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文字里的爱
2014-02-11仲达明
仲达明
发表了很多文章,却不想告诉父亲,怕引起他的伤感。因为,二十多年前,一天临睡前,他夸下海口说,今生要写书。
对年少的我来说,这句话无异于一枚重磅炸弹,因为他让我明白:书——那印在白纸上方正漂亮的汉字——是人写出来的。
父亲的语气也让我感动,于是,在内心深处,我也种下了写书的种子。没想到,经过十几年的努力,我的文章终于一次一次见诸报端。而父亲,在人间的日子一天天变少,距离他当初许下的誓言,也越来越远。我怎么忍心把自己发表的一篇篇文章拿出来,告诉父亲,那是他的儿子——是在他影响下的儿子——写出的作品。所以,我对发表的文章,总有一股特别的感情。
一天下班回家,却听妻子说母亲来过。接着儿子补充,把杂志社寄来的杂志捡了两本给奶奶。
我一听,急了:“奶奶又不识字,给她干什么?”
“给爷爷看看,爷爷平时也没有事,读读你的文章不是很好吗?”儿子解释道。
“好什么好!”我很少这样的态度,毕竟他们不知道我内心的顾虑,我更怕他把那些写有父亲的文字的杂志给母亲,接着便问:“是哪两本?”
在得知那两本杂志的文章不关于父亲,我的心里才稍稍平静。尽管如此,我还是摸出手机,准备给母亲打电话,叫她如果没给父亲,就别给他。
哪知道,我刚按了一个键,手机就响了,却是父亲打来的:“你妈带来的杂志家里还有没有?”
我一听心里凉了半截,母亲已经给他了。
“干吗?”我没有正面回答,试探性地问。
“刚才她拿来的书,刚到家,几个邻居也在,被人家拿去看了。”父亲急切地说。
“哦。”我心里纳闷,拿去看看人家还能不还你吗?何苦还问我家里有没有?
“如果有,等会儿我过去拿。”父亲急切地说。
“我们过会儿可能要出去。”我从内心深处不想让他看到我的文章,心想那两本杂志看到就看到,何苦再让他看到更多呢?
“哦。”轮到他不知说什么好了。但从语气听,他很是失望。
晚上八点钟的时候,门铃响了,开门一看,却是父亲和母亲。
父亲一进来就要杂志,我找给他,却听母亲在边上解释道:“我刚拿到家,他听说有你的文章,自己还没看就指着给邻居,还叫人带回去看,说你家里肯定有。邻居走后却又后悔,只好打电话到你这里。”
父亲这时坐在沙发上,从口袋里摸出那个折叠的金属边老花镜,吃力地戴上,然后像一个看漫画书的小学生一样,认真地把杂志翻到写着我名字的那一页,读着我那不成气候的文章,很是专注,根本没有听到我们的谈话。我的内心一阵莫名的感动,真想冲口而出:爸爸,到底是我在教育你,还是你多年前的一句话一直在教育着我?
看父亲认真的样子,我们都不多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读着他儿子的文章,如饥似渴的样子。一篇文章看完,他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啧啧嘴,又把另一本杂志拿过来摊开,放在腿上读,似乎周围根本没有人一般。
两篇文章终于看完了,他摘下眼镜,笑笑,说:“写得不错。”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看手表已经九点了,要立刻把他们送回家。没想到这时父亲站起来对母亲说:“走,我们走走,散散步,难得有个好心情。”
他說话的时候,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两本杂志,根本没有放下的意思。看他执意要走,我看路不是太远,也就没有执意送他,怕扫了他的兴致。
接下来的几天,老接到父亲的电话,问有没有新杂志。每次接到他的电话,我的内心都是一阵感动,尽管很平静地回答,但他一定能听出儿子的激动。
“有。”我说,“不要急,星期天我们一家过去,送几本给你吧。看完再换几本。”
我之所以说送去给他,还是怕他看到我写他的文章,我怕对他那颗饱经沧桑的心灵造成意外的伤害,于是,想从杂志中有针对性地选一些无关痛痒的文章给他看。
星期天,我带着妻子和儿子过去,还带着一沓杂志。哪知道,他们早早地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桌上,还有一瓶档次不低的白酒。父亲平时并不喝酒,更不喝这么高档的酒。很显然,为了招待他这个作家儿子,他也算是开了戒,弄得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吃饭时,我要给父亲斟满酒,他却一把摸过瓶子,似乎有点醉意地跟我说:“来,我斟,今天,我来斟酒。”母亲看父亲兴致很高,也没有多说什么,要是在平时,早就开始唠叨了。但妻子却向我使眼色,意思是说父亲年纪大了,不要让他喝多了。
我明白妻子的意思,微笑着点点头。
几杯酒下肚,父亲的话变得多了起来,眼神也变得恍惚不定,飘忽在过去与未来之间。喝了一杯酒,夹了一筷子小菜,他说道:“唉,几十年前,我也想做个作家,没想到,一辈子也就一转眼呢。不过,还好,你成了作家。”
说完,没待我说话,他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我小心地陪着父亲喝酒,间隙里,似是无意地告诉他:“要不是你告诉我书是写出来的,哪有我的今天?”
父亲听了先是一怔,接着就孩子般地笑了。
那天,父亲饭也没吃,便早早睡了。晚上母亲打来电话,说:“你爸睡得真香,好久没看他这么高兴了。”
我听了母亲的话,一时说不出话来,不知不觉间,两行泪滑过面颊。
(编辑 慕容吟 图/魏清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