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王朱阳铸夫妻墓志铭的释疑
2014-02-05鲁大立朱绍鸿鲁开国
鲁大立,朱绍鸿,鲁开国
(1.西南民族大学,四川 成都 610041;2.滕州市汉画像石馆,山东 滕州 277599;3.中国墨子学会秘书处,山东 滕州 277599)
《中国文物报》曾刊登《鲁王妃张氏圹志略考》[1]一文,对鲁王妃张氏圹志进行了初步的解读与分析,或受资料所限,文中并未提及鲁庄王圹志。鲁庄王朱阳铸陵墓虽为一座空墓(随葬品早期被盗掘一空,且陵墓地面建筑已破坏殆尽),但从发现的墓志铭来看,陵墓为明朝第四代鲁王朱阳铸夫妻合葬墓确凿无疑。
一、陵园规模及墓志铭规格
《兖州府志》卷之二十三《陵墓志》记载:“皇明鲁庄王园:在县东南二十里狐台山麓,俗谓壶山是也”[2]。“壶山”即“湖山”(墓志铭所指)、“狐山”,现位于山东省滕州市南沙河镇上营村东,与位于北部邹城市九龙山的鲁荒王陵园遥相呼应。经实地查看,陵园位于湖山正中山势较为平缓的半山腰上,背后及左右皆山高雄伟,远看如太师椅,鲁庄王陵园恰在太师椅正中端坐,符合“南朱雀、北玄武、左青龙、右白虎”的帝王选陵特点。据当地老人讲,在目前所见陵园的上方曾见过琉璃瓦等亭台类建筑残件。而现存的陵园分左右二室,石门高大敦实,做工精良,浮雕乳钉及铺首,门前双墓道及金刚墙痕迹犹存,墓室内进深达20米左右,高6米左右,二室以穴相通,完全符合帝王陵墓同墓不同穴的特点。
2005年,当地村民在墓室内石门后发现两两相合,字迹向里,被铁箍箍住的两通石碑(现分别收藏在滕州市博物馆和上营村委会),经清理和捶拓,证明为鲁庄王及妃张氏陵墓无疑。其中,鲁王朱阳铸用于墓志铭的两块石碑长85厘米、宽84厘米、厚14厘米[3];四周边框用较浅的阴线雕刻龙纹六条,其中,上下均刻二龙戏珠,左右刻一龙,龙首向上;碑文用小楷刻,字体不甚工整,刻工错刀处很多,时见歪斜修正之处。而王妃张氏的两块石碑长87.5厘米、宽83厘米、厚20厘米[3];碑额刻有“御赐”二字,四周刻秀美凤纹八只,其中,上边刻双凤相对、中腾祥云,下刻双凤相背、中隔凤凰山,左、右则刻双凤同向而飞、含情脉脉;碑文亦为小楷,但字体工整娟秀,无一错讹,加之四周浅浮雕凤纹衬托,显得更为精美。因此,根据陵园建筑规模和墓志铭上的文字记载以及龙凤图案来看,此处当为鲁庄王及妃陵墓所在。
二、墓志铭上图文及规格的疑点
从现为枣庄市文物保护单位的鲁庄王陵处了解得知,最初发现时,四块墓碑两两相合,字迹向里,分别用铁箍箍住,放置在合葬墓墓门内。鲁王妃张氏圹志置在左首,碑上用厚重大气的浅浮雕刻凤纹八只;鲁庄王圹志置于右首,碑文四周用很浅的阴线雕刻龙纹六条。在无确凿随葬品佐证的墓葬中(随葬品早期被盗掘一空),可以根据圹志的位置推断出庄王和张氏的棺椁位置亦是如此。然而,自古以来,龙为尊、凤为辅,从常理上讲,碑上龙纹数量不会少于凤纹,为何碑上刻凤纹八只,龙纹却仅刻六条?
