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僻壤有声

2014-02-12

鸭绿江 2014年12期
关键词:荣华李德大队

阿 烈

僻壤有声

PIRANGYOUSHENG

阿 烈

喇叭

乡村供销社是20世纪50年代初出现的,北方农民叫它合作社。

北方农村人喜欢生活简约,互相间称呼也简单。沟边合作社主任李宝财一上任就被称作李主任,叫了也有十多年。

李主任这人有个好处,对人不牛逼,不管谁有困难,他能帮的都帮。遇见老乡来合作社买盐、打酱油,缺个几分钱,他就自己掏钱垫上。

每年秋后,合作社下去收购山货野果,老乡们相信李主任定等级论斤两,他说啥是啥。李主任从不亏待老乡们,也从不做损公肥私的事。

李主任人缘好,竟然成为合作社的问题了。

转眼到了1967年,和城里比,农村什么事情都要晚半拍。周围的单位不管怎么说,大字报、批判会都有,不管事多事少,“走资派”也弄出来几个。偏偏合作社店里热热闹闹,进货、卖货照旧。这种情况引起了当地公社革委会的警觉,怀疑李主任在搞“蒙混过关”,派工作组来发动群众揭盖子。

合作社的员工连着坐了几个半天,李主任也亲自动员引火烧身,让大家揭露自己的问题和罪行。员工们提了些事。工作组的人说,这些鸡毛蒜皮的不行,还得往深里想。

又闷了半天,总算负责保卫的小袁想起一件事来,说李主任搞了“封资修”那一套。

小袁说,这事扯得有点远。十几年前成立供销社那天,李主任回五十里外的老家,请来了乡间艺人老哨头一行人,敲锣打鼓热闹了一天。那天,老哨头吹喇叭不吹革命歌曲,全吹《百鸟朝凤》《打枣》这些靡靡之音。

工作组的人说,对了,这事就该批判。揭盖子的会总算有了点眉目。

于是,工作组的人决定沟边合作社要把这问题作为大批判的重点,吩咐李主任把老哨头也拉过来一块儿批。

老哨头姓邵,他家吹喇叭是祖传的。喇叭是农村对唢呐的习惯称呼,习惯把唢呐演奏叫吹喇叭。唢呐是由哨子、管、喇叭三部分组成,邵家人吹起喜庆、欢快的喇叭声,能让结婚的新人愉悦欢乐;邵家人吹出低沉、哀伤的旋律,能帮助失去亲人的家庭表达哀思。老哨头从小练就吹喇叭本领,哨子、小喇叭、大喇叭样样精通。他一个人既吹哨子又吹喇叭,演奏配模仿。他能用舌头把哨子在嘴上推出退回,运用自如,吹出各样鸟叫,惟妙惟肖的。那功夫只有高手才拿得出来。

老哨头跑江湖,见过场面。合作社成立那天,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大场面,四周彩旗飘扬,会场上人头攒动。他领着四副吹手:两副小喇叭,一中一大喇叭。另配吹笙、司鼓、锣、镲各一人。吹奏得格外有韵味、有气势。庆典高潮,老哨头吹得性起,自己一人用哨子和小喇叭交替吹奏曲子《百鸟朝凤》,喇叭传出各种鸟儿的鸣叫声,引得四周小鸟飞来,让人觉得有百鸟来仪的祥和气氛。

那一刻,李主任感到有些神圣。他觉得老哨头不再是那个其貌不扬的普通人,是个能人。袁保卫也笑眯眯地对李主任说,这庆典搞得老体面了,这老哨头的喇叭一响,全场一片安静,秩序好得没比了。

老哨头凭借这场演出,一下子成为方圆百里的大名人。请他出场的应接不暇,婚丧、庆典皆有。老哨头和他的班底,收钱少服务也周到。周围的喇叭手也少有来这块地面争活。

所谓成也萧何败萧何,李主任让老哨头出了名,也让老哨头挨批了。

批判会规模和场面要比生产队开会大得多。会场上方挂着批判的横额,四周墙上还贴着批判标语。老哨头并不识字,看阵势知道事情有些严重。会议上袁保卫等几个人念批判稿,他听不明白多少。说他宣传什么“封建主义”“消极落后”,他还是听得懂。他也学着身旁的李主任把头低下来,不断地点点头认错。

李主任检查把责任都揽过去了。他说人家老哨头没接过公家的活,本不想来,是他逼着来的。但老哨头还是有些害怕合作社的批判会,他低着头,心儿颤腿发抖,头上渗出的冷汗,顺着脸颊流淌。

受批判的事情总算熬过去了。老哨头觉得李主任没把事推给自己一人,这人可交。李主任也觉得让老哨头跟着挨了批,很过意不去。老哨头住在合作社北面的山里,每次下山要带点山货野果,去合作社看看李主任。李主任进北山收货,也要带瓶白酒、饼干什么的去老哨头家坐坐。一来二去,俩人成为好朋友了。

老哨头挨批后,在家赋闲半年也不出门。这天,他老伴和孩子去生产队上班,他自己在家捋了一遍熟悉的曲调。眼下流行的新曲调虽说也不难,但那些短促、强劲的语录歌曲,用大、中、小喇叭吹奏都变了味道。老哨头心里发慌:这不要废吗?在屋地上走了两圈,心里有点数了:自从批判“封资修”后,如今都提倡办革命婚礼和丧事,也没有过去的操办场面,别人也一样吹不出调调了。就是给几个胆,他也不敢拉人去操弄喇叭。

