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的故事与青春的隐秘
——论刘东的儿童文学创作
2014-02-12李蔚超
李蔚超
理论
成长的故事与青春的隐秘——论刘东的儿童文学创作
李蔚超
CHENGZHANGDEGUSHIYUQING CHUNDEYINMI
李蔚超,80年代生,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现为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教学研究部青年教师、助理研究员。致力于当代文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有评论文章见诸文学报刊。
作为文学之一种,儿童文学应当是最有分量的写作,因为作品关乎人的成长和发展。儿童文学作品必须要有教育意义,叔本华在谈到教育的功能时说:“教育的关键在于从正确的一端开始认识这一世界。” 儿童文学阅读作为早期启蒙教育的形式之一,就是要提供给孩子“正确的一端”。所以,从功能的角度讲,儿童文学绝对不是“小儿科”,好的儿童文学作家堪比“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最近阅读大连儿童文学作家刘东的作品,这种感觉愈加强烈。当下的儿童文学创作面临着一种特殊的分化,一部分作家转到了儿童畅销书的写作上,即那种迎合了少儿趣味和市场效益的写作。少儿趣味本无可厚非,但如果与市场效益结合起来,尽管巧妙地利用各种教育元素进行伪装,但其教育意义仍然十分可疑。儿童文学之所以与书写成人世界的文学作品有所区别,就在于儿童文学必须是用儿童易于接受的方法,传达人性中最基础的、最普遍的道德价值观念。刘东多年来始终保持着创作的能量和质量,他的作品不但坚持了儿童文学的优良传统,我更看到了创新,而且这种创新不是对儿童文学向市场分化的迎合,而是对儿童文学审美和教育特质在新时代的坚守。他的大部分作品与时代紧密结合,以纯文学的方式反映青少年从“前青春期”到青春期这一阶段人格、心理和情感成长的历程,用经验和想象的双重审美建构起崭新的、具有时代特征的青春和成长的世界。他用文学的手段窥探青春的秘密,度量青春的宽度和成长的幅度,在较大程度上丰富了当下儿童文学写作。
书写成长故事:自我生长与他人关怀
成长是儿童文学的立足点和出发点,同时也应当是归宿,儿童文学写作应当围绕成长进行。显然刘东对此有独到的理解,所以在他的作品中,我们感受到最大的力量也是关注成长。他的写作从儿童生活本身出发,写儿童和青少年的成长历程,描摹他们的内心世界,寻找促使他们获得人生蜕变的内因和外因。但作者不写人物从小到大的纵向成长史,不局限于为典型儿童形象“立传”的线性书写,而是抓住成长中的时间或事件节点,以发散性的视角书写“前青春期”和青春期的激情、躁动和迷茫。刘东的多部作品由此展现青少年逐渐成长的自我意识和对世界、对生活本身渐行渐近的人生追问。
《兄弟》是一部包含强烈情感和艺术感染力的成长小说,它写了一对孪生兄弟与爷爷相依为命,孪生哥哥常平平与残疾弟弟常安安生活上互相照料,精神上互相鼓励,共同面对孤独、贫穷和疾病。常平平的女同学张晓雨生活在一个父母离异后重新组合、生活条件优越的家庭中,她与父母产生了矛盾,离家出走后住到常平平家。张晓雨目睹了常平平和常安安与爷爷的贫困生活,看到了兄弟二人之间的亲密关系以及平平对安安无私的照顾,被他们家庭中朴素的温情所感动。回家后张晓雨向妈妈讲述了兄弟二人的情况,妈妈也深受感动。张晓雨与父母的关系发生根本转变,同时他们纷纷投入到对常平平和常安安的帮助中来。在大家的关心下,常安安也和正常孩子一样成为一名小学生。作品在温馨的氛围中展开叙事,传达出动人的感情。