再看墓碑材质及雕工。材质上,庄王用于墓志铭的两块石碑厚14厘米,张氏的两块石碑则厚达20厘米,且庄王所用石材较庄王妃张氏相比,明显单薄粗糙。再看雕工,庄王用于墓志铭的石碑,四周用很浅的阴线雕刻龙纹六条,碑文字体也不甚工整——刻工错刀、歪斜修正之处较多。而八只凤纹栩栩如生,碑文字体工整娟秀,无一错讹。另外,张氏的碑额上刻有“御赐”二字,这在鲁王的墓志铭上是没有的。由此可见,无论是墓碑的材质还是雕工,都凸显出张氏的政治待遇和规格高于庄王朱阳铸。那么,享有如此高等待遇的张氏到底是何许人也,她果然显贵于鲁庄王吗?
三、对墓志铭上疑点的分析
1.王妃张氏果然显贵于鲁王吗
由《鲁王妃张氏圹志》的“志”,得知“妃张氏,乃原任济南府儒学训导张仁之女,成化十二年四月初三日册封为鲁王妃,正德十年七月二十日以疾薨,享年六十七岁。”[4]而在“铭”中,又作如下表述:“呜呼!妃以淑德选配宗藩,享有荣封,富贵兼备,兹以寿终,复何憾焉!”[4]
“儒学训导”是明朝于府、州、县学设置的官名,“府,教授一人,从九品,训导四人...教授、学正、教谕,掌教诲所属生员,训导佐之。”[5](卷75·职官四)明初,“教官之禄,州学正月米二石五斗,县教谕、府州县训导月米二石。天下学校师生廪膳米人日一升,鱼肉盐醯之属官给之。”[5](卷82·食货六)可见,“儒学训导”不仅官位卑微,朝廷设“训导”一职主要用于辅助教授、学正、学谕教诲生员,而且俸禄低廉。查阅明史,更未发现有关张仁(王妃张氏之父)其人的记载。由此可以看出,张氏并非出身显赫。她的父亲是当时济南府学的一名训导,专职于辅助教授教谕生员,教授为从九品,学正、学谕和训导俱未入流。在通篇623字的墓志铭中,只提及姓氏“张氏”,而未载其名,也说明她出身一般。
再看朝廷给与的治丧规格:“妃逝讣闻,上赐祭命有司,营葬如制。慈圣康寿太皇太后、慈寿皇太后、中宫公主皆遣祭焉。”[4]论辈分,鲁王妃张氏和正统皇帝朱祁镇一世,正德皇帝朱厚照应称其为曾祖母。张氏于正德十年因病去世,太皇太后、皇太后、中宫公主皆派人祭奠,皇帝还赐了墓志铭,这从礼法和制度上来讲都属正常。八年后,也就是嘉靖四年,庄王朱阳铸下葬,作为嘉靖皇帝朱厚熜的曾祖父(嘉靖和正德是叔兄弟),理应享有较张氏更高或同等的待遇。那么,墓志铭上呈现出的种种悬殊迥异又隐藏了什么?
