知友萧红》一文,“编者按”是这样写的:白朗是萧红踏上文学之路的最亲近的女友,又是除萧红之外流亡关外的唯一东北女作家。
在初识知友萧红的1933年,这位“唯一”的东北女作家就任中共满洲省委地下组织支持的哈尔滨《国际协报》文艺副刊编辑,时年二十一岁。到延安后,她担任过《解放日报》副刊编辑。日寇投降后返回东北,1945年底担任新创刊的《东北日报》(《辽报》前身)副刊部副部长,1946年底任《东北文艺》(《鸭绿江》前身)主编。白朗被称为“东北地区第一位女编辑”。
1935年,由白朗主编的《国际协报》《文艺》周刊停刊,在《结束了“文艺”周刊》一文中白朗写到:“抚今追昔、感慨系之——即如为本刊执笔,诸多作家对《文艺》的支持,努力撰稿。而我呢,不过是军中小卒,虽然也时或随众摇旗呐喊,也是幼稚不堪,难登大雅之堂。”
我第一次读到的自称“军中小卒”的白朗的作品,是1951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篇小说《为了幸福的明天》。小说根据大连一兵工厂女工赵桂兰舍身保护国家财产的英雄事迹而创作。当年东北各地熟悉这位护厂女英雄的大名,有如今天中国人熟悉雷锋。《为了幸福的明天》一书多次再版,还出了朝文、日文版,共发行二十余万册。白朗把得到的稿费全部捐献,为抗美援朝购买飞机大炮。这是紧随演员常香玉捐献“香玉”号飞机之后,又一影响较大的爱国壮举。
当时各种报刊对白朗的作品好评如潮,对她的爱国行动更是宣传得家喻户晓。特别是《东北画报》,将白朗出席国际会议的大幅彩色照片刊登在封面上。白朗身着墨绿色合身旗袍,颈下别了一枚闪闪发光的梅花别针,乌发梳于脑后,微笑着侧视前方。颇具东北特色的装束、睿智文人的气质、雍容潇洒的风度,活生生地展现出了新中国知识妇女可亲可敬颇具魅力的形象。那时我还是一个只有十七八岁的文学小青年,特别渴望能有机会见到这位大作家。
上帝有灵,机会到来。朝鲜战争爆发后的1951年,国际民主妇联组织的“美、李暴行调查团”路经丹东去朝鲜,要在丹东逗留几日。辽东省有关部门派我去担任随团记者,我借了一件较新的制服换下供给的旧服装前去报到。我第一眼便认出了白朗同志。她中上等个头,身着蓝色列宁装,腰系宽带,乌发扣于帽内,如同军人一样威武利落。她热情地同我握手,说欢迎记者来访。当得知我并非报社记者而是在省文联工作,又亲切地说:噢,我们是同行,我在东北文联。我早就知道她是东北文联委员,她的丈夫罗烽是东北文联副主席、东北文化部副部长。这个调查团的团长好像是国际民主妇联主席、知名的和平使者、法国物理学家戈登夫人。调查团还有英国工党领袖费尔顿夫人,副团长是苏联妇女领袖,好像叫波波娃。还有一位是中国的妇联副主席刘清扬。我知道刘清扬曾留学法、德两国,是周恩来的入党介绍人。刘清扬年龄较大,但身材苗条、清秀,典型的南方淑女形象。
白朗告诉我,这个团的成员来自十多个国家,观点不尽相同,邓大姐曾嘱告她要协助刘清扬大姐做工作。她向我询问了我所见所闻的丹东大轰炸情况。我告诉她,在4月的一次大轰炸中,住在三马路的我的同学家里,有两三个人被炸死,我亲眼看到镇江山桥下的铁丝网和鸭绿江边路边白果树枝上多处挂着被炸死者带着黑发的头皮和血淋淋的手脚……她一一记下,说我建议在安东多停留几天,要深入调查、拍照。晚饭时她尚未放下筷子,便被刘清扬和波波娃喊去开小会了,很晚了还未回房间。后来听说她们到朝鲜后走了好几个道(省),之后由白朗起草了《告全世界人民书》发至世界各地,揭露了“美、李(李承晚)”的残暴罪行,呼吁制止战争,争取和平谈判。