以此为主基调,作者从常平平的视角入手,讲述他们如何通过应对复杂的生活难题,在艰难中获得成长的力量。在情节推进中,作者有意加入了对儿童的生活习惯和人格养成的教育元素,比如上学不带手机、节约水电、孝敬老人、学会宽容等,而通过带领常安安到高楼看堵车这件事,也起到了引导残疾孩子了解社会的作用,这样的写作也无疑将给同龄的读者带来精神的激励和心灵的感动。特别是小说中张晓雨这个与兄弟二人对立设置的人物,更在其中进行着现身说法般的成长引导,一个已经开始离家出走的“问题少女”如何在模范角色的感召下转变为一个优秀女孩。《兄弟》是一部针对小学段孩子创作的小说,它完全抵制了“类型化”对儿童文学写作的影响,用丰厚、饱满的生命和情感体验实现了对读者潜移默化的成长教育。
刘东的另一部小说《无限接近的城市》写了一个逃离与回归的故事。人在青春期的“壮举”之一或许就是曾经有过“逃离”的念头和行动,或者说,这也是人的成长中不可缺少的一环。与那些惯常书写青春叛逆、逃离父母的管束不同,刘东写了一个少年穆小田因为打架被父亲从农村转学到城里的故事,他是一种被动的“逃离”。但是,穆小田却主动为自己的逃离寻找了一个理由:他隐约感到了父亲和母亲之间异常平淡,怀疑在城里经商的父亲另有新欢,于是将揭开谜底作为任务。在寻找的过程中,他不但未能揭开心中的谜团,反而看到了人与人之间扑朔迷离的关系,而他与那个一起长大的女孩林霜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复杂起来。母亲病故了,他试图回归故乡的愿望落空了,并在与父亲经历生死考验的“电梯惊魂”中重新认识了父亲。面对纷繁的现实,穆小田无限接近那个城市,但敏感的自我意识却告诉他自己仍然未曾抵达真相,一个十六岁少年在“迷茫而执着,脆弱而倔强”中进行着坚毅的成长。这部作品还通过穆小田如何正确处理与网络朋友的关系,向少年儿童传达了一个解决成长困惑的方式,颇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电脑网络已经深深影响当下少儿的生活,而沉迷网络也给孩子们的健康成长造成了不少危害。穆小田将生活中遇到的困难向网友“乐不可支”倾诉,并渐渐形成依赖。当他试图约见网友时,同龄网友的母亲前来,为迷惑的他们指出了出路:“以后不管你们如何交往,都不准影响学习成绩,也不能影响郁晓(郁晓是一个跆拳道队员)的训练。”这样的处理是对小读者的规劝性设定,显示了作品的教育意义。
成长是人类个体生命中的永恒主题,但唯有青春充满矛盾与美好的成长才如此迷人。也正因如此,除上述作品外,在小说集《抄袭往事》和采访小说集《轰然作响的记忆》,甚至幻想题材的《快闪异族》《镜宫》等作品中,刘东笔下的成长故事都格外动人。但是,青春不是毫无约束的自由烂漫,成长也不是没有规矩的肆意生长,作者在作品中设定着节制青春的方式,即成长主题是与成人和社会的关怀联系在一起的,青春正是在自我成长与他人关怀的“角力”中展现着生命的嬗变。而这种关怀又有双重含义,既有呵护与关爱,也有规范和约束。父母是关怀的最经常和直接的施与者,社会是潜移默化的外部力量,而刘东认为更重要的是同龄人之间的互相扶持。作者在《兄弟》中着力渲染了爷爷、张晓雨的妈妈、郭叔叔、保安叔叔等对常平平与常安安兄弟二人的关怀,正是在这种关怀中,成长中的少年们得到了精神的指引,并激发出内心的自我约束。作品中人物性格的形成和行为方式的转变,都是因为受到正确的教育和引导而做出的自我修正和自我完善,而不是外力的强制性的扭转。《抄袭往事》《轰然作响的记忆》中那些同学间的关心和鼓励,《无限接近的城市》中林霜与穆小田、穆小田与网名叫“乐不可支”的郁晓之间的交往,都为我们呈现出同龄孩子之间珍贵的关怀力量。
体恤畸形家庭孩子的怕与爱