查阅《明史》以及万历十三年《滕县志》,均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于慎行所撰《兖州府志》中提到鲁王朱阳铸的也仅为:“庄王阳铸,惠王嫡第一子,正统十三年赵妃生,成化十二年嗣封,享国五十年,在宗室诸王最称尊属,朝廷敬礼之,嘉靖二年薨,世子当漎、世孙健杙俱先薨,曾孙观火定立,是为端王”[2](注:“火定”实为一字)。《兖州府志》应是记载鲁王封地最为详实、权威的史籍,然而,对其生平事迹却鲜有记载,更直观地传达出的是对鲁庄王的敬畏,且整整六卷没有提及鲁王妃张氏。纵观以上几点,着实看不出张氏显贵于鲁王。
2.较为可信的推断
是否能从张氏和庄王去世前后,也就是正德和嘉靖当朝时的大环境中找到一些信息呢?查阅《明史》,不难看出,正德皇帝朱厚照是明朝十六位皇帝当中最具个性色彩的一位,在位16年,史家多述其:荒淫无行、行径胡闹、宠信宦官、不理国政,以致宦官当权,叛乱日起。但是,最为致险的当属这位正当壮年的皇帝未留子嗣就逸乐而死,加之孝宗皇帝仅有此子一人,最终,内阁首辅杨廷和引《皇明祖训》“兄终弟及”为据,请立武宗从弟兴献王长子朱厚熜继统,也就是后来的嘉靖。然而,朱厚熜以地方藩王入主皇位,为确立和巩固自身的统治,与杨廷和及大臣们掀起旷日持久的“大礼仪”之争,最后以君权的高压、朝臣的妥协告终。在位45年,早期严以驭官,宽以治民,英明苛察,颇有作为;中后期任用奸佞,妄杀忠良,宠好道教,信任方士。一场“壬寅宫变”惊得他从此不再上朝,移居西苑永寿宫悟道弄玄。由此可见,嘉靖其人亦是个性鲜明。
鲁王妃张氏于正德十年去世,正德十二年下葬;鲁王朱阳铸嘉靖二年去世,嘉靖四年葬于上营“湖山”。从正德十二年到嘉靖四年,短短的八年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查阅明史,便知是宁王之乱,这在当时是震惊天下的事件。正德十四年,“六月丙子,宁王宸濠反”[5](卷16·武宗),明宗藩宁王朱宸濠于江西南昌兴兵作乱,欲以争夺帝位。然而,“丁巳,守仁败宸濠于樵舍,擒之。”[5](卷16·武宗)“宸濠自举事至败,盖四十有三日。”[5](卷117·诸王二)宁王之乱结局极为悲惨:“官军以火攻之,宸濠大败。诸妃嫔皆赴水死,将士焚溺死者三万余人。宸濠及其世子、郡王、仪宾并李士实、刘养正、涂钦、王纶等俱就擒。”[5](卷117·诸王二)最终,“十五年十二月,帝受所献俘回銮,至通州诛之,封除。”[5](卷117·诸王二)经此一乱,朱宸濠被废为庶人,伏诛,子孙尽被诛杀,封国化为乌有。自洪武二十四年高祖宁献王朱权得以册封宁献王,到朱宸濠承袭宁王之位,宁王一支仅历经四代藩王,便彻底从当时的国人中消失了。政治之残酷,教训之惨痛,同为藩王的鲁庄王能无动于衷吗?
并且,正德年间,宗亲作乱不仅一次。在此之前,也就是正德五年,“夏四月庚寅,安化王寘鐇反”[5](卷16·武宗)。这个时期,是明朝由盛转衰及各种社会矛盾进一步激化并暴发的时期。在朝廷与阶级矛盾的催化下,宗室内部的矛盾也暴发出来。然“寘鐇反十有八日而擒。锦、广、泰、钦先后皆获,械送伏诛。寘鐇赐死,诸子弟皆论死。”[5](卷117·诸王二)正德在位的短短十六年间,仅宗亲作乱就两起,两次叛乱虽然很快得以平息,但影响甚大,颇有当年成祖靖难之势。而这,也充分暴露出了朝廷与宗室间利益冲突的尖锐程度。这对于世居山东的鲁王来讲,即使不兔死狐悲也会引起警醒。