老哨头失业了。他试着跟老婆孩子一起下地种田,家里人不让,说他干活笨手笨脚,还不招大家批判?劝他歇着。老哨头闲着无事可做,时常把大小喇叭拿出来擦拭一番,把吃饭家什擦得亮晶晶的,心里头却不是个滋味。

转眼到了1968年秋。老哨头听广播说,全国的运动已经取得胜利,心想,难日子差不多过去了。

又一天早上,他刚醒来,就听自家墙上的小喇叭广播说,“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市里吃闲饭”。老哨头想,虽说自己刚过六十岁,可身子骨硬棒,也不能在农村吃闲饭啊。

他起来找出自己的吃饭家什,试着用小喇叭吹奏《社会主义好》《社员都是向阳花》,感觉还不错。他跟家里人打招呼说,出去转转。家里人看他整天待着难受,也乐不得他出去走走。

老哨头先是在村里吹起了这两首曲调。熟悉的喇叭声一响起,邻居们喜欢得打开窗户听,一群青年人、孩子们奔出来围着他听喇叭。临了,有几家邻居给他送来了菜蔬、水果,老哨头嘴上谢心里甜。

就这样,老哨头又开始走村串户,去临近的乡村吹奏喇叭,许多人家过去都请过他,正赶上秋收,就拿出些粗杂粮送给老哨头。他开始还推辞,后来半推半就,拿回来补贴家用。

李主任从公社许公安那里听说,老哨头吹喇叭“要饭”。他心里着实有些不安,对许公安说,老哨头就会吹喇叭也不会种地,也许是闲不住了。

有一天,李主任特地远远地跟在老哨头后面,想看个究竟。确实,老哨头到了一户人家,在大门外面摇头晃脑地吹起了《社会主义好》,喇叭声真好听。他看到那户人家出来个老头,端一大瓢玉米碴子给老哨头,老哨头收起后又往别家走去。

李主任慌忙跟上去,拽他到一处背静地说,老哥哥,你咋这么干啊?

老哨头一脸的疑惑,不解地问,咋了?李主任。

李主任看看四周没人,伏在他耳边说,你怎么能吹《社会主义好》要粮呢?已经有闲话了。

老哨头闻听,一双小眼睛眯缝着,笑眯眯地对李主任说,这不暂时遇点困难吗,哪能就不吹《社会主义好》了?

李主任听了,愣了一会儿说,哎呀,是啊,你说我怎么没想到这茬儿呀?

老哨头笑起来,李主任也笑了。

次年,初春乍寒。生产队里有城里来的知识青年,也有无业人员,还有下乡走“五七”路的城里干部。农村“以粮为纲”,只许种大田打粮食,粮食却越发没得吃。

春天,青黄不接闹粮荒,有的人偷偷出去要饭,上面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说形势好得到处莺歌燕舞。老哨头家里粮食不够吃,继续偷偷地出来吹喇叭换粮。他每到一村一家,改吹《社员都是向阳花》。但他没有料到村民们也缺粮,讨到的粮食也越来越少了。

一天黄昏,他路过合作社,就想起十几年前那个场面,禁不住从背上解下小喇叭,对着合作社那八间大红瓦房吹响了《社员都是向阳花》的曲子。

也怪,这曲子本来很欢快流畅的,此刻竟有些悲摧的味道。

婉转回荡的喇叭声,惊动了合作社的员工,大家趴在窗户前听喇叭。

李主任推门走出来,喊老哨头,把他让进屋里。刚好下班,李主任掏钱对保卫小袁说,老哨头为咱单位挨过批,难得来一趟,今晚我值班,留他喝两盅酒,你回家去弄点儿小菜来。

袁保卫一脸认真地说,主任,按规定,值班的不能喝酒啊。

李主任说,你以为我真喝,不过是让老哨头喝点儿,他好这口。

袁保卫打着哈哈,说,明白明白。

要说那时候,还是吃公粮的人日子好过。不一会儿,袁保卫送来了自家酱猪头肉、辣白菜、咸鸭蛋,还有刚出锅的玉米面酸菜大包子,说,两位大哥,都是自家做的,凑合着吃点儿。他从大衣里掏出一瓶酒,又摸出一个锡制烫壶说,现在都是地瓜烧的白干,那东西喝了烧心。这是我以前存的榆树大曲,你俩好好喝一杯。

