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小说《我的安东妮亚》的矛盾性主题
2014-02-05戴秋诗
戴秋诗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论小说《我的安东妮亚》的矛盾性主题
戴秋诗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我的安东妮亚》是薇拉·凯瑟“草原三部曲”最为重要的一部小说,其中主人公吉姆和安东妮亚分别代表着渴求东部文明和迷恋西部自然两个不同的人生方向,然而他们又都成为凯瑟自己精神世界中不可分割的部分,对立而统一地呈现出小说的矛盾性主题。
《我的安东妮亚》 矛盾性 小说主题
作为“草原三部曲”中最后的一部,也是薇拉·凯瑟早期作品中分量最重的代表作,《我的安东妮亚》别出心裁地、以一个叙述者的视角讲述了一段拓荒时代的美好故事,然而,与“草原系列”另外两部作品《啊,拓荒者!》中“固守家园,成为土地守护者”和《云雀之歌》中“远离故土、追求艺术之梦”这样明确的主题不同,它的小说主题呈现出矛盾性,而这种矛盾性正是通过小说中的主人公吉姆与安东妮亚时而远离、时而相交的人生轨迹来完成的。
叙述者吉姆·伯登历来被视作薇拉·凯瑟的代言人,用来传递她本人的态度立场,不仅仅是因为吉姆·伯登的经历同薇拉·凯瑟个人生活经历极其相似:他们都经历了迁徙、都同西部草原上的移民建立了良好的关系、都留在了东部高度发展的城市里生活,却同样需要不时地回到家乡,给自己注入新鲜活力;更是因为吉姆和他叙述故事里的主角安东妮亚完整地演绎出凯瑟本人在这一时期的主题矛盾,即自然与文明、新与旧、本能与理智间的矛盾。李公昭在《20世纪美国文学导论》中这样评价道:“凯瑟不能解决本能与理智、自然与文化之间的矛盾,她既渴望在西部获得人类原初的美德,又难以割舍在东部的道德精神与文化生活。她本人从内布拉斯加大学毕业后,一直在东部,享受那里文明高度发展的文化氛围。虽然她屡次返回西部,但最终依然回到了东部。”①此后,他更是指出“吉姆与安东妮亚实际上象征着凯瑟的两个自我”。②
秉承了凯瑟着力刻画拓荒女性的文笔精神,《我的安东尼亚》中的安东尼亚是其笔下又一位鲜活的草原女性人物。如果说凯瑟喜欢赋予笔下拓荒女性艺术的气息,如亚历山德拉用她丰富的想象力、智慧的眼光,坚强的品性成为她口中懂得土地热爱土地的、不折不扣的土地上的“艺术家”;西娅通过她的天赋和勤奋,一步一步唤起心里的艺术之梦,成为卓越而出色的歌剧家;那么到了安东妮亚这里,她直接把贫穷苦难的生活活成了一种艺术:③
我们知道我们的波西米亚邻居生活很艰难,可是那两个女孩子却是轻松愉快,从来不抱怨。她们随时都可以忘掉家里的困难,跟我一起跑到大草原上去吓野兔、赶鹌鹑。④
她的欢欣有传染性。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天地像现在这样巨大无边,这样自由。即使红草里尽是响尾蛇,我完全能够对付得了。⑤
在吉姆的童年生活中,安东妮亚一开始就扮演这样一个乐观而积极向上的角色,生活的困难和恶劣的环境丝毫没有削弱她在吉姆、甚至读者心中那个初见时“眼睛大而热情,光闪闪的,就像阳光照射在树林里两口棕色的池塘上”⑥的美好形象。她从不因为人们的偏见而放弃她认为值得的东西,尤其在她去城市生活之后,安东妮亚坚持自己要去跳舞,哪怕牺牲掉待在哈林太太身边工作的机会。她说“像我这样的女孩儿,已经到了能快活就尽情快活的时候。可能明年不会有帐篷来。我想我也要像她们那些姑娘们一样去放肆玩一玩。”⑦随着安东妮亚的成长,尽管时而会对她的举止有所不满,吉姆也不得不发出这样的感慨:“她们(村里的姑娘们)一天比一天漂亮,可是当她们走过我们身边时,我总是非常得意地认为,安东妮亚,像童话故事里的白雪公主,依然是‘她们当中最出色的’。”⑧