赵郁秀,满族,编审。1933年10月生于丹东,1953年入北京中央文学研究所学习。现任辽宁作家协会顾问、辽宁儿童文学学会会长、亚洲儿童文学学会副会长。新中国成立前开始文学创作,共发表、出版作品近二百万字。《党的好女儿张志新》《为了明天》等获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书展荣誉奖、省散文一等奖,《仿佛就在昨天》获辽宁文学奖。主编的《棒槌鸟儿童文学丛书》《小虎队儿童文学丛书》等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国家出版署优秀儿童图书奖。曾获亚洲儿童文学大会(1997)、世界儿童文学大会(2006)“特别奖”、“贡献奖”。1993年始享受国务院专家特殊津贴。
回国不久,白朗受蔡畅、邓颖超大姐委托参加了国际妇联执委会。1952年2月,白朗又随以巴金为团长的“中国作家代表团”赴朝鲜进行战地采访,之后又随祖国慰问团赴朝慰问。这年9月,周恩来总理指名要求白朗陪同费尔顿夫人再度赴朝鲜访问。入冬,白朗以中国妇女代表身份,出席了在奥地利首都维也纳召开的世界和平大会,回归时途经苏联和东欧一些国家参观访问。1953年6月,她又随全国妇联领导去哥本哈根出席了世界和平大会,会后应芬兰邀请,赴赫尔辛基参加了芬兰国家妇女文化日活动。回国第二天,又奉命参加了以罗烽为团长的“归俘工作团”,赴朝鲜开城处理归国战俘工作。随后,又以记者身份出席了在板门店举行的具有历史意义的停战协定签字仪式。白朗就是这样,马不停蹄地奔走于保卫和平反对侵略战争的神圣战线上。她被辽宁人民选举为出席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又在全国妇女代表大会上当选为全国妇联执委,在全国第一届文代会上当选为全国文联委员、文协理事。她是深受中国人民特别是中国妇女热爱的代表,是名副其实的具有国际影响的和平战士和著名的社会活动家。
1956年,白朗随周扬、茅盾、老舍等出席了在印度新德里召开的亚洲作家代表大会,会后访问了缅甸等国。在数年间,白朗六次奔赴朝鲜战场,多次穿行欧亚各国。在奔波过程中,白朗在创作上也取得了突出成就。就是在这段时间,她写出了《金顺、金喜》《向普天下的父母亲控诉》等二十余篇特写、散文、随笔、通讯,发表于《东北文艺》《东北日报》《青年报》以及《苏联妇女》等报刊,其中,她在朝鲜战场上写的《英雄的时代》入选了于庆祝新中国成立六十年前夕出版的《辽宁六十年优秀散文选》。
1956年,白朗、周扬、茅盾、老舍等组成的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印度,左四为白朗
不久前,当我重读《英雄的时代》时,那种大气磅礴、带着浓浓的火药味的文字,将我带回了半个多世纪前难忘的战斗岁月;那饱含激情所展现的无数个黄继光、邱少云式的英雄形象,使我走进了这位女性作家当年的内心世界。白朗说,当年的她很少流泪,但到了朝鲜战场,则掘开了眼泪的深泉,感动的泪水无数次滴落,同英雄烈士们的鲜血流在一起……在朝鲜战场上,白朗参与过抢救伤病员,经历过“脑子都冻僵了”的风雪严寒,躲避过震耳欲聋的敌机轰炸,亲眼见过冻僵的伤员脱军鞋时连脚一起脱掉,亲耳听到过流着鲜血又披着白雪的勇士们高唱志愿军战歌……她亲历了这感人至深的一幕一幕,为我们的民族留下了泪血融汇的讴歌英雄时代的瑰丽诗篇。