老哨头乐了说,这可是好东西啊。

袁保卫拿起竹皮暖水瓶倒水涮了酒壶,倒酒烫上说,天冷,酒还是烫烫喝好。

李主任说,你也留下来一块儿喝两口吧。

袁保卫说,不了,我家还有点事,先撤了。

李主任送出来说,这头有我在,你就放心忙去吧。

袁保卫回过头看李主任进屋,他闪身去邮电所,给公社许公安挂电话去了。

李主任回屋顺便检查了售货大厅门窗安全。大厅与值班室之间有个烧火炕的过道间隔,李主任把过道门也锁上了。白天过道门有块玻璃碎了,他回值班室找了块薄木板钉上了。

老哨头见李主任一直在忙,说,李主任,你们这是商店,到处是好东西、钱啊什么的,外人住这儿不合适。我吃完饭就走。

李主任看窗外刮北风飘雪花了,笑着说,老哥,外面下雪了,这叫人不留天留。

老哨头长叹口气说,老天也跟穷人叫劲,都快清明了,还下起雪了,这日子过得挺难的呢。李主任啊,一个种地的农民,怎么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李主任把热包子放在炕头用被子捂上,摆好了小菜,给老哨头倒满了一茶缸酒。酒香飘满了屋。他说,咳,不容易啊。老哥,咱不说那些话,今晚,你就好好喝上一顿。

阿 烈,本名张烈夫, 1949年生。辽宁凤城人,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1968年下乡,之后入伍。1975年退伍,历任丹东市人事局、宣传部、文化局、文联等部门科长、副局长、主席等职。1990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丹东日报》《散文选刊》《满族文学》《辽河》《鸭绿江》等报刊发表杂文、散文、小说,著有散文集《石上清泉》。

老哨头仰脖喝了一口,吧嗒着嘴说,好东西,以前人家办红白喜事我也喝这酒,怎么就没觉得这么好喝?

李主任说,老哥,我今天值班不能喝酒,我就敬你一口酒,意思一下啊。

老哨头说,李主任这酒真好,屋里就咱俩,别人也不知道,你再喝上半杯吧。

李主任笑着说,这年头躲事都没法躲,哪还敢自己找事。你喝好了,我也就喝好了。

老哨头满腹心事又喜欢酒,喝得满面红光。他感慨地说,现在吃官饭的人不好交啊。我认识人也不多,还就你对我实在。

李主任端上了大包子说,别空肚子喝那么多酒,你吃两个包子吧。

老哨头咬了口包子说,挺香的。我喝酒就行了,你吃完,剩下的我给孙子带回去尝尝。

李主任说,行,老哥。你慢慢喝,我出去走一圈看看店。

老哨头望着李主任开门出去,心说,官身子也不自由啊。

不一会儿,李主任回屋关了门说,雪还下呢,老哥啊,今晚住这儿,咱俩唠唠嗑,明天早起走吧。

老哨头端着茶缸说,你李主任是我老哨头这辈子的恩人啊。我也干不了大事,等你儿子结婚,只要上面让吹喇叭,我带着搭档去捧场。

他眼睛里闪着光芒,端起茶缸一饮而尽,然后背起装喇叭的黑色袋子说,我走了。

李主任拦着门说,老哥,你走什么?五十里夜路,还下着雪。

老哨头口气不容商量地说,这儿不是你自家的买卖,过去你请我吹喇叭,前年人家就说你搞“封资修”;今天你值班留我住宿,指不定人家还能说又搞什么名堂了,我走。

李主任知道留不住他,送出门挥手告别,眼看着老哨头的身影消失在风雪夜里。

老哨头顶着风雪走了一会儿,就觉得头有些晕乎,腿也发软。心想,这酒让风一溜劲上来了,要是倒在大雪地里还不要了小命?他站住想了一会儿,又扭头向合作社那里走回去。厚厚的雪地上留下了两串歪歪斜斜的脚印。

老哨头回到合作社大门口就睡在那里了。此时,呼号的北风夹着雪花不住地吹到老哨头身上,他竟浑然不觉,响起了呼噜声。估计老哨头也不会想到,这一觉就这么永远地睡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主任被啪啪敲门声惊起。他穿好衣服开门一看,是公社公安特派员老许的铁青面孔。许公安身后是袁保卫,正比比画画地往外轰看热闹的群众。

李主任奇怪,怎么许公安、袁保卫这么早一起来了?

李主任再定睛看时,吓得魂飞出窍:老哨头安详地躺在大门口雨搭下,一层厚厚的白雪盖在黑色薄棉衣上,身边放着的黑色喇叭袋子露出铜制喇叭口,亮晶晶的。

李主任赶紧俯下身抱起老哨头,发现他的身子已经凉冰冰的,两手里还各攥着一个包子。他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滴落在老哨头的脸上。

老许说,李主任还愣什么,立马找地方把人安放好吧。

袁保卫小心地问李主任,我领人把老哨头先抬进院里仓库?

李主任点点头,袁保卫低头领着几个人去了。

许公安要听李主任谈情况。李主任镇定一下,把昨晚老哨头来的事讲了一遍。

李主任说,昨天晚上我送走了老哨头,明明看到他走远了,怎么又返回来睡在门口呢?他要是喊我一声进屋来,再怎么也不会冻死啊。他有些哽咽,声音带着哭腔。李主任断定老哨头回来,知道值班不能留外人住宿,就在这能遮风避雪的大门前躺下睡觉的。

许公安原是做统计的,成立革委会时当上的公安特派员,表现积极,很受领导器重。他让李主任把昨晚喝的榆树大曲酒瓶子、装酒的茶缸,还有那个锡制酒壶找出来。他从包里取出放大镜,对着酒瓶子、酒杯、酒壶看,又一件件拿在手里看了又看,还用鼻子挨样嗅了嗅,然后小心地收起来。

许公安把放大镜放回包,又取出笔记本在上面记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咳嗽一声,问李主任,那些下酒菜、酒、包子都是袁保卫从家拿来的?你也喝酒、吃菜、吃包子?