读刘东的小说,我一直有这样的感受:他似乎在有意以那些非常态家庭的孩子作为书写对象,以表现他们异于同龄人的成长方式呈现对青春的特殊关注。社会学中关于家庭的定义这样表述:“家庭是一个由于家世、婚姻或收养联系在一起的人组成的比较持久的群体,这些人共同生活,并组成了一个经济单位,他们中间的成年人要对小孩子负责。” 这一定义强调了家庭中成年人对小孩子的责任,即便不上升到学理层面,仅以人之常情来论,家庭的破裂或者家庭成员之间情感及关系的变故,直接影响的就是无辜的孩子。或许正是看到了非常态的、畸形的家庭对孩子的伤害,才使刘东以此为视角,切入青春的内部,去感知成长中的痛楚。
长篇小说《镜宫》中的主人公南海生活在一个单亲家庭,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意外去世,只得与父亲共同生活。好在“父亲就从来没有动过他一根手指”,“父亲是个很自信很骄傲的人,他不会让自己唯一的儿子觉得,他作为父亲的威严仅仅是体现在他的拳头上”。而刘东为南海的父亲设置了更加悲苦的出身,以至于南海无从享受隔代的爱抚:“南海的父亲南疆是个孤儿,南海母亲的家人都在外地”,“所以南海从小对爷爷奶奶的概念就很陌生,也无从体验那种祖孙之情”。《镜宫》是一个带有《艾丽丝漫游奇境记》般奇幻想象的故事,主人公的单亲背景是否是他与镜中人物互换身份,实现对未来人生预演的必然结果?似乎这种联系牵强了些,但毫无疑问,南海的家庭背景直接影响了他在镜里镜外的行为,他敢于闯荡,做事有分寸,甚至能够以经理的替换身份管理酒店并进行情感选择,超常地拥有成人的经验。“镜宫”关于“帮助每一个热爱生命、尊重生命、寻找生命真谛并与镜宫有缘之人发现新生命、感受新人生”的宗旨说明,直接诠释了南海对个人生命和自我意识的觉醒,而这种觉醒在现实中最早应该是在与家人的相处中获得的,很显然,南海的这种条件并不充分,他只能求助于“镜”中世界。
刘东在《镜宫》中还塑造了另外一些有着畸形家庭出身的人物。被南海在镜中替代身份的酒楼老板刘玉亭的父亲死于一场车祸,而同样被他替代身份的先心病患者赵永新的父亲则去向不明,他们都在妈妈的护佑下成长。而在其他作品中对畸形家庭孩子的关注,再一次表明了刘东对这些特殊孩子的关照。《兄弟》中的孪生兄弟遭到离婚的父母遗弃,因此他们从未享受过同龄孩子正常的亲情,依靠爷爷拮据的收入过着贫苦的生活,他们因为一根香肠、一只鸡蛋而互相推让,在城市物质生活并不匮乏的时代阅读这样的情节令人潸然泪下;曾经的“问题少女”张晓雨也是一个离异家庭的孩子,妈妈带着她与带着男孩张龙龙的张叔叔重新组织了家庭,而张龙龙的亲妈妈则是在国外因车祸身亡,张龙龙则完全蒙在鼓里,一直相信妈妈在异国工作。在《无限接近的城市》中,穆小田虽然有一个形式上完整的家庭,但是母亲在乡下,父亲在城里,两人感情淡漠导致家庭失和;而林霜也在一个离异的家庭中长大。在《抄袭往事》中,《鸟儿在天上》里的迟落、《金鱼》里的林纷,都身处在离异的家庭,甚至林纷因为转学得不到母亲的理解,最后绝食而死,这是正常家庭不应该有的悲剧。在《轰然作响的记忆》里,《朋友》中的杨玲是离异家庭,《契约》中的张蔚则“六岁的时候母亲病死了。八岁的时候,父亲也死于一场意外。从此我一直跟着奶奶生活。”可见,书写畸形家庭中孩子的故事是刘东作品的一大特色。
