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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诗

2014-02-07申元初

山花 2014年5期
关键词:大哥

申元初

父亲说,诗不是作出来的。

父亲的诗,相连着很多美轮美奂的故事。

这一天——当然说不准是哪一天了——总之,那天的天气,是初夏的季节,时不时,阳光艳艳地从云层后照下来,时不时,忽然洒下一泼“隔牛屁股雨”。从河这边上桥的人,刚刚把伞撑开,头上叮叮咚咚地像敲鼓,到了河对面下桥的时候,阳光却燎过来,花呀草呀,些许的水珠还反射着虹影。黄泥地下,只剩下些若有若无的湿印子,鞋都不沾。

这时候的田野,真是干净清爽,一如写意的水墨画。

我的父亲寿生,站在“罗峰书院”的飞檐下,忽然手舞足蹈地唱了起来:

风——吹过了菠萝山,

雨——打下了虎踞关,

风风雨雨你看六月

秧针

绿幽啊幽!

父亲这首名为《六月秧针绿》的诗,是母亲唱给我听的。

唐诗唯美而能吟唱,是它的特色。所以有了王昌龄、高适和王之涣旗亭听歌画壁的雅传,那最美的歌女演唱王之涣的《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让王之涣着实得意了一回。

父亲的诗,很多时候,就是他唱出来的。在县里,有很多听过他课的老一辈学生,都能唱他的诗。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给我们上算术、地理课和图画课的一个叫李俊的老师,就是父亲的学生,李俊老师才华横溢,他也给我们唱过父亲的诗:

天苍苍,地苍苍,

大雪飘飘当筛糠,

哪怕那雪山高万丈,

太阳一出化长江!

《大雪飘飘当筛糠》这首诗,苍凉壮阔,震撼人心!据说是父亲站在虎踞关上,手一挥就唱出来的。李俊老师唱得也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从那以后,每当考试来临,我们班的同学们就放声大唱“天苍苍,地苍苍”,竟然有效化解了考前的紧张气氛。

父亲唱诗,每当需要记录下来,就求教于母亲,母亲就用简谱给他录下来。比如他在北大沙滩与李长之先生进行山歌理论大战,发表于1936年《歌谣周刊》第二卷第十三期的《答李长之先生》,当中讲到江南小调“跳粉墙”,就是母亲为他录成的简谱:

这首《六月秧针绿》,也是母亲为他录记的简谱,母亲轻轻缓缓地唱来,自是十分动听:

我们的县城,西北方向,有一座窝头形状的山峰,因峰顶上有一座园堡形的寨子,故而像极了一个巨大的菠萝,县城的人们便把它叫作“菠萝山”。菠萝山的对面,也就是县城的东南面,有一座极大的书院——罗峰书院。书院的门外是一个很宽阔的石院坝,迎面是一溜石台阶,台阶上是一道厚重的双开大门,进了大门,站在亭台式的门厅内,一抬头,前面又是一溜石台阶,台阶上是一座雄伟的三层楼阁,翘角飞檐,白墙黑瓦。从楼阁下的过厅穿过,是一座宽阔的石天井、四合院,两面是回廊教室,正面又是一溜石台阶,上面是一个极大的大厅。书院最早是县中学所在,母亲熊南英为县中学教师,因爱生如子被学生尊称为“熊妈妈”。其时我家住罗峰书院内。到我读小学时,这里改成了小学,中学搬到了离城两千米远的芭蕉湾去了。全校学生放学集合,就是在大厅排队,风雨不惊,可见这个大厅多么宽大。大厅两面又是教室。两边的教室后面都是花园。东面的花园,有很多石山,石山旁种着柚子树——我们叫橙子树。西面的花园,长长的一排葡萄架——老师学生晨读的极好去处,园里种着很多桂花树,每到八月,整个校园就被笼罩在一片浓郁的幽香中。

整个书院坐落于一座大山的半腰,从书院外面的石院坝眺望,是穷尽目光的杨村坝,那里是万亩良田,每到六月,秧苗茁壮,满田满坝,绿茵似毯,正是“水田漠漠飞白鹭”的景色。

在这画境的正中,有一座小小的石拱桥,紧挨着一座尖尖的白塔。“桥是弯弓塔是箭”,是整个杨村坝的风水灵物。

县城的南面,是一排壮观的石牌坊,沿着石牌坊下的石板路拾级而上,就看见一排高峻的大山,最前面的两座山堡,形成一个险峻而雄壮的关隘,如巨虎雄踞,俯瞰着座落于盆地当中的整个县城,因此,城里的人们就把这坐关隘称为“虎踞关”。