李主任说,我也喝酒、吃菜、吃包子了,没事呀。

许公安端详了李主任半天,没发现有异样,问,你喝了几两酒?

李主任说,我值班,就陪老哨头喝了一口酒,用我喝水的杯子喝的。也找给你?

许公安说,我说老李同志,现在阶级斗争很复杂,你脑子里那根弦也忒松了呀。许公安顿了顿,说,你用的杯子就不要了,你把袁保卫找来谈话。

李主任去仓库喊袁保卫说,你去值班室,老许找你谈话。

袁保卫听了脸色大变,紧张地问,找我谈什么?没等李主任回答,他又慌慌张张地向值班室跑去。

过一会儿,李主任进值班室送开水,把暖水瓶放好就出屋了。傍中午的时候,袁保卫走出值班室,两眼圈发红,满脸委屈。

中午,许公安拒绝在这儿吃饭。走前,他低声对李主任说,要带走袁保卫回公社。

李主任说,我看不用,也没有什么证据和缘由,说他能毒害了老哨头。那晚上下雪,雪停了起北风,那个冷劲,老哨头也没想到。他是冻死的。

许公安说,要这么简单倒好了。

晚上,袁保卫回到家里,坐在炕上发愣。

他老婆早把孩子哄睡了。她给丈夫端上酱猪头肉,家里的小猫喵喵叫着跳上了炕桌。老婆用手去赶猫。

袁保卫心里一动,叫道,别动。老婆吓了一跳,看看丈夫。袁保卫用筷子夹了块肉扔给小猫,小猫上去就吞了一片肉。袁保卫盯着小猫看了半天。那猫摇着尾巴,又要往炕桌上跳。袁保卫一把打跑了那猫。他老婆从柜里拎出一瓶榆树大曲,袁保卫看见喝道,快放回去。

老婆不听,把酒瓶放在饭桌上,说,你今天抽的是什么风?她夹起一块肉塞进嘴里,一边吧唧吧唧嚼起来,一边拎起那瓶榆树大曲,启开瓶盖咕咚就是一大口,那一口有二两。

她吃完饭,也不捡桌子,往炕里边一推,自己脱了就睡。

袁保卫看得目瞪口呆,小猫又跳上了桌子,奔向那盘酱猪头肉。袁保卫心里一动,把盘子端到桌子下面喂给小猫吃。然后,他偎在老婆身边躺下去。

第二天早上,袁保卫睁开眼,急忙看老婆,老婆没动静。他迟疑地去推老婆,老婆睁开眼睛,伸手就打他一下,说,滚一边去!

袁保卫笑得很开心,一下子把老婆搂过来要亲热。老婆挣脱一下,也就随了他意。

俩人动静挺大。小猫吓醒了,弓着腰身跳下了地。

一个月以后,许公安给李主任来电话说,老哨头意外死亡的事,你看着处理吧。李主任刚要问点什么,那边听筒已放下了。

李主任找袁保卫谈话。袁保卫听完,嘤嘤地哭了起来。

呻吟

太亮小学坐落在前山大河旁,学校有个两个操场,外操场是打篮球、跑步等体育课用的。大墙里边的内操场,是六个年级六个班级学生做课间操用的。校园旁边树丛下直接连着黑石礁。

这黑石礁是早年远处的火山喷发流出的岩浆形成,一块块巨大黑色的不规则的坑坑洼洼的石头挤在一起,像高高的坝墙一样堆在大河两边。从学校到大河河面的落差能有二十多米,非常壮观。大河弯弯曲曲流远,黑石礁像大河的护坝也伸向远方。

学校快闲置二年了。自从停课闹革命,孩子们也都不来上学,留在家里帮家干农活。大墙外面一溜杨树新绽开的树叶,被风吹一起摇晃,亮晶晶的。墙里面一字排开的八间屋子,都静悄悄的。

在房子中间的那间办公室,原本是教师们备课大屋。办公室的门敞开着,稀稀拉拉地来了八个男人,屋子里就飘起了一缕缕烟雾,浓浓的旱烟味直刺鼻孔。

五个板凳上坐着五个男人。他们对面站着一个男人,男人正在讲话,长脸微胖,五官平常,眼睛不大、挺亮,一双嘴唇厚厚的。他讲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这人是太亮生产大队新诞生的革委会主任牛德春。

牛主任旁边站着两个男人,一个很平常的农村人,剃着流行平头的是大队革委会会计万胜,嘴角叼着自卷的纸烟。另一个身穿绿色军装,帽子上一颗红星,衣领上挂着红领章。牛主任讲话不时地称他是军代表崔助理。

坐着的五个男人,一色的分头,有长有短。每人身上都是一件白色衬衫,白色衬衫无例外地有些发黄,那是汗渍染就。他们的脸上都显得很迷茫,两个二十多岁左右的脸上有点烦躁,三位中年汉子眼睛里闪烁着疑问。

牛德春说话总是面带微笑,他手里拿着一张套红报头的报纸,看一看,说一会儿。五个坐着的男人看到,牛主任的两边嘴角都起了白沫沫。最后,牛主任说,请你们来,是帮革委会的忙,上级号召清理阶级队伍,你们五人是咱大队的人物,想一想谁是该清理的对象?