每个孩子都渴望拥有幸福的童年,而家庭的完整理应是父母给予孩子最基本的伦理契约。然而,生活常常不可预测,无数畸形的家庭给敏感而脆弱的孩子们带来了难以估量的心灵创痛。刘东对这样的孩子格外注意,对他们倾注了更多的人文关怀。一批在畸形家庭中成长的少男少女形象在他的作品中呈现出来,他们倾诉着内心的烦恼、伤痛与困惑,他们在刘东建构的或真实或奇幻的世界中度过自己磨难重重的青春年少。穆小田、张晓雨、常平平兄弟们或经历过父母反目、亲人离散,或经受了物质的贫穷、同龄人的歧视,他们甚至还过早体验死亡,比如《镜宫》中的南海,曾经在镜中经历了一个先心病人的痛苦,并目睹了同室病友的死亡,而自己也险些接受手术。但是,那些鲜活可爱的孩子们从不曾被苦难征服,在自我奋斗、朋友互助和社会关爱中迎来了飞扬的青春,每一个人物都充满活力、朝气,永不气馁,永不服输,永不向命运低头。不难看出,作者对这些孩子的命运心怀同情和怜悯的同时,更多地表达了对他们尚未成熟的精神和心灵的默默关爱。这种关注本身体现了刘东对人生和生命的悲悯情怀,也是他所坚守的文学姿态和立场。
观照青春世界的隐秘伦理
尼尔·波兹曼在《童年的消逝》中说,随着光电技术的发明,印刷文字所形成的对儿童的隐秘世界已经荡然无存,成人的一切已经向儿童敞开,人类的童年已经慢慢消逝。网络时代已经让这种担忧完全变成了现实。但是,作为重要的人生周期阶段,在人格、心理和人际交往圈子方面,“由于他们被与其他年龄组的人隔离开来,因此往往会形成自己的亚文化,有着可能与成人社会不大相同的规范、价值标准和态度,有时甚至达到造成‘代沟’的地步”。 这种与成年人隔离开来的,或者对立的心理和情绪态度始终是他们悄悄携带的秘密,这种秘密可以表达为隐秘的青春伦理特质。刘东在作品中对此的观照,体现出处于青春期的青少年对世界的特殊认知。而作者也有意在作品中加以正确引导,让秘密随着成长转化为积极的人生力量。
首先是男女之爱的懵懂幻想。作者在题为《幻想爱情》的《快闪异族》后记中说:“青春年少,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
就是幻想;而青春幻想中最重要的主题之一,就是‘爱情’。用幻想的手法来描写爱情,是这本书的一个特征。”随后,作者又强调这些文章“虽然题材、内容、风格各有不同,但都是与‘爱情’有关的,是一些‘类爱情’故事”。 爱情在作为儿童文学出现的青春写作中,一直是个隐晦的话题,在此意义上,刘东的写少年爱情具有突破性。少男少女开始对爱情进行懵懂的幻想,是他们进入青春期的主要标志之一,而他们形成的特殊伦理关系,是友情也是爱情,又都不纯粹。中篇小说《快闪异族》中,符远和方瓶儿在一场舞会中相识,性格各异的他们通过“快闪游戏”产生情愫;《眠梦岛》中的小木因为一场偶然的相遇恋上一个女孩,并因她而离开奇妙的眠梦岛,小说传达了爱情中信任的力量,“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可以让你无条件相信的人”。《海从前》写一个歌迷晓衣遇到了歌手杨帆,他们彼此倾慕,演绎着试图在时空中延展的爱情故事。懵懂的爱情幻想是贯穿刘东青春写作的基本元素,《轰然作响的记忆》《镜宫》《无限接近的城市》,甚至《抄袭往事》中的一些篇章,都有类似的表达。但是我们在作品中看不到任何超越年龄、道德界限的肉体、欲望之爱,甚至男女之间情感的嫉妒也只不过是“朦胧酸”(《轰然作响的记忆·沉默》),此时的爱情天然、纯洁、羞涩,正是人间最美的情感。
其次是建构青少年与成人社会的和谐伦理关系,这种建构是通过主人公在成长过程中与家庭之外的成人世界的联系来实现的。《兄弟》中常平平带弟弟常安安到高楼上去看堵车,结识了在楼上办公的郭叔叔和楼下的保安,他们帮兄弟二人实现了愿望,其中郭叔叔还通过捐款的方式,让慈善基金会为常安安治病;而康复中心的徐医生也为常安安做康复治疗提供了最大的便利。《抄袭往事》中的学校和老师,《无限接近的城市》中穆小田父亲公司里的员工,《镜宫》中主人公南海进入镜中生活的世界,以及被替换身份的人在现实中,彼此都在另外一个身份的生活中得到了很多人的关爱和帮助。在刘东的作品中,除了《镜宫》中那个做假冒商标的人,以及《无限接近的城市》中那个疯子之外,我基本上看不到负面的、邪恶的人物,商人、警察、教师以及普通劳动者,他们都有着善良的品质,有着乐于助人、乐善好施的高尚情操。