她不仅通过这样一种艺术让自己过得很快乐,也丰富着她的丈夫以及孩子的生活。她的丈夫库扎克是个城里人,喜欢城市里的风景和生活方式,“然而他的妻子(安东妮亚)却设法把他钉住在人世间这块最荒凉落寞的地方的一个农场里”⑨。表面上看,库扎克与安东妮亚的结合,对他来说是一种不幸和妥协,但正如他后来对吉姆所解释的那样,“可我的女人那么热情。她总是尽量设法使我生活得快活舒适。现在已不是那么糟糕;如今我已经开始能从我的儿子们身上得到一些乐趣了。”⑩至于安东妮亚和孩子们的相处的画面,就更加令人动容了:
吃晚饭的时候好大一桌子人:灯光下两排动个不停的脑袋,那么多眼睛兴奋地盯着安东妮亚,她坐在桌子的首位,把菜装在盘子里,开始分给大家。孩子们的坐位是按照一定的体制排列的:一个小的挨着一个大的,大的那个注意着小的那个吃饭的习惯,并注意他是否拿到了吃的东西。安娜和于尔卡时不时离开坐位去装“可拉契司”和牛奶。⑪
安东妮亚坐在桌端分配食物,十一个孩子期待地看着她,加上吉姆,恰恰是十二个人,这一幕构成了颇具宗教喻指意义的晚餐场面,而安东妮亚此时被赋予女性耶稣的形象,与《圣经》不同的是,这幅画的主题不是背叛,而是团结与融合。直到这里,我们才看到了完整的安东妮亚形象,一个随着时间推移越发真实越发鲜明的形象:她小时候睡在洞穴里,吃着劣质的事物,却依旧能够心满意足;她经历父亲离世,却随着成长坚信自己对父亲理解越深;她看惯大城市生活的疲惫虚伪,舍弃繁华,毅然回到“每一堆谷物、每一棵树我都熟悉,每一寸土地都是亲切好友的地方”⑫生活。她身体力行着太古时代人类的处世态度,坚守着来自过去时代中真实而美好的一切。
安东尼娅身上代表着一部分凯瑟的性格品质,或者说是凯瑟渴望和认可的性格品质,这并不难理解,书中借吉姆之口表达过这样的情感:
“你知道吧,安东妮亚,自从我走了以后,我想起你的时候比想起这里其他任何人更多。我真希望有你做我的情人,或是妻子,或是母亲、姐姐——只要是女人能成为男人的什么都行。你的想法成为我思想的一部分;你影响了我的爱憎,我的趣味,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了我千百次。你实在是我的一部分。”⑬
这里不仅是吉姆在向安东妮亚表白,更是作家本人对安东妮亚以及她所代表的生活表达向往,她已经成为了吉姆或者说凯瑟的“一部分”,当吉姆和凯瑟在文明世界倍感疲惫而迷惘时,正是她,唤起了他们心底行将消逝的所有美好。安东妮亚就像吉姆和凯瑟的一个梦,毫无疑问,透过她,他们看到了一个理想的世界,而她又因此被他们理想化,成为他们理想世界的重要的一部分。
然而,无论在吉姆理想的世界里安东妮亚是如何的聪明,优秀,有力气,到了现实世界,她也只是“帮工姑娘”,与其他的帮工姑娘没有什么区别。安东妮亚在作者笔下显得越善良美好,相称之下,文明世界就显得越丑恶灰暗。作家透过吉姆对城市夜晚生活的感悟,为我们描绘了那个让无数人向往,可以享受“机会”“成功”“自由”的世界最真实的一面:
在星光灿烂的夜晚,我总是在这几条冷冰冰的长街上徘徊,皱着眉头看两旁沉睡的小小的住宅,这些住宅有御寒的挡风板窗和有遮檐的后廊。那都是一些弱不禁风的栖身之所,大多使用不坚实的木料马马虎虎建成的,有着给车床车坏了的细长的廊柱。尽管这些住房是那么弱不禁风,可是其中有一些却包含着多少戒备,多少妒忌和不幸呵!在我看来,这些住房里面进行的生活似乎是一连串的逃避和推诿;尽量想法逃避煮饭、洗衣和打扫卫生,千方百计防止别人说长道短。这种戒备的生存方式就好像生活在专制统治之下。人们的言谈,他们说话的声音,他们的眼光,变成那么提心吊胆、拘拘束束的。一切个人的兴趣,一切天生的爱好都要受谨慎的拘束。
“冷冰冰”、“戒备”、“拘拘束束”这样的词语已经最直观形象地记录了所谓的充满文明力量的新世界。而同样是傍晚,内布拉斯加草原上的生活,则会呈现另一番画面:
在那些寒冷刺骨、星光灿烂的夜晚,当我们围坐在那只给我们饮食和温暖,是我们愉快的古旧的炉灶边时,我们能听到山狗子嚎叫着跑到畜栏边来,它们那冬天的饥饿的呼唤常使小伙子们回忆起一些稀奇古怪的动物故事:关于落矶山的大灰狼和熊,弗吉尼亚大山林里的野猫和豹子。
没有了戒备、妒忌和不幸,没有了逃避和推诿,邻里间相处不需要提心吊胆、拘拘束束,而是代之以相互分享食物和故事,使原本极其简陋粗犷的生活一下子变得温暖愉快起来。
从薇拉·凯瑟对安东妮亚以及以她为代表的整个草原生活的塑造中,明显地透露出了她自己对西部草原、对过去的情感倾向。但就另一面来说,吉姆又时常排斥安东妮亚身上粗野的气息,甚至因为她被人抛弃、不能成为像莉娜那样城镇中事业成功的女性而失望。事实上,无论是她本人,还是她笔下的主角吉姆最终都未能同安东妮亚一样坚定地回到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上,同《云雀之歌》中的西娅一样,他们虽然反复动摇,但对小说中的“城里”、“外面的世界”仍然保持了高度的热情。值得注意的是,在“拓荒妇女的故事”接近结尾的地方,有一段记录吉姆·伯登和安东尼亚看到月亮升起,太阳落下的片断:
我们穿过田野向回家的方向走去,太阳落下来,像一个其大无比的金球低垂西天。正当它都逗留在那里的时候,月亮从东边升起,像车轮那样大,银灰色上面有玫瑰红的斑纹,薄得像水泡或幻影。有五分钟,也许是十分钟之久,这两个发光体遥遥相对,停歇在世界相反的两端。⑭
这段话中的太阳和月亮,似乎象征着来自不同方向,不同世界的两人,而这幅月升日落的图景,象征着由分离而重聚直至分离的含义。确实,对比于和作家本人一样,承载着当时新世界社会主流价值观、一心想要在城市里做出一番事业的吉姆·伯登,安东妮亚则是来自旧世界的女儿,她身上散发着阳光、田园、荒野西部的热情和活力。吉姆一心循着文明梦想,他的人生却越发变得黯淡无光,安东妮亚在他并不喜欢甚至有些看不起的人生道路上却以近乎史诗的奋斗迎来了生活方方面面的进步。可以说,吉姆的人生及其代表的城市生活如此刻的摇摇欲沉的暗日,安东尼亚的人生及其代表的乡土生活如此刻冉冉升起的明日,正是这一明一暗的人生轨迹,在交相辉映中完成了一个充满矛盾性的小说主题:
吉姆与凯瑟有着几乎相同的经历,有着相同的对东部、西部的矛盾情感——排斥西部的荒蛮,渴望着东部的文明,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又感念于西部草原曾给予他们的美好记忆。而安东妮亚与凯瑟也有着相似的迁徙经历以及同样的思乡之苦,在安东妮亚身上,凯瑟倾注了自己关于美好生活的全部幻想,她的人生结局也被塑造成凯瑟“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理想状态。所以,无论是凯瑟还是吉姆,他们叙述安东妮亚的同时也是试图在寻找遗失的美好岁月,都试图把安东妮亚看作是自己的,(给小说起名都在“安东尼娅”前面加上了“我的”)都在他们的叙述中,赋予安东妮亚他们热衷已久却无法实现的理想。其实,吉姆和安东妮亚虽选择了不同的人生,但他们的人生追求都体现着凯瑟自己的人生追求,这两个人物,就像是凯瑟的两个自我——真实的自我和理想的自我,演绎着她对东西部复杂感情和对人生之路的选择困惑。而这种对立而又统一的矛盾感成为一种持续的张力,在凯瑟之后的小说中继续得到了体现。
注释:
①李公昭.20世纪美国文学导论.西安: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2000.1,第1:20.凡下列引用此书内容,均出自这版,以下仅标注页码。
②20世纪美国文学导论.第20页.