他转过头,脸上换了一种明显带有献媚的笑容,问崔助理,您讲几句?您讲的话有分量。

崔助理并没有笑,摆摆手,说,来学习的,不说了。军代表一般不公开讲话,是那种背后的指导。

牛主任又转过来,对身旁的中年汉子万胜说,剩下的事你安排吧。说完拽着崔助理的手走了。

走出去的牛主任早先是临近一个大队的书记,搞四清的时候,挖贪污犯,把他的手下会计列为嫌疑人,会计拒不交代,他命人用细油绳子绑起会计的两个拇指,吊在屋子里的大梁上悠。会计扛不住了,交代贪污上万元公款。结果运动后期,上面验收,会计翻供了:全大队从来就没有过上万元的收入。好在牛书记检讨深刻,受了处分,调到太亮大队当书记。邻村人说他,笑面人精儿、嘴甜心狠。太亮大队的人不知道这些事。

“文革”一起,牛主任觉得农村人太愚笨,也不懂什么文化,更别说文化革命了。就主动地领导全大队搞运动,闹了两年大革命,把全大队的四类分子们好个折腾。到了全国各地纷纷成立革委会时,他又赶着潮流成立了革委会,利用这个机会把五个生产队的小队长都换上自己人,这才稳当地做起大队革委会主任。

屋子里边坐着的五位,是五个生产队队长暗地向牛主任举报的清理对象,徒弟和师父都想到一块儿了。

别看五个人各自在自己队里都是普通社员,可也都是有些声望的人,平日他们所在的生产队里,街坊邻居闹个矛盾,他们出面事情就平息了。他们也都有个毛病:好给领导提个意见什么的。

万胜见牛主任、崔助理走了,清了清嗓子,面对看着他的五个男人说,你们先单独想问题吧,想好了,桌子上有纸有笔,写下交上来。

万胜这人读过地质中专,毕业后跟着地质队满山绕岭地找矿,结婚后舍不得离开新娘子,就不回地质队,在大队当文书,很受牛主任赏识。牛主任文革里的重要活动,大都由他出面张罗。

清理阶级队伍,牛主任说,当主任的不能冲在一线上,有个缓劲才能走得长远。

就这样,万胜领了这个硬活,他从基干民兵抽了十个根正苗红的,组织一个小队,万胜取名叫别动队,自己说,这名字好,叫坏人听起来就怕。

五个人被分开,一个人一个屋子,门外边有两个万胜手下别动队队员把守着。万胜嘱咐他们说,看好了,饭按时送,去厕所俩人陪着,出了事拿你们说事。

头天上午到现在,整整一天一宿。除了门口来回走动的民兵,四周静静的。五月的天虽然还不热,但中午的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把门的都有点困倦。

明青是在牛主任讲话办公室附近的一间教室里。这是个中年人,中等个子,相貌堂堂的,一双眼睛很明亮。明青坐在凳子上,用烟袋锅吸烟。在北方农村,上了年纪的老太太用的烟袋锅,有三尺长。明青用男人常用那种一尺长的烟斗。他的烟斗是少见的铜烟锅、铜烟杆、玛瑙的烟嘴。明青家是上中农出身,祖先留下的房子在后山窝里,独门独院住着,很少与人发生纠结。明青是个安详的人,运动前一直是生产队长,他的队里劳日值全大队最高,他的声望也高。昨夜几乎没有合眼。

早饭吃过后,他嘴叼着烟斗,坐得像尊石人,眯缝着眼睛,想着自己被传来过堂的原因。难道是妈妈那年救下打日本的国军伤员,有人知道?他自己摇头否定了。那伤员是藏在黑石礁下的菜窖里,自家人送饭,别说外人不知道,家里的小孩子也不知道。那个伤员是腿伤,在菜窖里养有一个月好了,明青还记得老爹是用盐水给他洗伤,那个伤员咬得嘴唇流出了血。他伤好走的时候是黑天,明青那时七岁。妈对他说,你去送他走山路,小孩子不惹人眼。他和伤员分别,那人拿出一个烟斗,说,救命大恩这辈子忘不了,这是我家祖上传下的,留个念想吧。

毕竟二十多年的事了,要不是这烟斗,明青自己都淡忘了。显然,这不会是过堂的理由。那会是什么呢?明青又陷于冥想中。

何六叔在挨着明青的屋里来回走动。六叔兄弟六个,他最小,被称为六叔。他的大名只是在1948年参加解放军四野时起的,四野一路打到海南岛,六叔当上排长。不打仗了,他转业留在海南岛当工人。六叔受不了天热,不要了工作回老家种地。成立革委会前,牛主任找他当大队民兵连长。他说,你当那是个司令?我解放军都不当了还干什么民兵?当时就让牛主任很没面子。

早上,他想离开这地方回家去,看到外面的民兵都背着枪,刺刀明晃晃的,懒得和他们计较。他隐约觉得是与自己给大队干部经常提些意见有关系。也好,留下来听听这唱的是哪出戏。六叔把摆在桌子上的纸笔往一边一推,拽出一张白纸卷起纸烟抽。

