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屿上的达悟人
2014-02-11何晞宇
何晞宇
为了沐浴台湾的第一缕晨光,我们原打算预定兰屿东海岸的民宿,但在电话里,民宿的女老板温柔地击碎了我们的幻想——岛上只有一趟巴士,基本交通全靠机车(小摩托车),像我们这样的陆客,既不会骑机车,更没有驾照,最好还是住在人群密集的西海岸。
兰屿位于台湾东南隅,是太平洋上一个面积不足50平方公里的小岛。它紧邻绿岛,但远不如绿岛广为人知。由于交通不便,在日据时期,殖民者认为兰屿缺乏经济开发的价值,索性将它划为禁入区,封闭它与台湾本岛的往来,令兰屿成为真正的“化外之境”。但有一类人被获许进入,那就是人类学家——是的,人类学家,而不是地质专家或者动植物学者。因为,岛上住着全台湾最特别的原著民:达悟族。
八百年前由菲律宾巴丹群岛迁至此的达悟族,世世代代生活在山与海的丰饶中,尽管和台湾其他原住民一样同属于南岛语族,却因没有强敌环伺,不需要使用弓箭武器,更没有台湾本岛原著民猎头黔首的习俗。
从台东出发到兰屿,乘船要两个半小时,飞机只需要20分钟。船一天两班,时常停航;飛机即使班次再频密,也从来无法买到当日的票。
兰屿唯一的机场,位于西海岸的渔人部落。客船码头、餐馆、商店等现代设施和乡公所、警察局、渔会、农会等机构多集中在西南面。最终,我们没有选择过于喧嚣的西岸,而选择了北方的郎岛部落。
坐夜火车加早班飞机,拖着大箱小包到达兰屿的那个早上,郎岛民宿老板阿梦来机场接我们。他穿着热带常见的背心短裤,复古的西瓜头挑染成金色,戴着漆黑的大墨镜,趿拉着塑料拖鞋。在简短的自我介绍和相见恨晚的寒暄后,我们坐上他那辆飘着汽油味儿的小卡车,飞向蔚蓝的海岸线。
“Pongso No Tao”,是达悟族对兰屿的称呼,意为“人居住的岛屿”。整座岛方头歪尾,如同迷你版的台湾岛,中间是延绵不绝的山丘,红头、渔人、椰油、郎岛、东清、野银六个达悟族部落沿海岸线分布。作为兰屿北部唯一的部落村,郎岛部落是六个部落里领域最大的,也是岛上传统文化保存得最好的部落之一。我们的住所附近,除了一家从未见开门的小饭馆、一辆卖章鱼烧的推车以及一家由简易木板拼凑成的纪念品商店,就再无其它商业设施了。所以当阿梦主动提出带我们去附近部落采购时,我们高兴极了。
阿梦骑着机车载着我,向岛上繁华的西南部进发。
长约38公里的环岛公路,是兰屿的主要交通游览路线。公路的左边是连绵的青山。兰屿的山不高,大部分仅有两三百米左右,但也许是陡峭也许是离得近,看起来十分巍峨。山峰上晨雾将消未消,秘境一般引人入胜。
太平洋就在公路的右边。随着大陆架的起伏,蓝色深深浅浅,直至无垠,只是偶尔被路边鲜红的矮护栏打破。午时的骄阳下,海风干燥,路旁低矮的树丛反着光,显露出火山岛的热情来。
阿梦骑机车呼啸的样子江湖味十足,他说话很慢,开心时喜欢看着你说“爱你唷”。一路上,每经过一块巨石或山丘,他都会扭头向我介绍这些“景点”的名称:馒头山、鳄鱼石、坦克岩……我开玩笑地问,这些名字不会是你编的吧,你和你的族人过去真的吃过馒头吗?他笑着说,这些名字的确不是他们取的,是汉人政府过来开发观光业以后,为了让游客识记,习惯俗成的。
“这座是Do-Sanoson。”阿梦指着“馒头山”说,“崩落很多石头的意思。”
“那座山呢?”
“Do-Sked Na,就是离岸很近,远航的人看到它就知道快到岸了。”
“那狗呢?”
