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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春:请许我寂寞沙洲冷

2014-02-11百合

百家讲坛 2014年21期

百合

有个法文专业的学生,忽然有一天被大Boss勒令写一部大部头英文小说,头不头疼?还不敢说不会,因为上司当着众人的面说一不二,金口玉言。人家才不管你到底会的是哪国语言,反正都是外语就对了。万般无奈之下,学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荒唐不荒唐?《红楼梦》里的四小姐惜春就摊上这号事了。

宁荣两府的四位小姐都受过良好的艺术熏陶,她们各自丫头的名字,“抱琴”“司棋”“侍书”“入画”,也正好暗合了她们的特长。元春是娘娘,没机会见她抚琴,其他三位都露过一小手儿。迎春下过棋,探春满屋子都是书法真迹与毛笔,惜春的本事是由老太太向刘姥姥炫耀的时候带出来的:“我的这个小孙女,是最会画画的。”然后就叫她把大观园原样画出来,亭阁楼台、花草鸟兽乃至一人一物,都要。

惜春不是不会画,她会的是写意,而老太太要的是一幅工笔长卷,根本不是一路的。还是宝钗给她出了个主意,叫宝玉帮着把当初盖园子时的图纸找出来,再到府外找两个擅长画楼台和美人的枪手,叫他们一块儿帮着惜春描补出来。

画画于惜春而言,本来只是个消遣,如今陡然变成任务,压力一大就不好玩了。拖延症就是这么来的,有一搭没一搭地,一直也没画完,从春天拖到冬天。贾母问起时,她推脱说:“天气寒冷了,胶性皆凝涩不润,画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来。”贾母便说她偷懒。这一点儿也不冤枉她,惜春住的屋子叫“暖香坞”,“打起猩红毡帘,已觉温香拂脸”,这么暖和的屋子里,胶怎么可能冻住呢?

她到底也没把那幅画画出来。虽然八十回后的情节中,她把画画完了,但那多半是高鹗的一厢情愿。按曹雪芹最终“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主张,这幅画似乎更适合繁华败尽之后,再由惜春一笔一笔细细描摹画就,往日那鲜花着锦的生活,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再也不用人帮着画什么稿底了,全都深深铭刻在记忆里。人生如梦,曾经百般犯難的差事,最后成为哭悼往日的一种仪式,“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画里画外,更生出浮生一梦、万艳同悲的恍惚和沧桑——此时的惜春,已经遁入空门。

“勘破三春景不长”,惜春排行第四,她刚刚长大成人,贾府就败了。上面的三个姐姐不论好坏死活,都已有了自己的归宿,只有她尚待字闺中。贾家被抄后,她却头也不回地走进佛堂,皈依了佛门。

这是孤介之举,也是无奈之举。不用想都知道,身为罪臣之女的她,在婚配市场上有多尴尬。从前意欲强强联姻的门当户对者,想要巴结求娶的趋炎附势者,如今都一哄而散,避之犹恐不及;小门小户的人更是望风而逃,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也没有那么大的池子。

正值妙龄,却在一夜之间成了无人问津的“剩女”,家破人亡,孤苦无依,身体与精神双重漂泊。“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作者说她可怜,是替她孤独终老的人生可惜。如果一定要嫁,最后无非是去做了某个老男人的填房,或者像巧姐那样,嫁一个像板儿那样的丈夫,回归山野做个农妇,在乡间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即便愿意自降身价,也是要看机缘的。

想当初,周瑞家的挨个儿屋里送宫花时,送到惜春那里,惜春开玩笑说:我正打算剃了头作姑子去呢,你这送来的花儿让我往哪儿戴呢?盛时的调笑之语最后竟一语成谶,她信口调侃的佛门,后来真成了她后半生安身之所。“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红楼梦》里的每一次欢声笑语都在与之后的悲凉颓败遥相致意。

在众姊妹中,惜春才华平平,话也不多。平日姊妹们聚会,她总是当听众,安于一隅,让人极易忽略了她的存在,十足是一个跟在姐姐们身后的乖乖妹形象;看不出任何棱角的她,像一只温柔的小白兔,惹人怜爱。

到第七十四回,这只小白兔忽然亮出了牙齿爪子,不分青红皂白开始咬挠,言语过激,令人瞠目结舌,就像换了一个人。

起因是抄检大观园时,她的丫头入画被查出在箱子里藏了一些金银及男人物品,后经申诉及查明,是贾珍赏她哥哥的,因为怕叔叔婶子霸占,不得已放在她这儿保管。凤姐有意放入画一马,尤氏和奶妈甚至反过来为人画求情,入画跪地苦苦哀告,看在从小一块长大的情分上,“好歹生死在一处”。但是惜春咬断了牙,只觉得丢了她的体面,绝不通融,让人觉得她实在是太不通人情。

这里面其实另有隐情,撵入画着实有不得不撵的苦衷。

先就事论事,看一下入画私藏的这些东西。男人的衣物先略去不说,单说这一大包金银锭子。要知道,大观园里大丫头的工资每月才一吊钱,都知足得跟什么似的,人人都不想离了这里。三四十个金银锭子可不是小数,入画的哥哥不过是一个奴才,贾珍凭什么就能赏他这么多?

