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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杜阳杂编》看唐代笔记的文学性

2014-02-05朱力力

文教资料 2014年30期
关键词:笔记

朱力力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从《杜阳杂编》看唐代笔记的文学性

朱力力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晚唐笔记小说《杜阳杂编》记载了唐代宗至懿宗十朝间的朝野人物轶事、重大历史事件和杂技珍宝传闻。该书继承前代志怪小说《拾遗记》的铺陈缛艳,具有丰富、生动、准确的细节描写及繁缛、夸饰、绮丽的语言艺术,侧面反映了中晚唐浮靡而动荡的社会现实,代表了唐代笔记小说的一种文学风格类型,折射出唐代以富贵华艳为美的社会审美心理。

《杜阳杂编》 细节描写 语言艺术 唐代笔记 文学性

晚唐笔记小说 《杜阳杂编》记载了上起广德元年(763),下迄咸通十四年(873)的朝野人物轶闻和杂技珍宝、远方异物。作者苏鹗,字德祥,武功(今属陕西)人,光启间进士。

四库馆臣认为本书“述奇技宝物,类涉不经。大抵祖述王嘉之《拾遗》、郭子横之《洞冥》……然铺陈缛艳,词赋恒所取材,固小说家之以文采胜者”[1]。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认为:“苏氏斯编,杂录十朝遗闻。旨在补东观缇油之阙,故颇重史家美刺之义……然其所载强半为异域奇物,光怪陆离,幻而无征……非所谓‘精实’之作。”[2]学术界高度评价此书的史料价值,肯定它“铺陈缛艳,词赋恒所取材”,同时又批评奇珍异宝的描写荒诞不经不可信,使《杂编》的文学性特点与价值长久不受关注,缺乏深入分析。

《杜阳杂编》的文学性在总体偏于简古质朴的唐代笔记小说中是很突出的,表现在丰富、生动、准确的细节描写与繁缛、夸饰、绮丽的语言艺术两方面。

一、丰富、生动、准确的细节描写

《杜阳杂编》记述中晚唐一些著名人物和历史事件,通过对故事细节和人物言行的丰富、生动、准确描写,侧面片断式地反映中晚唐政局动荡、宦官专权、藩镇割据的现实。苏鹗云:“洎贡艺阙下,十不中所司抡选。屡接朝事,同人语事,必三复其言,然后题于简册,藏诸箧笥。”[3]他久留京城,得知许多朝野事迹,叙事平实可信者,为《新唐书》、《资治通鉴》等采用;未见于史籍者,可补史传之不足。如本书卷上记载大宦官鱼朝恩为养子超等索紫服之事:

鱼朝恩专权使气,公卿不敢仰视。……而朝恩幼子曰令徽,年十四五,始给事于内殿,上以朝恩故,遂特赐绿焉。未浃旬月,同列黄门位居令徽上者,因叙立于殿前,恐其后至,遂争路以进。无何,误触令徽臂,乃驰归告朝恩,以班次居下为同列所欺。朝恩怒,翌曰于上前奏曰:“臣幼男令徽位处众僚之下,愿陛下特赐金章以超其等。”(不由绯便求紫。)上未及语,而朝恩已令所司捧紫衣而至,令徽即谢于殿前。上虽知不可,强谓朝恩曰:“卿儿着章服大宜称也。”[4]

此事起因仅是旁人“误触”令徽手臂,令徽却“驰归”告状,可见鱼朝恩对养子的纵容袒护;而他奏请超等级赐朝服后竟不等皇帝同意,擅自“令所司捧紫衣而至”,生动准确地写出鱼朝恩罔顾法度的僭越、飞扬跋扈的权势,而代宗“虽知不可”却只能“强谓”即勉强附和的细节更表现代宗当时的无奈处境和软弱无力。而《新唐书·宦者传》虽采用此则,却只说“养息令徽者,尚幼为内给使,服绿,与同列争忿,归白朝恩。明日见帝曰:‘臣之子位下,愿得金紫,在班列上。’帝未答,有司已奉紫服于前,令徽称谢。帝笑曰:‘小儿章服大称。’滋不悦”[5],显然过于简略概括,未写出令徽“与同列争忿”的具体原由和代宗的心态,无法准确地传达出此事的复杂情景和人物性格。

《杂编》卷中描述了太和九年(835)“甘露之变”后文宗的境遇,还记述了两个平凡小人物的不同命运:

王涯的再从弟王沐到京城投靠,“经三十余月,始得一见涯于门屏,所望不过一簿尉耳。涯潦倒无雁序之情。大和九年秋……涯始一召见,款曲而许微官处焉。自是旦夕造涯之门,以俟其命”,政变发生后,“沐方在涯私第,以为族人,被执而腰斩之”。

