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更斯小说中的哥特式怪诞艺术
2014-02-05苏琦
苏琦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狄更斯小说中的哥特式怪诞艺术
苏琦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狄更斯作品的浪漫主义色彩,具体体现在哥特因素的运用上。纵观他的创作生涯,十几部作品都带有浓郁的哥特特色。狄更斯继承英美哥特文学传统,在后期七部长篇小说中展现了哥特世界的“怪诞”,从层层悬念设置、多种视角转换、象征、梦境等方面来呈现作品中的“怪诞”因素,狄更斯笔下的哥特怪诞世界激发读者的好奇心和想象力,为读者带来独特的审美体验。
狄更斯 怪诞 哥特
查尔斯·狄更斯作为19世纪英国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狄更斯创作中的浪漫成分深受英国哥特文学传统的影响,哥特式手法是他后期创作中用来批判现实社会的最强有力的艺术形式之一。作为人类曲折的审美历程中出现的一种审美形态,怪诞具有特殊的审美意义,它把各种自相矛盾的异类因素结合在一起,使其充满激烈的冲突,不和谐因素和不可调解的冲突是怪诞艺术表现的本质,狄更斯巧妙地运用怪诞的手法来塑造人物、构造情节、描写环境和揭示冲突,用怪诞艺术来表达小说的深刻含义。从审美感受上讲,怪诞由于矛盾对立事物的融合给读者带来强烈的感官刺激和心理冲击,而且一般不只是一种感觉在起作用,或者表现为悲喜交加的状态,或是恐惧和滑稽同时发生作用。这也许就是狄更斯笔下怪诞世界的真实写照。狄更斯充分拓展了怪诞所产生的滑稽审美效果,体现出幽默的特性,同时用怪诞艺术对黑暗现实进行尖锐的嘲讽与鞭笞。
一、悬念与怪诞
英国近代戏剧理论家威廉·阿契尔在《剧作法》中提到,想要吸引观众的兴趣,就要预示一种十分吸引人的事态,却不能把它预述出来,这种方法类似于小说中的悬念设置。狄更斯在小说中充分利用设置悬念这一手法,设置了很多神秘的出乎意料的结局,让我们茅塞顿开的同时,佩服作者的巧妙安排。正是这些悬念引发了读者强烈的阅读欲望,使小说产生了特殊的审美效果,悬念在狄更斯后期小说中频繁出现,表现方式也各有不同。
小说《大卫·科波菲尔》开篇写道:“看到我生在这样一个日子和这样一个时辰,照料我的保姆和左邻右舍几位见多识广的太太(早在没能跟我直接相识之前几个月,她们就对我倍加关注了)便议论开了,说我这个人,第一,命中注定一辈子要倒霉;第二,有看见鬼魂的特异功能。她们相信,凡是不幸出生在星期五深更半夜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必定会有这两种天赋。”①读者于是情不自禁想要继续读下去,看看这些太太的预言是否会实现,大卫·科波菲尔一生会不会命运多舛,他究竟是否真的能够看到超自然的鬼魂,预言的存在增强了小说的怪诞恐怖之感。
狄更斯小说结构中惯用的悬念手法在《荒凉山庄》中表现得最为成功。杀害大律师图金·霍恩凶手的真实身份扑朔迷离,当乔治被当做凶手抓起来,他身边的人都认为他是无辜的。此时,神秘出现的多封匿名的信件都将凶手指向徳洛克夫人,因为夫人在图金·霍恩被枪杀的当晚曾经乔装成女仆出现在这位大律师的房子里,而她又曾经被图金·霍恩威胁、恐吓,读者都差一点也以为凶手就是这位尊贵的夫人了。但是,巴克特探长冷静判断后,找到了证据,原来真正的凶手是夫人曾经的侍女奥尔当斯小姐,她出于对夫人的傲慢的厌恶和对图金·霍恩的憎恨,枪杀了大律师,并且妄图栽赃徳洛克夫人。狄更斯把读者引入一个个疑阵,使小说紧张氛围层层加深。偶然性乃是美不可缺少的属性,这样的巧妙设置的确给狄更斯的小说带来了独特的戏剧性效果。