不难看出,作者不想让青春掺杂过多的复杂成分,而是试图给孩子们一个美好的期待,在复杂的社会中为孩子们保留心灵的净土,作者同时也在用文学表达个人对社会的朴素理想。我知道,作品中的世界并不符合社会的完整面貌,美化成人社会的写法常被人斥为主题和人物上的单调。完美的事物固然会有单调的可能,但那又何尝不是我们内心向往的呢?“让孩子更好地适应社会”这样的说法其实是一个伪命题,孩子的成长本身就是对社会的适应和融入,同时每个个体无论以何种形式进入社会都将是对社会的丰富。从这个角度上说,刘东的写作是更为积极地建构一种青少年与成人世界的沟通桥梁。
另外,青春期最重要的问题之一还在于如何处理个人与同龄人的关系。从某种程度上说,青春特质是在同龄人三五成群的聚集中彰显的。即便这些小圈子、小群体充满毛躁、鲁莽的乖张行为,比如《轰然作响的记忆》中“我”捉弄同学吕浩,又给恋爱中的蔡老师和夏老师制造令他们难堪的事件,或者像张晓雨那样划破穆小田的作业本,但这种莫名的恶作剧也是青春期自然而然的景观。我在刘东的作品中看到的不是单个的个体,而是个性十足的“前青春”和青春群像。在这一群体之中,对主人公与同伴关系的恰当处理,反映出作者对青少年成长的深度考量。常平平与常安安,张晓雨与兄弟二人(《兄弟》);南海与杨琳(《镜宫》);林樨与长威,段海宁、关贻、菲儿和肖晓峰,李楠、佳美、杨玲(《轰然作响的记忆》);陈尔与林思(《快闪异族》);穆小田与林霜(《无限接近的城市》);“我”、刘奇、沈惟一(《抄袭往事》)……仍然有许多可以罗列的名单,少年们的伙伴有男有女,他们的关系无非是同学或朋友,最多不过因为情窦初开似是而非的小恋人。他们拥有共同的秘密,分享喜怒哀乐的情绪,互相影响,互相模仿,一起体验着青春的迷茫和躁动。他们仅有的不睦无非就是小误会、小忌妒或者男女之间的“朦胧酸”,他们彼此都是小群体中最亲密的人,其亲密程度远超自己的家人。刘东在作品中呈现如此单纯、洁净的伦理关系,超越了成人世界的价值观念和道德现实,毫无外在的私利,是人在青春成长中获得的最宝贵财富。
想象青春的多样可能性
幻想是儿童文学最重要的品质之一,由此而形成的寓言和童话是低龄及少儿文学最主要的门类。事实上,人的成长是一个想象力衰减的过程,外在的现实规则给人的精神世界增添越来越多的桎梏,想象的翅膀随着束缚重重增加而逐步蜕化为无用之器。所以,大部分小学和中学生阅读的校园文学基本上成了现实主义创作的低层化形式,超越现实的想象已近乎绝迹。在这种背景下,刘东在中短篇小说集《快闪异族》和长篇小说《镜宫》中使用幻想与写实的双重手法,将想象力和现实生活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在某种程度上拓展了儿童文学想象的空间,赋予了青春成长更多的可能性。他的早期作品《称心如意秤》和《超级蚂蚁托托》保留了幻想文学一贯的特质,但显然《快闪异族》和《镜宫》在当代儿童文学创作特别是青春文学写作中更具有开创性。
《快闪异族》和《镜宫》区别于当下网络流行的穿越和玄幻小说,它们不凭奇幻性和感官刺激吸引读者。它们的幻想元素具备推理的影子,两部作品紧密切入青少年生活,在表达方式上呈现出强烈的寓言性,表明它们的写作机理仍然在“纯文学”的层面运行。刘东的写作目的也不是要给少年儿童提供消遣阅读的文本,而是在其中深藏着他对生命处于特殊成长阶段时,关于世界、社会、生活和情感、身份、角色的思考。《镜宫》讲了一个名叫南海的高中生在与女友杨琳观看流星雨之后,在电脑上发现一个叫“镜宫”的网站,这个网站提供一种叫作“交换人生”的功能,即人可以进入镜宫内部,代替镜中世界中的某个人在镜中生活(事实上镜中也是现实生活的映照),而被替换掉身份的那个人也将走出镜宫,成为进入者的替身出现在镜外的真实世界中,二人实现了人生的交换。