1953年夏白朗参加停战协定签字仪式归来时,我离开丹东来到北京,进入北京中央文学所学习。秋末,二次全国文代会召开,我和同学们前去看望东北区代表,得知白朗夫妇已经先后调进中国作协从事专业创作。那时白朗显得更健康、潇洒,她笑着告诉我,以后要力争少参加活动,安安静静地写作。她说首先要写的是妇联大姐们建议她写的《何香凝传》。她说难度很大,何香凝一口广东话,而她从未去过广州,听不懂粤语。不过她一定会认真完成的。之后准备改写一个长篇,还要写以朝鲜战争为题材的长篇。对这两个题材,我都很喜欢。我一定要先读为快。我想战争风云已经过去,在祖国正处在被称为“黄金时代”的大好环境下,白朗应该能够从容地写作,一定会写出比《为了幸福的明天》更有力度、更耐读的作品。
想不到的是,1955年春反胡风运动开始,本来学制三年的文研所二期提前一年毕业,学员们回各地参加运动了。
反胡风运动后期,渐渐揪出了一些同胡风有关联的人物,文研所所长丁玲就是其中之一。之前的丁、陈“小宗派”被上升为“小集团”,进而被上升为“反党集团”。接着,冯雪峰、艾青以及文研所副所长田间、教师李又然等等也未能幸免。当时白朗、罗烽以及东北作家舒群等人对批判丁玲是持有疑问的。罗烽时任中国作协作家党支部书记,曾几次劝说丁玲忍一忍。白朗在去北戴河撰写《何香凝传》时偶遇邓颖超大姐,她向邓大姐大略地讲述了作协批丁、陈的情况。白朗对邓大姐说,丁玲的历史问题不是早在延安就有过结论吗?一个有二十几年党龄的老党员能自觉反党吗?关于丁玲的罪状之一“一本书主义”,白朗认为作家就是要为人民多写出像样的书,并说我自己就是要努力争取多为党工作、多写作。邓大姐说,现在就是上面要什么,下面给什么。回到北京后,白朗将这些情况如实地向党组作了汇报。
1956年“大鸣大放”时,丁玲等人对受到的批评不服连连申诉,中宣部也组成了复查组,准备为他们重新定性。1957年又刮起了反右派风暴,他们的上诉竟成了“翻案”,被称为“向党疯狂进攻的罪行”,包括参加复查组的同志也被牵连,以同情之名义被定为右派。对罗烽、舒群、白朗还有一大罪状,就是在延安时曾联名写了一篇“反周扬”的文章。
那是1941年7月,延安《解放日报》副刊连载了时任鲁艺院长的周扬所写的长文《文学与生活漫谈》,当时东北老乡萧军拿着这份《解放日报》来到罗烽、白朗住的窑洞,说这篇文章是写给党外作家的,有的观点他有疑议。那时他们都刚到延安不久,罗烽还没有接上组织关系,白朗还没有入党,他们研究讨论后,让萧军执笔,白朗、罗烽、艾青、舒群五人联名写了一篇《〈文学与生活漫谈〉读后漫谈集录并商榷周扬同志》,8月1日刊发于《文艺月报》。当年,周扬同志对此无任何反应。毛泽东主席对这几位文化人一直很尊重,1942年准备召开文艺座谈会前,毛泽东亲笔写信,一一征求他们的意见。在那幅有纪念意义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合影照片上,罗烽坐在一排,跟毛泽东仅隔着草明、田方;白朗也坐一排,同朱德司令仅隔着丁玲、李伯钊等四个人。
万万没想到,十五年后,他们在延安同周扬对文学创作商榷的文章竟成为“反周扬”罪。批判者说:“周扬的文章是发表在党刊《解放日报》上,反周扬就是反党、反延安。”
罗烽、白朗也被戴上了右派帽子。舒群虽然没被定为右派,但他长期同罗烽并肩战斗,于是他们三人被定性为罗烽、舒群、白朗反党小集团。
在一次批判会上,白郎一直低着头流泪,罗烽则闭目端坐,听到有人说他曾经被捕自首,罗烽拍案大吼:“我没有自首,士可杀不可辱!”
原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韦君宜在他的《思痛录》中有这样一段话:“我记得那次开全体大会,宣判罗烽、白朗为右派的决定,那声音刚脆、森冷、瘆人,简直使人觉得那声音本身就有杀伤力。每一句话就是一把刀,真怕人!”