尽管怪诞带有明显夸张和极端的成分,但怪诞的世界无论多么离奇,必然与现实世界相关联。怪诞以一种看似荒谬的方式揭露人性中的卑劣与可怕,从这些故事场景中,我们看到人们所熟悉的和信赖的美德在危难面前荡然无存,这种异化正是怪诞所到达的效果。怪诞将可怕的与带有滑稽成分的东西融合到一起,使我们面对一个完全不同的、令人不安的图景,改变了我们观察世界的方式。巨大的悬念为小说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最后疑团解开,于是我们感受到了故事情节的曲折复杂和跌宕起伏的美感。同时,叙述视角的转换也能够带领读者去感受不一样的怪诞世界。
二、视角与怪诞
在表现怪诞艺术的时候,狄更斯偶尔会采用固定内聚焦型视角,而且是将视角放在儿童身上,这种将焦点固定在儿童身上的做法使小说所展示的生活与成年人所感受到的生活大异其趣,这样就会造成一种陌生化的效果。儿童因为其天真、无知和单纯而更容易对外面的世界产生好奇心,而那些从小缺乏父母之爱的孤儿,尤其容易产生恐怖和奇特的心理。在儿童眼里,平凡的事物是奇异非凡的,有时甚至是恐怖怪诞的。
在小说《大卫·科波菲尔》中,作者带领我们去感受大卫童年时的心理。大卫第一次被带去见撒伦学舍的校长克里克先生,此时在大卫眼中,这个长相滑稽而且十分凶狠残暴的克里克校长就是一个怪诞可怖、有着魔鬼特征的人物。又如在《远大前程》中,皮普在埋葬着父母的教堂公墓初次见到马格维奇时的场景,“‘别哭!’一个人从教堂门廊一边的墓地里忽的一下跳出来,吓人地大吼一声。‘你这个小鬼!不许哭,要不我就把你的脖子割断!’”②皮普眼中的马格维奇,看起来十分可怕。皮普乞求马格维奇不要拧断他的脖子,并且乖乖地告诉马格维奇自己的身世,他还恳求马格维奇不要吃掉他的脸蛋。源于心灵的精神恐惧比超自然事物带来的惊惧更加强烈。弗洛伊德指出,任何一种引起不愉快的经历如恐惧、焦虑或身体疼痛,都可能起到心理创伤的作用。读者可以通过皮普的童言无忌明白他的恐惧,因为皮普人生中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景,被一个逃犯威胁恐吓,又不敢告诉任何人,只能把这次奇怪可怕的境遇当作心中的秘密独自承担,而当他乖乖地从姐姐家里偷来锉刀和美味的食物奉上时,那种带有孩子气的实事求是的态度又让前面一路铺垫的紧张的怪诞恐怖感逐渐缓和,产生滑稽可笑的效果。
狄更斯在《荒凉山庄》的叙述形式上作了勇敢突破,作品采用埃斯特·萨摩森的回顾叙述视角和全知的第三人称叙述视角交替使用的手法。埃斯特既是故事的参与者,同时又是叙述者和批判者。在叙述时,虽然全能叙述人清楚地知道过往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但在叙述之时,又半遮半掩,欲擒故纵,偶尔向读者提供一些暗示,吸引读者去发现真相。弥漫整个伦敦的大雾、大法官庭的乌烟瘴气、托姆孤院的污秽环境、切斯尼山庄的连绵阴雨等外部环境,以及图金·霍恩的阴谋诡计和克鲁克的自燃死亡等都由无所不知的叙述人讲述。而埃斯特·萨摩森的内心活动由她自己进行讲述,使读者能够更好地了解她丰富的内心世界。运用这样的叙述模式既有利于在小说的几条线索之间建立联系,也有助于营造悬疑并一层一层揭开事情的真相。每当读者正要发现秘密的时候,叙述人总会来个急转弯,把悬念抛在一边,带领读者走向另外一个新的故事和场景,这种手法可以紧紧地抓住读者的好奇心。
此外,一些特殊文学创作手法的融入能够更好地呈现怪诞世界,如象征、梦境等,使读者产生审美愉悦。
三、象征、梦境与怪诞
狄更斯小说中经常使用象征、梦境来表现怪诞,突出故事神秘诡异的氛围,进而推动故事情节发展,使“怪诞”萦绕于读者的心中,激发读者的恐惧感和好奇心。