本大队的名人李得应在靠东头的教室。一天一宿地想问题,搞得他坐立不安。别看平时他上晓天文、下晓地理,此刻,蔫头搭脑的。

李得应二十三岁,还没成亲,农村姑娘不在他选择的范围。学校里的代老师漂亮,笑起来甜丝丝的,让他喜欢,整天好泡在学校里。有一次看露天电影,刚好挨在代老师身旁,晚风吹来她身上的香味,让他头有些晕乎乎的,忍不住伸手偷摸了代老师的美腿。代老师霍地站起身离开,还狠狠瞪了一眼。莫非是代老师告了状?得应想到这儿头上沁出一层细汗。除此,就是自己的嘴,说得多了难免有漏啊。

到底哪儿出问题了?李得应觉得很折磨人。

窗外,万胜的一双眼睛在监视着,他眨了一下,轻移脚步,又走到西头。西头有两间教室有人,剩下的一间是值守民兵们的宿舍,万胜有时候也在这儿休息。万胜继续躲在窗外偷看,江清悟伏在桌子上写材料,栗荣华则低头闷坐在屋里。心想,这小子是在算接下来的命运?万胜要带人先从李德应这儿下手,他觉得这人可能先开口。

李德应听见开门声,看到万胜进来,身后一个小伙子抱着一大捆细树条子,往墙角一撂,与另外一人一起站在万胜身后。李德应看那细树条子,知道那种灌木纸条柔软,带有油性,农村人过年下饺子喜欢烧它,火旺。他不解抱一捆它来做什么用。

万胜后面跟着的小伙子搬来一个凳子,万胜大大咧咧地拉过凳子,坐在得应对面,说,小李,想得怎么样?有什么线索讲讲吧。万胜说完,掏出黑色烟斗,从羊皮缝的烟草口袋里装满烟末,叼在嘴里点燃。他喷出一口浓烟,在烟雾后面看着得应,脸上露出一点笑容。

德应觉得有点瘆人,不知说什么,就支支吾吾地说,万胜主任,我不知道从哪儿说,能不能请领导指个路?万胜说,想了一天,也没什么用,你小子就没个错?看你真需要帮助。他有些生气,站起身出屋了。

后面两个小伙子从墙边各抽出一根细树条子,也不吭声,上来没头没脑就抽得应。打得他身上火辣辣地痛,不由得叫喊起来:万主任,救命啊。两个小伙子手臂挥动得更快,李德应一声妈一声爹大叫起来,隔壁几个教室的人听起来都很紧张。小学校外面,李德应悠长的呻吟声,被前山的松涛声、大河的流水声吞噬了,外界听不到。

门打开了,万胜走了进来摆摆手,两个打手立即停下来。李德应趴在地上喘息着,慢慢抬起头看到万胜,眼睛闪出了一丝希望,万胜看到了。他俯下腰身将李德应扶起来,让他坐在凳子上,转身示意两个打手出去。

李德应喘定了,他向万胜要水喝,万胜起身给他倒了水。李德应喝了水,说,万主任,这俩小子怎么打人?也忒狠了。万胜并不回答他,反问,我这人讲个痛快劲。你有什么事,痛快点讲完不就大家都方便了?你当谁愿意干这活?都是街坊老邻的。李德应说,万主任,你到底要问什么。万主任说,那就提个头。你们几个经常联系,都对新班子有意见。说些什么?还有谁跟外面经常接触?这一段经常有打信号枪的,知道是谁干的?算我给你提个醒吧。

李德应一听,忙说,我夜观天象,这一段时常有流星雨,没看见什么信号枪啊。我们几个熟,开会好坐一起瞎聊。万胜说,天机不可泄露,我对你说的,不可对别人提起。想好了,跟我谈。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再来打你。

李德应长吁了一口闷气,心里翻腾开来:妈的,不能吃眼前亏。摸了代老师算什么?不就是青年男女谈个对象?他们是想抓反对革委会的现行,这可得把自己折巴干净。他想了一遍这一向接触这些人的情况,记起了头些天和栗荣华玩掷骰子时,他偷偷告诉说,去西边算命,那儿正在抓地下救国军。嗯,这小子说不定和西边有联系?这事可得跟万胜说说。

坐在屋里的栗荣华,在习惯地掐指想着什么。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关在这里,难道说是头些天偷偷出去算命的事情露了?这可要麻烦,得想个辙。万胜领两个人像个幽灵一样出现了。

万胜坐下来,用黑烟斗从烟袋里挖烟丝,嘴角上露出一点笑意,说,荣华,你算计什么呢?西边有消息了?栗荣华一抖,有点惊恐地看着万胜。万胜微笑,等着荣华开口。

荣华说,前些天是去了西边达瓦公社算命,也就是骗点钱花。万胜说,是啊,就没听见些什么?荣华说,没、没、没有啊。万胜生气站起,拂袖而去。身后屋里传出荣华凄惨的叫喊声:别打了,我说啊。