“Ino。”
“羊呢?”
“Kagling。”
“你呢?”
“Syaman Atonen”(夏曼·阿多恁)
阿梦的汉名叫“谢路人”,这个名字取得实在是太随意,和他一点也不搭。我们发不出达悟语的复杂读音,还是喜欢叫他阿梦。阿梦其实是他家民宿的名字,即Ameng,在达悟语中是“鱼”的意思。阿梦的汉姓“谢”,是上世纪50年代国民政府到岛上以后为方便户籍管理安排的。而他的达悟语本名,“夏曼”(Syaman)是有家庭的男人才能冠的前缀,“阿多恁”则是他长女的名字,合起来就是“阿多恁他爸”的意思。达悟族夫妇在结婚生子后,就会舍弃真名,使用长子或长女的名字作为本名。与汉族社会常见的姓名制不同,这在人类学上被称为“亲从子名”制,它与达悟族的社会结构紧密相关。
我问阿梦,你们没有姓,怎么区分谁是谁家的人呢?阿梦说,过去他们只要说“山腰上的那一家”,或者是“大树下的那一家”,就都知道了,因为一家人世世代代都住在一个地方,不会改变。
达悟族的传统居所叫地下屋,房屋的主体完全沉入地下,屋顶与地面平齐。兰屿高温多雨,常有台风过境,间有地震肆虐,地下屋冬暖夏凉,可以抵御强风,隔离湿气,并减少地震带来的影响。除了地下的主屋外,达悟族的房屋通常还有一间半地下的工作屋和一座凉亭。主屋是睡觉和进行重要仪式的场所,工作室待客,也是夏天的起居室。
凉亭通常设置在比较开阔的地点,视野良好,靠近村里的主路,因此成为达悟人休闲、社交的主要场所。无论何时,只要不用工作,达悟人就会聚在这里休息,看海,讲海上冒险、钓大鱼的故事。这里是男人们远航归来的第一站,也是老人们追忆往事的地方。
1945年,国民政府恢复对台湾行使主权。宋美龄视察兰屿,认为当地人“穴居而野处”的生活方式太过原始简陋,于是“好心地”强制族人住进政府兴建的公共住宅。这些现代化的钢筋水泥住房局促狭隘,在夏季,午时一过便如蒸笼一般。但此时,地下屋几乎已被破坏殆尽。如今,只有郎岛部落和东南岸的野银部落中还保留着少量的传统地下屋。
在椰油部落唯一的一家7-11采购完毕后,我和阿梦回到郎岛村。
阿梦家的民宿,绿山墙白门廊,在路边的一排平房中非常显眼。建房所需的大部分水泥石料都要从岛外买回来,再一点一点运到工地上。岛上劳动力缺乏,盖这样一座房子至少需要2至3年。阿梦是这座小楼的设计师、工程师和唯一的工人。
我们来到兰屿的时候,已经接近观光季的尾声,东北季风就要来了。
到这里的第二天下午,海面已不再柔软。海浪如鳞片般,由远处层层涌来,到近岸处,渐渐汇聚成大浪,挺身扑来,撞在海滨密集的珊瑚礁上,粉身碎骨。风过后,连浪的残渣也不见,只有水面吐着白沫,如同喘息。
晚餐时,阿梦的妻子为我们端来红薯、芋头和冬储飞鱼。她告诉我们,她和阿梦小时候,族人还住在茅草屋里,男人们穿着丁字裤,每日下海打鱼,女人们则在后山中种芋头,挖野菜。水煮地瓜、芋头配风干的飞鱼,是他们的日常饮食。
“后来呢?”我问。
“后来就穷了。”她回答,“要买油,买衣服,买电,给小孩子交课本费,哪里都要用钱。”
这时,风又强劲起来,海浪开始低吠,淹没了一切。
临走那天早上,天气时晴时雨。阿梦在机场陪我等了两个多小时,才候补到回程的机票。后来听说,由于东北季风太强,从当天起,飞机和客轮全部停航,旅客和村民全被困在了岛上。我拿到的,是最后一张离开兰屿的机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