③David Porter,On the Divide:The many Lives of Willa Cather,Lincoln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2008,p.134.
④啊,拓荒者!我的安东妮亚.第186页.
⑤啊,拓荒者!我的安东妮亚.第196页.
⑥啊,拓荒者!我的安东妮亚.第180页.
⑦啊,拓荒者!我的安东妮亚.第299—300页.
⑧啊,拓荒者!我的安东妮亚.第304页.
⑨啊,拓荒者!我的安东妮亚.第399页.
⑩啊,拓荒者!我的安东妮亚.第400页.
⑪啊,拓荒者!我的安东妮亚.第386页.
⑫啊,拓荒者!我的安东妮亚.第371页.
⑬啊,拓荒者!我的安东妮亚.第371页.
⑭啊,拓荒者!我的安东妮亚.第372页.
[1][美]埃利奥特,埃默里等编.朱伯通等译.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4.
[2][美]伯科维奇,萨克文主编.张宏杰、赵聪敏译.剑桥美国文学史(第六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2.
[3][美]迪克斯坦,莫里斯著.刘玉宇译.途中的镜子:文学与现实世界.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4.
[4][美]欧茨,乔伊斯·卡罗尔著.徐颖果等译.直言不讳:观点和评论.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
[5][美]索普,威勒德著.濮阳翔译.二十世纪美国文学.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4.6.
[6]董衡巽.美国现代小说家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7]金莉等.20世纪美国女性小说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6.
[8]李公昭主编.20世纪美国文学导论.西安: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2000.1.
[9]李莉.威拉·凯瑟的记忆书写研究.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9.5.
[10]孙宏.中美两国文学中的地域主题研究.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7.6.
英文著作部分:
[1]Acocella,Joan.Willa Cather and the Politics of Criticism.Lincol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2000.
[2]Bennett,Mildred.“The world of Willa Cather”.American Literature.New York:Dodd,Mead&Co,1951.
[3]Brown,E.K.“Willa Cather:A critical Biography”.The American Scholar,Vol.22,No.3,summer(1953),p.381.
[4]Cather,Willa in person:Interviews,Speeches,and Letters,Ed.L.Brent Bohlke.Lincoln:University of Nebraska, 1986.
[5]Hermione,Lee.Willa Cather:Double Lives.N.Y.: Pantheon Books,1989.
[6]Hoover,Sharon ed.Willa Cather Remembered.Lincol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2002.
[7]Lewis,Edith Willa Cather Living:a Personal Record, Athens.Ohio:Ohio University Press,1953.
[8]Porter,David,On the Divide:The many Lives of Willa Cather,Lincoln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2008.
[9]Rosowski,Susan J.“Recent Books on Willa Cather: An Essay Review”.MFS Modern Fiction Studies,Volume 36, Number 1,Spring 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