确实“真怕人”。由会内到会外,由北京到全国,文艺界都卷进了这场“怕人”的森冷风暴。1957年9月4日的《人民日报》和9月8日的《文艺报》分别以醒目的标题刊载了《罗烽、白朗窜同丁陈向党进攻》和《文艺界对丁陈反党集团的斗争深入开展——李又然、艾青、罗烽、白朗反党面目暴露》两篇文章。1958年1月27日,《人民日报》又将他们在延安写的文章汇总,题为《奇文共欣赏,毒草成肥料》,大版面黑字头题刊发。直到今天,我还经常翻出这些已经泛黄的材料看一看,其中还包括周扬的洋洋万言的《文艺界一场大辩论》及胡风的“万言书”等。往事历历在目,让人不寒而栗。
1958年夏,白朗、罗烽被下放到辽宁阜新矿区劳动,罗烽由原行政八级降为十三级。白朗原为文艺一级,进京后,她同丁玲共同发出过作家不要工资、要靠稿费生活的倡议,因而这时,她成了一个需要劳动改造的老百姓。白朗日夜叹息,经常含着泪默吟罗烽的诗句:“游魂离魂子/胡不归去吟/欲归归无处/还怜未归人。”他们经常无语相对,却仍按着一个共产党员的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劳动,同时不断地抹着热泪向组织写思想汇报,认真地按月保存着该交的党费。
1961年,经中共辽宁省委批准,罗烽和白郎的右派帽子被摘掉。1962年,在党中央的七千人大会之后,又迎来了文艺界可以畅所欲言、百花齐放的和煦春风。8月,我参加了中国作协在大连召开的小说创作座谈会,会议由邵荃麟主持,茅盾自始至终出席,并不断地同周立波、赵树理等诸多名家交流探讨。我有幸约到了茅盾的稿件。又借机去看望了由阜新迁居大连金县的白朗、罗烽,传达了各位文学前辈对他们的关怀,并向他们约稿。不久,白朗寄给我一篇短篇小说《少织了一朵大红花》,我读罢,不由得自语:啊,宝刀未老!特别是洁白稿纸上那工整的钢笔小楷,字字清晰、秀气。目睹这样干净、秀丽的字迹,如同拜读名人书法,真的是艺术享受。我虽然早已仰慕作家白朗,读过她多部作品,这时却是第一次见到她的手稿。据说在哈尔滨时,白朗经常为地下党搞宣传、刻蜡版、印传单。
白朗的《少织了一朵大红花》于1962年10月号同我特约的茅盾、老舍以及赵树理的稿件集中刊发于由《文艺红旗》改名为《鸭绿江》的首期,使改刊的《鸭绿江》也可以说新生的《鸭绿江》向读者呈现了“开门红”。特别是开山鼻祖之一——曾在1947年任主编的白朗又赐新作,并列作品栏头题,预示《鸭绿江》继承了悠久的历史。1964年第6期,又发了白朗的小说《温泉》。白朗还连续写出了《在起跑线上》《管的宽小传》等报告文学作品。1966年第3期,又重点刊发了白朗的报告文学《纽带》。《纽带》写的是大连斯大林饭店的全国劳模鲍静芝的事迹。为将此稿改得更好,白朗还约我去拜见过泼泼辣辣热心为他人服务的鲍静芝和她的伙伴们。白朗写得很顺手,散文笔法、语言流畅。我们很希望她以这种平实细腻的笔锋将大连的先进人物一个一个地写下去,读者很欢迎,我们也热切期待着。遗憾的是,两个月后又起了风云,“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鸭绿江》月刊停刊了,我们再也见不到那字字清晰、行行均称、笔锋刚劲的白朗的钢笔小楷了。
1957年,罗烽和白朗双双被定为右派分子,下放东北离京前合影
以后,白朗、罗烽被从金县调回沈阳参加运动。初期,白朗还被派刻蜡版,为大家油印传单。一天,突然有一伙红卫兵闯进大帅府(省作协办公楼),声称他们是大连铁道学院“红联军”的抓叛徒集团,他们学院院长胡起是1934年与罗烽同时被日本宪兵抓捕的,他们要揪罗烽去大连交代罪行。
罗烽被带走后,白朗心神不定,长吁短叹,在日记本上写下这样一段话:“真所谓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奈何?人的一生能有多少精力去应付这么多的不幸啊!书记杨靖宇(化名张贯一)直接领导。杨靖宇能武能文,重视宣传工作,要求他们广泛组织群众、宣传群众,积极开展抗日救亡活动。我感到无力支持了,毛主席啊,给我力量吧!”当时,省作协的很多人都不了解罗烽被捕的细节,于是找白朗让她交代,开始时只听不审,有时我这个靠边站的人也旁听。因为我主编《革命回忆录》专栏,对现代历史情况较熟。那时坐在木椅上的白朗一边两手不断地揉搓着绣有“珍重”两字的手绢,一边慢慢诉说。她说这是当年她送给狱中的罗烽的,他们一直保存着。罗烽就是以她的这种深情鼓励,在敌人严刑拷打之下始终没有承认他是共产党员,就是铁路工人,没有提供敌人索取的任何材料。根据白朗交出的有关资料及她所写的交代材料,我们较详细地了解了发生在她跟罗烽身上的很多事。