舒元舆的族人舒守谦则先被 “礼遇颇厚,经岁处元舆舍,未尝一日间怠于车服饮馔”,但舒元舆后来“以非过怒守谦,至于朔旦伏谒,顿不相见。由是日加谴责,亦为童仆辈白眼。守谦既不自安,遂置书于门下,辞往江南。元舆亦不见问”,待等守谦离开长安,“咨嗟蹇分,怊怅自失,即驻马回望,泣涕涟洳”时,传来舒元舆因甘露之变而被杀的消息,他顿时“释然惊喜”。

王涯的冷淡寡恩跟舒元舆的热情厚道从细节对比中形成反差。作者又用“日加谴责,亦为童仆辈白眼……元舆亦不见问”暗示舒元舆预知将有祸,逼走守谦,保护了族人;王涯不念亲情,使从弟“旦夕造涯之门,以俟其命”,最终罹难。这补充了正史记载之阙失,叙事简明,条理清楚,富于故事性。

大中二年(848),日本国王子入唐朝贡,发生了一场围棋争霸战。《旧唐书·宣宗纪》没有记载对弈过程和结果。而《杂编》卷下却有较完整的记载:

大中中,日本国王子来朝,上设百戏珍馔以礼焉。王子善围棋,上敕顾师言待诏为对手。……师言惧辱君命,而汗手凝思,方敢落指,王子瞪目缩臂,已伏不胜,回语鸿胪曰:“待诏第几手耶?”鸿胪诡对曰:“第三手也。”师言实第一国手矣。王子曰:“愿见第一。”曰:“王子胜第三,方得见第二;胜第二,方得见第一。今欲躁见第一,其可得乎?”王子掩局而吁曰:“小国之一不如大国之三,信矣!”

“汗手凝思,方敢落指”表现顾师言惧怕输棋,“瞪目缩臂”的动作和“待诏第几手耶”、“愿见第一”的话语可见王子不愿服输。而鸿胪寺官员的说谎和王子的坦诚构成了戏剧化的幽默场面,情节曲折,富于趣味娱乐性。

咸通十四年三月,唐懿宗遣使往法门寺迎佛骨。《新唐书·懿宗纪》的文字是对《杂编》该段的删节,缺乏流畅感与具体细节描写,较平板质实。例如军卒为礼佛而断臂,《新唐书》只有“不逊小人至断臂指,流血满道”几个字,《杂编》却说“时有军卒断左臂于佛前,以手执之,一步一礼,血流满地,至于肘行膝步,啮指截发,不可算数”。甚至还有僧人“以艾覆顶上,谓之炼顶。火发痛作,即掉其首呼叫。坊市少年擒之不令动摇,而痛不可忍,乃号哭卧于道上”。细致生动详实的刻画,展现民众的宗教狂热情绪,来自历史现场的素描,带给读者深深震撼。康骈《剧谈录》卷下“真身”条、高彦休《唐阙史》卷下“迎佛骨事”条类同,细节描写远不如《杂编》的细腻鲜活。

二、繁缛、夸饰、绮丽的语言艺术

唐代经济繁荣使物质生产高度富足,文化上的开放自信心态使社会审美心理表现为追求富丽铺张、以富贵为美的趋向和雕琢、绮丽的文风。苏鹗受此影响,并继承模仿《拾遗记》的“铺陈缛艳”风格,在《杜阳杂编》中以较长的篇幅描绘宏大历史场面和奢华生活场景,把宏观与微观的红尘物象都纳入艺术观照和表现的视野中,侧重于辞藻华美、行文恣肆的铺陈描写。作者有条理地刻画远方所贡的珍宝器玩的奇巧绚丽、妖异怪诞特点,烘托官僚贵族的富丽生活,表现为繁缛、夸饰、绮丽的语言艺术风格。

例如卷上记述权臣李辅国家中的两个“香玉辟邪”,不仅其香“可闻于数百步……或以衣裾误拂,则芬馥经年”,而且还“忽一大笑,一悲号……而冁然者不已,悲号者更涕泗交下”,李辅国厌恶,“碎之如粉,以投厕中,其后常闻冤痛之声”,不满一年而李被杀。其碎屑为鱼朝恩购得,“及朝恩将伏诛,其香化为白蝶,竟天而去”。愈发显出此宝的神秘莫测。

又如宰相元载“造芸辉堂于私第。芸辉,香草名也……其香洁白如玉,入土不朽烂,舂之为屑,以涂其壁……而更构沉檀为梁栋,饰金银为户牖,内设悬黎屏风,紫绡帐……屏上刻前代美女伎乐之形,外以玳瑁水犀为押,又络以真珠瑟瑟。殆非人工所及”。他还拥有龙须拂,“削水精为柄,刻红玉为环钮。或风雨晦暝,临流沾湿,则光彩动摇,奋然如怒。置之于堂中,夜则蚊蚋不敢入,拂之为声,鸡犬牛马无不惊逸”。两位权臣的“服玩之奢僭,拟于帝王之家”,与《剧谈录》卷下“刘相国宅”条、“李相国宅”条等相近题材的简单朴实描写相比,其文采斐然、曲尽其妙的特质愈加突出。