万胜折身返回屋里,只见荣华用手护住身子,躲着两个民兵手里抽来的树条。他挥手叫停。两个民兵擦着汗水靠墙站立。

荣华手发抖地卷起纸烟卷,点火吸起来,说,万主任,我在西边算命,有人找我说,公社挖出了一批地下救国军,还在挖,算算他能不能摊上事。万胜说,你怎么算的?荣华说,你没事,半月内躲一躲,没事别出门。万胜打断他,说,不对。你到底和他们接头没有,要老实交代。身后两个民兵拎着细树棍就上来了。荣华见了,浑身哆嗦着,说,我全说,别打呀。

万胜问着,荣华答着,万胜记在一张纸上。万胜最后问荣华,说,你们谁是头?荣华想了半晌,吞吞吐吐地说,我。万胜说,你,懂军事吗?荣华说,不懂,对,头头是东面第二个教室那个,他懂军事。

万胜露出笑容,说,按个手印吧。荣华伸出手按了个红印。

万胜向牛主任、崔助理汇报。牛主任听着掩饰不住喜悦,他在头脑里把头头、联络员、经常发现的信号弹串起来,就出现了一个“地下救国军”的组织。他看看崔助理,崔助理显得很激动,说,我们的头脑那根弦太松了,要是他们得逞,我们这些人还不得先掉脑袋?牛主任明白了,崔助理也是串起来了,很感慨地说,这话说到根了,万胜同志这段工作很有成绩。大队还缺一个副主任,崔助理,我看可以让万胜干,有职有权嘛。万胜嘴上谦让着,心里窃喜。牛主任果断地说,下一步别松劲,接着挖下去。万胜,别动队里立场不坚定的,随时撤换。

万胜从大队回小学校,直接去看明青。万胜知道对这个人得换一种方式。明青是个聪明的庄稼人,庄稼活门门精。这人不拍领导,牛主任不喜欢他。万胜见到他笑一笑,明青也咧嘴一笑。明青问,万主任,把我弄这地方来,想了三天也不知道干什么。你就提个头,看我错在哪儿了。万胜说,咱们是老熟人了,我也不绕弯。你就把“地下救国军”的事说一说。明青听了把嘴巴玛瑙烟嘴移开,瞪大眼睛看万胜,他怎么知道我家救过国军大兵?还知道在地下菜窖里。明青也不表示什么,身子向前凑凑,注意听万胜说。万胜看见明青的表情变化,也把话打住不再说了。站起身说,好好想想吧。身后另个民兵提着树棍子就冲上来。万胜瞪了他们一眼,那两个人退下了。万胜出门走了。明青心里不摸底,七上八下的,他打定主意,那件事不能说,眼下说了就更折巴不清了,顶多随大流,跟着大伙一起先扛着。

万胜平时就打怵何六叔,他不出面,吩咐手下的连打带审何六叔,何六叔什么也不说,问他想当司令的事,何六叔只承认不想当什么民兵连长,说过是当司令吗,那是句玩笑话。万胜知道,这个解放战场立过功的人根本瞧不起他,有这句话就可以向牛主任交差。

万胜直接去了清悟屋子。清悟一直在不停地写,见万胜来了,他收起材料站起。万胜说,坐吧,你材料写差不多了?清悟笑笑,差不多了。万胜说,清悟,你是个知识分子,比他们懂事。清悟说,不敢,我就是个初中生啊。万胜说,就是,太亮大队有几个?清悟说,万胜,你中专毕业,那才是有知识。你想说什么就直说。万胜说,给你说个故事吧。咱大队有几个人,暗里组织了个“地下救国军”,有司令、有参谋长、还有联络官。你听说了?清悟说,哦,听起来可真像个故事啊。万胜主任拿到证据了?万胜说,已经有了。也要靠你提供一些具体的。清悟吃惊,说,什么?我也不知道啊。万胜说,好好想想看。他起身走了,身后的两个民兵看他出门,举起树棍子打了几下,末了对清悟说,大哥别怪呀,俺们这是例行公事。清悟忍住痛,也不答话,拿出笔接着写。

李德应把从万胜嘴里听到的“西边”“地下救国军”“司令”“信号弹”串起来讲的故事说完,万胜拍着李德应的肩膀,非常满意,说,小李子,你把对我说的写成材料给我,对你牛主任嘱咐要区别对待。李德应有些激动,说,万主任的恩德我忘不了,材料的事,你就瞧好吧。万主任临出门嘱咐手下的说,别打扰小李写材料。手下的齐声,是。

万胜走出门,就见夕阳余晖下,两个民兵慌慌张张跑过来,小声结结巴巴地报告:清悟不见了。万胜一愣,急问,怎么回事,慢慢说。原来,清悟写完材料,要去厕所,俩民兵站在厕所里看着他,清悟说,有人在旁边他便不出来。俩民兵到厕所门外等,结果等半天进去一看,人没了。万胜跟民兵后边看了现场,什么痕迹都没有。厕所后边是树丛,树丛旁边是黑石礁。万胜站在黑石礁边张望,巨石相连,一个个洞口,像张着的大嘴巴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万胜心想,这小子跑了。他不敢怠慢,急忙向大队跑去。