象征手法的运用可以更好地表达作者的思想情感,在小说中激发出强烈的美感。《荒凉山庄》中的弗里特小姐,作为怪诞人物的典型,同时也是法律的牺牲品,被长期拖延的案件折磨,她成了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太婆,她的一生就是在寂寞、悲苦、凄凉的生活中度过的。弗里特小姐鸟儿的名字具有很强的象征意味,——希望、快乐、青春、和平、安宁、生命、尘土、垃圾、贫穷、毁灭、绝望、疯狂、死亡、狡猾、愚蠢、废话、假发、破烂、羊皮纸、抢夺、先例、行话、胡言、乱语。法庭日复一日重复着案件的繁杂的诉讼程序,反而把案件搞得越来越错综复杂,耗尽了当事人的青春、希望和美貌,他们善良美好的人性就像被弗里特小姐囚禁在笼子里的鸟儿一样,不仅不能得到自由,还不得不被迫与“贫穷,毁灭,绝望,疯狂,狡猾和掠夺”等邪恶因素为伍,进而受到他们的侵蚀。
除了象征手法的运用,梦境也比较频繁地出现在狄更斯后期的小说中,稀奇古怪不合现实的梦境增强了怪诞的效果。梦境的压抑使得我们一方面对故事的发展感到了一种紧张和恐惧,似乎真的有什么阴谋要出现,可是梦境内容的荒诞不经又让读者觉得自己不过是神经过于紧张。奇异的梦境似乎在预示着前方未知的凶险,使读者的神经变得紧绷,产生莫名的恐惧感,为小说增添了诡异奇特的色彩。梦境可以更加自由的表现怪诞,梦境的怪诞暗示了想象中或现实中的威胁,这个幻想的世界具体形象地表现了人类无形的恐惧与欲望。被压抑的情感往往通过梦境或幻觉来展示,狄更斯的小说正是通过进入这些不受理性掌控的意识之外的深层领域来深入探讨人类的内心世界。
沃尔夫冈·凯泽尔认为,“扭曲所有的组成成分,融合不同性质的东西,将美丽的、可怕的、古怪的和令人厌恶的因素混在一起,把部分结合起来构成骚乱的整体,在幻影似的黑夜世界里避难——所有这些特征都出现在怪诞的概念里”。③在荒谬和畸变产生的可笑状态之上,怪诞造成一种恐惧感和滑稽感,而不是能产生严肃激情的东西。
狄更斯通过悬念、视角、象征、梦境等手法表现了后期长篇小说中的怪诞艺术,并产生了讽刺戏谑的审美效果。怪诞是象征性的使用夸张,其目的是要表达更高层次的、更深刻的价值观念,尤其是要揭示一个比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所见的世界更深刻、更紧张的世界。怪诞艺术手法的使用不仅增添了作品的戏剧化色彩,更有助于狄更斯传达对腐败社会和黑暗现实的批判,以及对下层人民发自内心的同情和关怀。尽管文学思潮变迁更迭,审美情趣和价值判断的标准不断转移,文学批评理论、流派层出不穷,狄更斯从未受过冷落,他不但被纳入现实主义,也被纳入浪漫主义、现代主义的话语。狄更斯经过大半生的探索、追求、呐喊、奋斗,人到晚年,功成名就,继续操一支老练的笔,重新作一番历史的反思,他竭力批判人类道德缺陷以及社会弊端,通过作品来唤醒世人的美德,进而改造社会,导向伟大的文明。
注释:
①[英]狄更斯著.宋兆霖译.大卫·科波菲尔.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1.
②[英]狄更斯著.主万,叶尊译.远大前程.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2.
③[德]沃尔夫冈·凯泽尔著.曾忠禄,钟翔荔译.美人和野兽——文学艺术中的怪诞.西安:华岳文艺出版社,1987:78.
[1][英]艾弗·埃文斯,著.蔡文显,译.英国文学简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2][美]韦恩·布斯,著.华明等,译.小说修辞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3]曹顺庆等.中外文学跨文化比较.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4]李伟昉.黑色经典——英国哥特小说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5]罗经国编选.狄更斯评论集.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