白朗,1912年出生于沈阳大西关;罗烽(原名傅乃琦),1909年出生于沈阳苏家屯,两人是姨表兄妹。白朗原姓刘家为大户富豪;罗烽原姓傅,小门贫户,却从小便受到书礼之熏陶。刘家小姐白朗常随长她三岁的表兄到北陵等地游玩。长得帅气、读过私熟的罗烽性格内向、不善言谈,却常常能“之乎者也”地背诵《诗经》和很多唐宋诗词,或见景生情为表妹讲述当地的传说和历史故事,很得开朗、活泼的表妹崇拜。以后,为闯生活,两家相继迁移北满,白朗进入师范学校学习,罗烽在中东铁路做工。经老人拍定,他们在哈尔滨结婚。婚后,白朗发现表兄罗烽常常深夜不归,只说工作忙。渐渐地,白朗有了疑心,几经盘问,罗烽方才交代出实情。
1929年初,青年罗烽考入呼海铁路传习所学习,这里有共产党地下组织,罗烽被介绍秘密加入了共产党。以后,他由呼海铁路分党组书记调任满洲省委哈尔滨东区宣传委员,西区委员为著名诗人、画家金剑啸(后英勇就义于日军监狱),他们同受市委
白朗得知丈夫的实情后既担心又敬佩,表示愿意帮他抄抄写写,特别是刻蜡版。九一八事变后,白朗加入了党的外围组织“反日同盟”,这对青梅竹马的情侣,成为了志同道合的抗日战友和革命同志。反日同盟创办了油印《民众报》,社址就在白朗家,她全权负责抄写、排版、刻印,让自己工整的小楷成为了射向敌人的子弹,成为了抗日的有力武器。
1933年,在地下党组织安排下,二十一岁的白朗考取了哈尔滨市国际协报社副刊编辑,主编《儿童》《妇女》等《文艺周刊》栏目,后又合为《文艺》周刊。在罗烽、金剑啸帮助下,通过这块阵地,白朗结识了地下党员舒群,还有艰难度日的萧红、萧军等一批反满抗日的文学青年。他们不断变换笔名,发表唤起人们觉醒的“左”倾作品。白朗读到刊发于《国际协报》的萧红的处女作《王阿嫂之死》后很是感动,对长她一岁的萧红姐姐的苦难经历深表同情,对萧红显示出的美术和文学才华又极为敬佩。她不仅要编好稿,也要学着像萧红那样写出反映穷人苦难的小说。她试写了小说《叛逆》,不仅揭露了地主对穷人的压榨,还塑造了因同情并赈济穷人而遭到父亲毒打,一怒之下走向叛逆道路的地主儿子的形象。小说以刘莉为笔名,发表于地下党支持的报刊《夜哨》上。从此,白朗同萧红一样笔不停歇,创作出很多作品。为了帮助解决萧红的生活困难,白朗以国际协报聘记者之名,变相为二萧每月发五十元工资。同时,她们还携手参加了由地下党组织的“星星剧团”。这两位初展头角的女作家,又成为剧团的女名角。她们还经常到一所屋墙爬满牵牛花、被称为“牵牛房”的一位画家的住所聚会,她们写、演、画、讲,十分活跃。此时已经到抗联游击队工作的杨靖宇还嘱告来哈尔滨的同志,要白朗等人编的报纸、漫画、诗歌,为抗联战士提供精神食粮。
当他们的反满抗日活动搞得蒸蒸日上时,敌人也加紧了破坏和镇压。1934年4月,中共满洲省委被破坏,地下党首先安排党外人士萧红、萧军转移。6月的一天,白朗买了一瓶酒和一包酸黄瓜以及黑列巴(俄式面包)、花生米等,在他们常活动的“牵牛房”为二萧送行。白朗高举预祝幸福之杯,同萧红干杯,之后拥抱告别,望抗日战场再相会。
不久,罗烽以共产党嫌疑被捕,白朗四处奔波营救,同时也以“军中一卒”精神,坚持编辑她的《文艺》周刊,直到《文艺》周刊于1935年3月15日被勒令停刊。刘家变卖了金银珠宝等贵重首饰,层层买通了日本警官,又请了中方和日方保人,同时又得罗烽的铁路工友的帮助,终于于1935年7月将罗烽救出监狱。罗烽和白朗连夜化装乘车离开哈尔滨,先到沈阳祭祖,又由大连乘船直奔上海,同早于他们奔赴江南的舒群、二萧会和。
在上海,白朗决定以罗烽被捕前后,特别是在狱中坚决斗争以及营救罗烽的曲折故事为题材写成一部中篇,题为《域外记》。小说中以白朗和罗烽为原型的两个主人公用了化名,而凶狠残暴又被层层收买的日本警官则用了青柳、小林等真实姓名。这篇小说从上海写到延安,在《谷雨》等杂志发表了三四章,全文三十二章。之后,小说被编入《长夜萤火》集,1985年被春风文艺出版社编入《白朗文集》第二卷出版。
白朗原打算完成《何香凝传》后将《域外记》改写成长篇,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何香凝传》未写完后部(已出版),而《域外记》的改写、朝鲜战场的长篇,都无力动笔了。