然而最富足的自然是帝王贵戚的生活。同昌公主一段堪称大手笔,近两千字,截取同昌公主下嫁、婚后生活和出殡三件事,铺写夸饰公主出行队伍之雍容壮丽,服饰器玩之奇异珍贵,风格华艳绮靡。

作者先描绘府邸里的器物:“以金银为井栏、药臼、食柜、水槽、金铛、盆瓮之属,仍镂金为笊篱、箕筐,制水精、火齐、琉璃、玳瑁等床,悉榰以金龟银螯。又琢五色玉器为什合,百宝为图案。……堂中设连珠之帐,却寒之帘,犀簟牙席,龙罽凤褥。……又有鹧鸪枕、翡翠匣、神丝绣被。其枕以七宝合成,为鹧鸪之状。翡翠匣,积毛羽饰之。”同昌公主出嫁用“神丝绣被”,上面“绣三千鸳鸯,仍间以奇花异叶,其精巧华丽绝比。其上缀以灵粟之珠,珠如粟粒,五色辉焕”。“瑟毖幕”是鬼谷国贡物,颜色与瑟毖相同。“阔三丈,长一百尺,轻明虚薄,无以为比,向空张之,则疏朗之纹如碧丝之贳真珠。”此帐幕不会被雨淋湿,其上涂抹了鲛人的瑞香青。作者运用类似辞赋的铺排渲染之笔来表现皇室超越凡俗的富丽,铺叙罗列各种外国进贡的奇珍异宝及精致装饰,使文字气势充沛,风格汪洋恣肆又雕缋满眼。读者记不清那些珍宝,但会得到非常强烈鲜明的整体印象。《北梦琐言》卷六“同昌公主事”条略述之,末尾注曰:“同昌公主奢华事,见苏鹗《杜阳杂编》。”[6]似可证《杂编》卷下所记公主事迹在当时文献中可称详细完备。

之后作者记述唐懿宗发起的迎佛骨活动的宏大场面,如:

遂以金银为宝刹,以珠玉为宝帐香舁,仍用孔雀氄毛饰其宝刹,小者高一丈,大者二丈。刻香檀为飞帘花槛、瓦木阶砌之类,其上遍以金银覆之。工巧辉焕,与日争丽。又悉珊瑚、马脑、真珠、瑟瑟缀为幡幢,计用珍宝不啻百斛。其剪彩为幡为伞,约以万队。……初迎佛骨,有诏令京城及畿甸于路傍垒土为香刹,或高一二丈,迨八九尺,悉以金翠饰之,京城之内约及万数。……又坊市豪家相为无遮斋大会,通衢间结彩为楼阁台殿,或水银以为池,金玉以为树。竞聚僧徒,广设佛像,吹螺击钹,灯烛相继。又令小儿玉带金额白脚呵唱于其间,恣为嬉戏。又结锦绣为小车舆以载歌舞。

作者仍用辞赋式铺陈手法对各种法器的材质数量、尺寸颜色等进行详细记录,渲染其超越凡俗的富丽宏伟;以及民间社会对迎佛骨的反响,如组织各种娱乐、宗教活动和巨大的人力物力投入,使整段气势充沛,营造出迎佛骨活动的热烈、宏大气氛。

此类繁缛、雕琢、绮丽的语言是《杜阳杂编》文字的主导风格,给人以强烈的华美宏富印象和堆砌、炫耀感。作者对奇幻唯美的阅读享受的偏好追求,使题材狭窄,内容浮艳,虽记载史事却缺乏深沉厚重感。《杜阳杂编》艺术地展现了文人想象中的浪漫奇幻人生,超越了简古质朴的魏晋志怪,代表了唐代笔记小说的一种文学风格类型,折射出以富贵华艳为美的社会审美心理。

[1]清永瑢,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四十二).子部五十二·杜阳杂编.台北:商务印书馆,1933:2472-2473.

[2]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下册).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3:849.

[3]清董诰等.全唐文(卷八一三).北京:中华书局,1982:8563.

[4]唐苏鹗.杜阳杂编(卷上).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373.本文所引《杜阳杂编》.原文均出自《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下册,P1371-1398.不一一注明,以免繁琐.

[5]宋欧阳修,等.新唐书(卷二〇七).北京:中华书局,1975:5865.

[6]孙光宪.北梦琐言(卷六).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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