这个游戏将会按照约定的期限终止,彼此再重新回归原来的身份。南海开始了他的“交换人生”之旅,在镜中先后体验了拳击队员李明伟、中学生崔晓、酒楼老板刘玉亭以及先心病患者赵永新的生活。他以他们的身份出现在实在的生活中,不仅介入事件,甚至介入感情。这样的情节架构一方面展示了作者超凡的想象;另一方面,则显示出作者在叙述中的寓言性追求。显而易见,主人公将在镜中成为另外一个人,其主体意识和被替代者的意识之间发生冲突,但主人公无从选择,只能遵守规则,以被替代者的意识生活。作者的视角一直在进入镜宫者的身上,通过巧妙的情节设置实现人物在空间和身份中的穿越。借由被替代者的身份,主人公体验了人生和社会的复杂性,物质与精神、权力与人、家庭亲人之间以及生与死之间的截然对立和紧密联系,更有自我与他人的理想期许、规则与限制无可摆脱,以及对自我的正确认知和定位。作品深刻揭示了网络造成的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的交融和纠葛,人生在此中仿佛就是一场游戏,但作品显然又不是“游戏人生,人生如梦”那样简单,作者宣示的“镜宫不是谁的人生舞台,镜宫就是人生”更是一种深刻的人生态度。
“镜宫协议”中“当你活在此别处,别人就活在此处”的提示意指人生的不可替代性,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假如生活可以被替代,你对别人做的,就是别人对你做的。小说让我思考的不是南海与杨琳之间误解冰消的欣喜和穿越的惊奇,而是作者赋予青春的责任、承担和直面人生的勇气。在《镜宫》中,电脑是一个穿越的媒介,科技与现实的结合催生了新的青春风景。与此相似的是《快闪异族》中的一篇《当电脑爱上你》,这个短篇小说中讲了一个女孩莫小雨与电脑“库奇”之间的故事。莫小雨的电脑坏了,被送去维修的时候得知它并没有出现故障,只是它“不高兴”了。电脑“高兴”之后,莫小雨与它成为无话不谈的密友,彼此渐渐萌生了男女之间才有的感情。当男生孟帅进入莫小雨的生活后,电脑无法接受莫小雨对自己的“背叛”,发出了自毁的指令。小说的结尾暗示了作者的担忧:“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有两种:人变得像机器一样无情;机器拥有了人一样的感情。”机器不仅有了人的思维和感情,还有了像人一样的性别,其寓言性不言而喻。显然作者通过作品中的人物表达的这种担忧并非没有道理,媒体已经有国际上机器通过人工智能测试的报道。在刘东的笔下,电脑网络不仅丰富着青少年的人生,同时也扮演着为青少提供成长引领和情感体验的角色,《无限接近的城市》中的网友“乐不可支”作为一个常见的网络角色,时时为主人公穆小田解疑释惑,本质上也起着同样的作用。
表现青春期男女的情感或“类爱情”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快闪异族》中的其他作品显示出作者在这方面的独具匠心。在这些故事中,作者虚构出发生感情的时间、人物和地点,似乎意在告诫那些少年读者:情感是美好的,但你爱慕的人常常是你理想化的结果,而此时爱情的发生地点仍然像“眠梦岛”那样在遥远的想象中。短篇小说《阕山车》中,每天坐校车的男生陈尔,在某一天忽然发现自己的位置上坐着一个女生,第二天照样如故,陈尔渐渐沉醉于每天的期盼中,但他却未能在学校找到她。校车出了车祸,陈尔受了伤,而他却担心那个女孩的安危。偶然的机会,陈尔看到了女生的照片,却被告知,这个女孩在十年前的一次车祸中为了救同学献出了生命,而她要救的同学也未能幸免。自我意念里的梦中女孩是一个在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的人,运用这个戏剧性的细节,作者描写出了青春期的爱情幻象。