柳湘莲曾说东府里除了门口那一对石狮子,连猫狗都不干净,贾珍的荒淫众所周知,男女通吃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他在府里就公然豢养着娈童。这一大笔巨款摆明了入画的哥哥同贾珍之间有此类暖昧嫌疑,所以惜春一看就明白了几分,凤姐更不会说破。然而,越是如此,惜春越是执意要撵走入画,意在自证清白,也在坚壁清野。后文她同尤氏的对话里句句有所指,指的便是这些不能说破的龌龊事。

惜春说:“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里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尤氏问她为什么听到议论却不问清楚,惜春这样答:“我一个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为了面子,尤氏装糊涂打马虎眼,以长嫂的身份摆出高姿态,对众人解释“四丫头年轻糊涂”“无缘无故,又不知好歹,又没个轻重”。惜春却毫不配合,又一次撕下对方的遮羞布:“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这下,连曹雪芹都替尤氏兜不住了,写道“尤氏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听说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激射”。姑嫂二人终于开始你来我往地拌嘴,心虚的尤氏无心恋战,起身就走,惜春竞又补了一刀:“若果然不来,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还清净。”

淫乱荒唐、臭名远扬的宁国府,是惜春正经八百的家。对自家的事,惜春不可能没有耳闻,也深以为耻。但就像她说的那样,一个姑娘家,除了回避又能如何?原以为离了东府,住进大观园就能保住自己的清誉,不想这些恶心事竟自己寻上门来,不抄检都不知道,自己的贴身侍女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为那些人窝赃,让自己间接地与宁国府那边扯上了关系。惊惧之余,惜春终于爆发了,干脆地挑明了要与他们划清界限,用壮士断腕的决绝,赶走了一块长大、情同姐妹的入画。“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这是惜春的原话,看明白了这一层,便知晓惜春的冷酷无情是一种无奈的自保。

一点转圜的余地都不留,惜春就这样单方面切断了与家庭的关系。事后,探春对这个堂妹下了这样的评语:孤介太过,我们再扭不过她的。

孤介太过,还不是因为成长里缺爱。

惜春母亲早亡,父亲贾敬一味好道炼丹,长年住在道观里连家都不回,亲哥哥贾珍又是那般模样,他们各自沉迷于自己的生活,没人想得起来关爱她。因贾母喜欢女孩,才被接来和荣国府的堂姐们一起生活。虽说贾母待她不错,对外称她是自己的小孙女儿,但终是又隔了一层。

一方面锦衣玉食,一方面无人关注,回房里关上门,惜春自己一个人就是一家之主,便渐渐养成了“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如果有人贴心教导关爱,她的性格或许会平和开朗许多;然而水在冰中自结冰,何曾见过她笑语嫣然?

在与人隔绝的小岛上待久了的人,因缺少与人打交道的历练,一到人群中便会显出各种格格不入。惜春身上便没有女儿家天然的嬌俏柔软,生硬尖锐,极不平衡。在贾母面前,她拘谨放不开,持一种笨拙的恭敬;到了尤氏面前,却又言辞锋利,刀刀见血。她只求一心守住自己的方寸之地,不容别人僭越扰乱。和三姐姐探春不同,探春做事总是从大局出发,而惜春秉持的却是“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

可以想见,当贾府被抄,“势败休云贵”,昔日养尊处优的主子们流离失所,反裘负刍,以惜春一根筋的冷傲癖性,怎么肯委曲求全随波逐流?

她还外强中干,没有跟生活周旋较劲的勇敢和兴趣。缺乏对生活的热情的她,不管是写诗还是作画,很难真正投入,骨子里早已满满地储存了对这个世界的回避与疏离。

况且,美丽出众如姐姐们,都一个个或凋亡或漂泊,“说什么,天上天桃蛊,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挨过?”可见这世间一切不过是虚妄。真正曲折绵长的生活还未开始,却已经结束,惜春自然不愿再委顿于红尘之间:该是同这乱糟糟的世界一刀两断的时候了。

“闻说道,西方宝书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她执意要入佛门,试图寻觅另外一种层面上的安乐长久。这一点,倒和她那为求长生不老而醉心炼丹的老爹一脉相承。

早在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在十二金钗正册上,就有了惜春命运的预言图:一个美人独自坐在青灯古佛旁,嚅嚅诵读经书,画面清冷而寂寞。殊不知这种令人怜惜的归宿,正是惜春出于自愿的流放。如果一定要给这幅画像题词,最恰当的莫过于苏轼被贬谪时写的这一句:“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编辑/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