“江清悟跑了?”牛主任、崔助理谁也没料到,俩人听了觉得事情很严重。牛主任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崔主任仔细听了汇报,责怪万胜脑子里缺根弦。万胜低下头称,怪我怪我。牛主任说,立即派民兵把住大队几个道口,只要不跑出咱们手心就好办。崔助理说,这边抓紧办案,赶快把案子四脚落地了。万胜说,是,我马上去落实。牛主任喝道,站住。万胜回头,牛主任说,还要派人去火车站把守,防止他明早搭火车进城。万胜说,是,我带人去。

江清悟在临近太子大队同学刘卫红家,她是清悟的女朋友。卫红心痛地看着清悟后背的伤痕,给他擦红上药,说,你们大队领导心够狠的了。清悟说,他们无法无天,说关就关,说打就打,硬说我们是“地下救国军”。卫红说,这人都怎么了,中了什么魔,我们大队也闹闹挖什么“地下救国军”,不过,也就是闹闹,没人信。清悟说,我明天坐火车去县城告状。卫红说,我陪你去吧。清悟拿出写好的信件给卫红,说,你带上,要是明天他们在车站堵着我,你就替我寄给沈阳军区首长:军代表在太亮大队逼供信。卫红收好信,安顿清悟睡下。

江清悟是在车站被发现的。他看见万胜领着民兵从车站候车室奔他而来,就将卫红推到站台上的人群里,自己向站外跑去。万胜和几个民兵在后面追来,火车也从车站轰鸣地开动,清悟看到卫红从车窗探出头跟他摆手,知道她安全出发了,索性站住回身向着万胜走去。

学校窗户里透出白炽灯的灯光,有点惨淡。几间教室里,传出微弱的呻吟声。清悟被打得昏过去几次了。清悟被抓回后,牛主任、崔助理召集五个审查对象宣布,李德应坦白立功,结束审查,做办案记录员。清悟态度顽固,是审查重点。两人亲自指挥审他,不停地问他昨晚去了哪里。清悟就是一句话,去告你们非法逼供。别的什么也不说。万胜抽起一根粗棍子抽他,清悟骂他是狗腿子。万胜狠狠地一棍子,打得清悟一声惨叫就没声了。正在记录的李德应吓得面色苍白。

牛主任起身离开,崔助理用手摸摸清悟鼻息,放心地跟牛主任走了。万胜送出来,牛主任说,这个参谋长死不认账,有李德应和栗荣华俩做证,我看可以定性。崔助理说,抓紧定性,该公开宣布就宣布。牛主任说,那就以革委会名义对他们判刑,显示专政的威力。万胜说,我尽快把何六叔、明青的材料搞齐。崔助理说,抓紧。

三天后,太亮大队大队部砖厂的操场上,崔助理主持大会,牛主任代表大队革委会宣布,太亮大队清理阶级队伍成果:挖出了“地下救国军”反革命组织。江清悟、何六叔、栗荣华、明青每人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依次上书“地下救国军”参谋长、司令、联络官、副司令,李德应陪在一边,身上没有挂牌子。江清悟等四人想不到,他们的罪名是:国民党“地下救国军”的官。明青这才明白万胜跟他说的“地下”“救国军”是这样一码事。牛主任宣布,判江清悟、何六叔、明青三人有期徒刑十年,三人昂着头不服。栗荣华坦白从宽,判有期徒刑七年。李德应坦白有功,当场释放,留在大队部杂役。两个人面无表情,低下头。牛主任说,犯人服刑期间一律住在大队砖厂劳动改造。四个人当即被押到砖厂,与十几名“四类分子”一起做砖瓦。

太亮大队牛主任在小广播喇叭里受到公社革委会表扬,五个生产队长更听话,也没有什么人给大队干部提意见。牛主任总是在每天上工后下生产队,几个队里有点姿色的媳妇,叫他睡个遍。可家家都相安无事,五个生产队的日子比以往还稳定。

大约隔有半年,一天,崔助理与牛主任在砖厂查看服刑人员劳动表现。李德应带着小跑赶来说,崔助理,部队来电话找你。牛主任,嗯,准是要提拔你的好消息。崔助理笑着跑去接电话。不大一会儿,黑着脸来向牛主任告别,说,部队通知我带行李立即撤回。牛主任愕然。

第二天,来了五个军官。陪他们同来的公社革委会干部宣布释放了服刑人员,牛德春、万胜被撤职审查。五名军官去看望了“服刑人员”,与六叔等人握手言欢。

江清悟自由后,卫红来他家串门,清悟张罗着要杀正圈养的猪,招待、答谢卫红。卫红坚决拒绝,说,想认识一下清悟一起的“狱友”,倒是挺好的一件事。

清悟约了何六叔、明青、栗荣华、李德应到学校见个面。清悟陪着卫红来时,六叔、明青早就等在学校大门口。栗荣华、李德应没有露面。

几个人站在那儿说着笑着。前山下、大河边,学校传来阵阵读书声,那声音好舒心。

太亮大队的日子恢复了往常,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责任编辑 晓 威

猜你喜欢

荣华李德大队
Mobility matrix of a weakly coupled parallel multi-DIM isolator based on axial force solution①
生机盎然
A Research on Performance Management of Civil Servant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otivation
驱猴大队
大队委竞选记
Antenna selection based on large-scale fading for distributed MIMO systems①
赵国荣先胜徐荣华
首战告捷的空军第28大队
威震长空的英雄大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