《海从前》里的晓衣与歌手杨帆在一场演唱会后相识,杨帆恍然觉得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孩。他们相恋了,但一首《海从前》勾起诸多的异象,显示着彼此都不寻常的过去。谜底渐渐揭开,二人却是在从前的时空曾经相会。因为杨帆,晓衣与胖男孩发生了冲突,这时大梦方觉的她发现自己额头上却分明留着血迹。作者在叙述中将时空扭曲,彼此爱上的都是另外一个时间里的对方。故事提醒少男少女们,他们的爱情不是现在这个时间里可以变成现实的感情,他们爱上的人来自想象中的人,他或她无法保证他们还会出现在未来相同的时空中。用作书名的中篇小说《快闪异族》更突出地表现了这层含义,男生符浩在一场舞会上遇到了“快闪异族”策划的一次“快闪”行动,他与“快闪族”中的方瓶儿相识了,并成为“快闪族”中的一员,随后开始了他们的青春恋爱。面对诸多难解的谜团,符浩将自己的经历告诉了同学刘真的奶奶。在老人的指点下,符浩揭开了方瓶儿的身世面纱:她是一个精灵。当秘密被看破后,方瓶儿从符浩的生活中消失了。小说的结局凄婉哀伤,像一曲青春爱恋的挽歌,充满触动人心的痛。每个人内心里或者身边都有一个精灵,她或他也许不是一个现实的具体存在,只是一个幻想的结果,“如果想跟一个人在一起,也以一定要保守好自己的秘密。一个精灵和一个人类的幸福,只能是建立在那个人不知情的基础上。”作者通过方瓶儿给符浩的Email,向少男少女们传达着青春爱情的真谛:你是一个精灵,一定不要让你爱慕的那个人知道你的想法,因为你无法为她或他承担责任,唯一留下的将是伤害。
结语
《快闪异族》中有一个中篇小说《眠梦岛》,在这里作者虚构了一个远洋中的岛屿,岛上有一眼眠梦泉。那座岛上始终要维持着二百四十三个人,假如一个人病故了,甘甜的眠梦泉水就将变成苦水,直到这位病故者的成年亲属再从大陆上找到一位新居民,使岛上的人数重新恢复到二百四十三为止。这带有异界色彩的书写深受中西方传统文学的影响,我仿佛从中看到了“桃花源”“希望岛”之类的影子。我似乎可以这样解读这座岛屿的存在和运行规律——它就是对当下现实世界的一种文学性表达,就像镜宫中的世界一样,是作者对现实进行的一种虚化,意在以此给未成年读者一个警示性的启发:世界自有它内在的规定性,人生而为人,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是另一些人存在的根据。每个人都要为维持社会的正常生活而显示自己的作用,并通过自己的努力让世界变得完整,让苦水变甜。高尔基说:“放在首要地位的,不是在向读者心里灌输对人的否定态度,而是要在儿童们底观念中提高人的地位。” 其实,也不独《眠梦岛》,刘东大多数作品中的故事,都在传达着这样的观念,这也是他的作品所具有的可贵品质。
关于刘东和他的创作,还有很多值得我们关注的特质。比如他在儿童文学写作中对人性的关注,或者在青春伦理呈现中的死亡叙事等,显示出他写作主题的多元化和丰富娴熟的叙事技巧。归根结底,刘东的作品关注了儿童的心理特点,潜移默化地影响着青少年健全人格的养成;同时,他能够坚持正确的道德情操观念和人生价值导向,发挥了正确的教育功能。鲁迅在《且介亭杂文·看图识字》中说:“孩子是可以敬服的,他常常想到星月以上的境界,想到地面以下的情形,想到花卉的用处,想到昆虫的言语;他想飞上天空,他想潜入蚁穴……所以给儿童看的图书就必须十分慎重,做起来也十分烦难。”刘东的作品延长了幻想在生命中存活的时间,为少年儿童的想象在时空上提供了宽阔的场域和超越性的实践。同时,我也看到了他持久的文学坚守和审美追求,他的写作为当下中国儿童文学创作注入了新鲜、生动的活力。
责任编辑 陈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