父亲吟唱的《六月秧针绿》,不过三句话,五行字,竟把整个县城及周边的胜景,进行了全景式的观照,营造了一种唯美的意境。

——令人沮丧的是,这些美轮美奂的历史人文建筑,先毁于“文革破‘四旧’”,再毁于其后的冷漠侵占蚕食和城市建设开发狂潮。

但是,就在我作此文时,在《务川人网》看见了政府重新修缮的罗峰书院焕然一新,不禁激动感慨,而更多的是云游外乡的务川人真诚的感谢!这是题外话了。

从杨村坝再往北走,翻过一座巨大的山崖,有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叫“羊岗河”。这片河谷,名为“捣羊岗”,巨壑深沟,险峻万分,正如天公用巨凿恣意捣戳而成。

那时县城通往外界的公路,仅有一条独路,南上凤岗县再达遵义,北下浞水镇可到四川所辖武隆、彭水——现为重庆所辖。公路要北下,就必须跨过羊岗河。当时,时任副县长的寿生是公路建设总指挥——或者是副总指挥吧,我记得不是太清楚——也是羊岗河大桥建设总指挥。那时,国家建桥技术和经济水平都还落后,如羊岗河这样的公路大桥,也只能建造木桥。木桥建好了,下面是垂直百多米惊涛翻滚的羊岗河,试车的是一辆大货车,司机胆战心惊,不敢上桥,经反复动员鼓劲,司机提出一个条件:“只要县长敢在前面带路,我就上桥!”寿生哈哈大笑说:“要得,老哥就在前面给你带路!过了桥,我请你喝酒吃肉!”

于是,寿生在前面带路,大货车在后面慢慢地跟着,发动机隆隆地响,两岸的人们都屏声静气……

当车行到大桥的中央,忽听“咔嚓嚓”一声巨响,一块木板从桥上崩脱,直掉下滚滚的激流之中!“哎呀!”大桥两边河岸上的人们都惊叫了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寿生往旁边一让,手一挥,大吼一声:“冲!”大货车“呜”的一声,冲过了桥去!

惊吓中的人们回过神来,担心地往桥上望去,只见寿生面不改色,镇静如常,稳稳地走过桥来,高喊一声:“大桥无事!不过是工人师傅临时钉在边上的一块工作板子被崩脱而已!”两岸的人们顿时欢呼雀跃。货车司机飞快地跑过来拉住寿生的手:“县长,你真了不起!要不是你那么镇静,我早被吓软了,哪里还踩得动油门!”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寿生手指工地食堂,喊道:“走,喝酒吃肉去!”

人们都喊着跳着,向食堂跑去。寿生却站在桥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仰天而吟:

捣羊岗上巉岩叠,捣羊岗下河流急。河流急,千年愁涉,万年愁越。

岩头爆破万千穴,河心下挂百十尺。百十尺,长桥如练,车路如矢。

这时,正是夕阳西照,捣羊岗藏凤崖上的火烧天,如血如火,打在大桥上,打在文心虎胆的硬汉子寿生身上,天、地、山、河,裹挟着一粒如芥之人,融为红透了的一片,羊岗河水滔滔不绝,红彤彤如奔涌的铁水!

1962年夏末秋初,我的大哥搭坐一辆货车上遵义再赶火车上贵阳,就读于贵州大学中文系。父亲赠大哥诗一首:

将养提携十九年,桂花佐酒学程新。

添衣减裳儿自理,千里牵连父母心。

1962年,全县所有高考生中,唯一考取了大学的,只有我大哥一人。于是,全县流传着一个人们臆造的美好故事,说我大哥的大学,是父亲寿生一个耳光打出来的。

20世纪60年代,中国与苏联交恶,但中学课程中,仍然有俄语一门,很多学生都认为,既然“苏修”与我们不友好,今后肯定不会再需要俄语,于是,连老师都默认的理由让学生们找到了一个想当然的偷懒借口。当大哥将此想法告诉父亲时,父亲却把眼睛一瞪,怒斥道:“鼠目寸光!”

父亲家教极严,对于他的训诫,我们是不敢有半点违抗的。于是大哥只得继续认真学习俄语课程。1962年的高考,当然不能说就是因为大哥认真学习俄语的关系,才成为全县唯一被大学录取的幸运儿,但俄语一科,肯定为大哥挣了不少分数,那也是自然之理。

大哥一枝独秀的高考局面,使全县人民把寿生对孩子的远见教诲,演化成了有声有色的“耳光行为”。

其实,这首诗中透露出的情感信息,才是他教养儿女之道。

父亲与亲人之间的通信,常常以诗代文,比如我五舅熊伟——海德格尔的学生,北京大学哲学研究所副所长、北大教授——“文化大革命”中下放到鄱阳湖“五七”干校劳动,返京后,父亲给他的信就是两首诗:

万顷膏腴弃野烟,千秋血泪话饥民。

经生贵粟空持论,博士而今喜学田。

未名湖畔去还来,又是菱荷几度开。

曾试鄱阳水深浅,灵根不复故纸埋。

对于身为中文系大学生的大哥,父亲的通信也就是诗了——这对于我这个当时还是诗意懵懂的初中生来说,是个极其艳羡的神秘雅事了。大哥在贵州大学中文系读书时,父亲到贵阳参加省政协会议,住在“金桥饭店”——当时,那是贵阳最好的饭店了。他给大哥捎了一封信,信中只有一首诗:

绕膝无多语,离开挂心尖。

驰书朝阳子,金桥候老亲。

贵州大学坐落在著名的花溪区,有村名“朝阳”。大哥一看信,知道父亲到贵阳开政协会了,住在著名的“金桥饭店”,叫他去会面呢!于是带着刚谈的女朋友,兴致勃勃地到城里嘬了一顿美餐。而大哥贵大就读与父亲的诗意交流,无疑为我辈后人留下了一段佳话。

父亲平时与我们的很多讨论,往往在我们已过不惑的年纪之后,方能体会到其中的深意。我就读贵州师大——当时还称为贵阳师院——中文系时,一次,老师给我们讲古诗格律,回家后,我便与父亲讲起诗词格律的问题,没想到他竟然嗤之以鼻:“什么狗屁格律,诗不是作出来的!”当时我颇为不解,“敢怒而不敢言”,但现在想来,父亲的话,确有些至理名言的深意。

诗,不是因为有了格律才成为诗,而是因为有了“诗意”或者叫作“诗味”,才成为诗。“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是诗经最有名、最美的诗句,有格律没有呢?没有!“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这是古诗十九首中最有名、最美的篇章之一,叠词运用的典范。有格律没有呢?没有!

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说到“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根情、苗言、花声、实义”,虽说一般人认为他的意思当然是为了“补察时政,泄导人情”,但我觉得如果用寿生的“诗不是作出来的”创作论去理解,似乎更能领会其中深含的诗歌创作要义。

父亲曾经反复给我们讲过“盐水喂牛”的故事。

1940年,因“七七”事变返回家乡的寿生,积极传播新文化思想,不容于这个偏远县城的权贵,于是隐居到了乡下。在离城30里的地方,有一个名叫大坪村的自然村,村里多为申姓人家。在这里,有我家的一片田庄,父亲寿生在这里度过了一段自由的耕读生活。

挨着我家的庄园——在我们地方,所谓“庄园”,实际上,就是有围墙和大门的四合院,我们称为“院子”——住着一家农户,主人叫申茂昌,论年龄比寿生大了20来岁,而论辈分却是寿生的小辈。但两人相处甚洽,完全不存在年龄与辈分的距离。

那时,对于农家来说,粮食是自己种,布匹也可以自己织,油可以自己榨,酱醋也可以自己酿,一切日用品,农村人都可以依靠自己而解决,唯独盐,是自己不能解决而非要靠市场购买的必需品。所以,那时农村人卖鸡蛋或是其他农产品,流传着一句老话,叫作“找盐巴钱”。

申茂昌养的一头黄牯,膘肥体壮,油光水滑,一身黄毛缎子似的放光。申茂昌不但经常撮苞谷给牛吃,还时不时地化了盐水,往喂牛的草料上喷。有一天,申茂昌又在化盐水,寿生实在忍不住,走过去问:“茂昌老侄,盐巴那样精贵,格老子人都冇得多的,我看你紧到拿来喂牛?还有苞谷籽,在我们这里,那是喂人的啦,你又撮来喂牛。你倒还舍得呢!”

申茂昌在肥墩墩的牛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两巴掌,笑吟吟地说:“幺爷”——在大坪村,“爷”,是伯父和叔父的意思,寿生在申家辈分很高——“不是它需要你呢,是你需要它呢!”

寿生一听,顿时肃然,恭恭敬敬地说:“茂昌老侄,没有想到,你有如此之高的思想境界,你这个养牛经,怕是哲学家也难悟到的喽,了不起呦!”

寿生的话,申茂昌大部分没有听懂,但“养牛经”和“了不起”几个词是听懂了的,摇摇头说:“我们格,就会跟牛屁股格,那有哪样了不起呦。幺爷饱读诗书,出口成章,那才了不起够!我昨晚上听见你读书,唱的硬是好听呢,我看对门唱山歌说福式的二棒哥,差远嘞格!”

寿生听申茂昌把他与唱山歌的二棒哥相比较,不禁哈哈大笑,说:“你这个评价,还是蛮高,蛮高!”申茂昌当然不懂寿生的话是什么意思,但看寿生“幺爷”高兴,也就跟着嘿嘿嘿嘿地笑个不停。

夜晚,伴着几盏桐油灯摇曳的火苗,端坐的寿生仰头静穆沉思,忽而提起小楷羊毫,顷刻龙飞凤舞,一挥而就:

农情九首

不识稻梁情,含羞问比邻。

比邻有老子,爱我读诗篇。

……

只要我们阅读《寿生文集》中的诗歌,就会发现,那差不多就是他人生旅途的辙迹,用不着仔细推敲,你就会发现,那里的每一首诗,都能够透露出,那后面一定有一个精彩的人生故事!

其实,我们阅读中国诗歌艺术不可逾越的顶峰唐诗,那“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那“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那“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那些精彩篇章,哪一首是作得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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