淞沪会战后的上海不断遭日寇轰炸侵扰,他们不得不随着抗日救亡的文化大军转移,奔波于武汉、长沙、桂林、贵州,最后到达重庆。在重庆,萧红就住在白朗家里,当年曾得白朗欣赏的浓眉大眼、亭亭玉立的萧红,已变得面色苍白。因为她同萧军分手,又投入到端木蕻良怀抱,而她肚子里还怀着萧军的孩子,整日忧郁叹息。白朗又像姐姐一样对她多方关照,亲手帮她妥当地安排一切。不幸的是,婴儿出生不久就夭折了。在嘉陵江边,白朗和萧红告别,望着滚滚江水,两个人怀念起松花江畔的日日夜夜,想起了北国的风、洁白的雪、干硬的黑列巴……她们渴望于松花江边再相会,却想不到竟然成了永别。白朗一直保存着萧红给她的信。那是饱含思念之情的信。不久,白朗含泪写下回忆萧红的文章《遥祭——纪念知友萧红》。白朗把萧红的抗战意志担到自己肩上,积极参加了周恩来亲自领导创立的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活动。1939年,在重庆,文协组织战地访问团,她踊跃报名,从出发的6月中旬起,便提笔写战地日记。日记开篇第一句话是:“最难割舍的是母子之情。到前方去……我下了决心,我用强硬手段给新生的孩子断了奶。”从此她“像冲出樊笼的小鸟,开始无条理地记日记,无论怎么忙和疲倦我也要完成每一天的工作”。她以“唯一的一个女作家”“军中一卒”精神,同访问团的诸多男作家一样,渡江过河、爬山越岭、骑马赶路,从四川到中原,过黄河到太行,经中条山到晋冀前线,访问了无数战斗英雄和支前模范。她坚持记录了三个月来日日夜夜的不凡经历,几万字的《战地日记》编入了《白朗文集》第二卷。
皖南事变后,经周恩来同志安排,罗烽和白朗由重庆撤至延安,白朗又开始了编辑生涯,发表过无数篇战地散文。在延安整风抢救运动中,她同罗烽都被疑为日本特务,接受过多次审查。白朗由此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对她的一生产生了重大影响。最终经陈云同志亲批,承认罗烽为1929年入党的中共党员,恢复了组织关系。白朗于1945年抗战胜利前夕入党。他们随着胜利的大军返回东北大地,实现了打回老家的心愿。罗烽首任哈尔滨市文委书记,白朗被选为哈尔滨市议员,他们双双着手开展东北地区的文化事业,开启了他们一生最辉煌的黄金时代。
法国作家罗曼·罗兰说过:“人生是艰苦的,对不甘于平庸凡俗的人,那是一场无日无夜的斗争。”
鲁迅先生也说过:“战士的日常生活,并不是全部可歌可泣。然而又无不与可歌可泣相关联。这才是实际上的战士。”
自称“军中小卒”的作家白朗,经历了辉煌的黄金时代,也苦度了二十多年的坎坷、苦难。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白朗、罗烽、舒群“小集团”得以彻底平反。他们从辽宁金州迁回北京,住进了木樨地敞亮的部长楼。但白朗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参加全国第四次文代会,她不得不坐着轮椅去人民大会堂。不久,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了《白朗文集》(六卷)及《罗烽文集》。1990年,当得知白朗一直行动不便、又长期卧床时,我同徐光荣、路明友等同志前去看望。我趴在白朗床头同她紧紧握手,问她是否记得我是谁。她微微笑着说:“你不就是赵郁秀么,我在《文艺报》上看到过评介你新出版的书,叫……叫《为了明天》。”话音一落,我们几个人都惊喜地笑着说:“白朗同志,您的头脑还这么清楚,记忆力还这么好,您一定会康复!”
“您还会拿起笔来写作,东北女作家嘛!”我大声说。
白朗慢慢摇了摇头,说:“什么作家,我就是一个军中小兵、小卒,摇旗呐喊的小卒!”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还保存着自称小卒的白朗同志的讣告,大幅照片,清晰黑字: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著名女作家,白朗同志……于1994年2月7日10时30分在北京逝世……
这讣告,我将保存到永远。
责任编辑 郝万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