另外,明代中后期,随着与朝廷间矛盾的加深,明宗室的地位日益下降,加之宗藩与地方官僚的关系日渐复杂,使得宗室内部互相猜忌、诬陷的情形时有发生。正德九年,也就是安化王之乱事后、宁王之乱事前,还发生过一件震动朝野的事——“归善王朱当沍谋反一案”,即朱阳铸之庶四子朱当沍被人诬告谋反并冤枉而死。时有东平人赵岩、袁质于鲁王府当差,同乡与其结仇,诬其赵、袁二人意欲谋反,报至吏部主事梁谷,而梁谷因与鲁王府护卫千户高乾有仇,遂联手设计诬告高乾、赵岩和袁质等人意欲谋反。适时朱当沍常与赵、袁二人来往密切,而鲁王府长史马魁素来与朱当沍有矛盾,故借机向庄王进谗言,“至是当沍父庄王听长史马魁谮言当沍结质、岩欲反,虞祸及,奏于朝。”[5](卷116·诸王)朝廷立马下令逮捕朱当沍,押送京城讯问。后经调查,显示案情错漏百出,加之马魁行贿官员欲强治朱当沍的事迹败漏,真相大白。但是,御史李翰臣如实上奏,却遭治罪;御史程启充再次上疏,亦未批准。最终,“廷臣议当沍罪,卒无所坐。以藏护卫兵器违祖制,废为庶人……中官送当沍之高墙。”[5](卷116·诸王)朱当沍不服,以死相抵。由此可见,“在遇到较为敏感的政治问题或宗室谋反叛逆时……最高统治者会毫不留情、毫不手软的处理谋逆或有谋逆嫌疑的宗室,以维护至高无上的皇权。”[6]对于鲁王府来讲,宗藩地位已不如从前,而嘉靖初立,朝内局势难以把控,且先后两位皇帝皆个性鲜明、专横武断,未来是否会进一步伺机削夺藩王的权力还是未知之数。试想,在如此政治的风头浪尖上,任谁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被朝廷或敌对势力抓住什么把柄。
再看《鲁庄王圹志》,通篇859字,“志”、“铭”皆合乎鲁王规格。“上闻讣,缀朝三日,遣武平伯陈熹谕祭,行人石瓘治丧葬如制,昭圣慈寿皇太后及吏部等部、都察院等衙门、少保兼太子太保、尚书等官、乔宇等中军都督等府、锦衣卫等衙门、太傅、定国公徐光祚等致祭焉。”[7]从朝廷制定的治丧待遇上看,鲁庄王是高于张氏的。但是,从鲁王墓志碑材质的简陋以及低劣的雕工来看,这一切都充分显示出鲁王一支在给庄王朱阳铸治丧时是尽其节俭与低调。之后袭封的曾孙朱观火定(“火定”实为一字)即端王,年纪尚小,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处理府事,他必须在鲁王府其余亲信的扶持下,一边代管兖州(鲁王治所)府事,处理一干事情,一边着手埋葬庄王朱阳铸。加之,新旧皇帝接替之时,宁王叛乱撼动朝野,宗室之内亦有朱当沍谋反之嫌,故鲁王下葬尽可能低调和简约应该是煞费苦心、高明谨慎而又在情理之中。
3.曲笔书写的真实原因
《兖州府志》卷之五十一《灾祥志》记载:“正德十五年秋八月,定陶地震,费县大饥瘟,单县飞蝗蔽天,蟲鸣遍野;正德十六年,滕县大饥,人相食。嘉靖二年九月秋,定陶淫雨四十日,禾稼尽烂,单县淫雨连旬,黄河横溢,庐舍漂没殆尽,嘉靖四年春,费县大饥,人相食。”[2]这些史料,看似不经意,却道出一段真实的历史:天灾人祸相继袭来,地震、饥瘟、蝗灾,淫雨连旬、黄河横溢,禾稼尽烂,饥民相食……这些悲惨的现象不仅仅发生在兖州府所辖的4州23县,同时也发生在全国其他地方。因此,可以想象,鲁庄王墓碑上刻的歪歪扭扭的字,或许正是那些饿得头昏眼花的贫民工匠所刻,故而,即便是享有藩王级别待遇,圹志上接连出现刻工错刀、歪斜修正的现象也是在所难免。
新旧皇帝接替,天灾人祸接二连三,对于当时年已77岁的鲁庄王来讲,肩上的担子必然是沉重的。而深受谶纬思想影响的帝王们,又常常误以为天灾人祸是因什么地方触怒了天威,下罪己诏以检讨于天下。面对封国内地震饥瘟、阴雨连旬、饿殍遍地、饥民相食的惨状……鲁王府能相安无事吗?为了保住鲁王宗室,朱阳铸苦心经营,甚至不惜牺牲被冤枉的儿子朱当沍以保全宗室。然而,久居藩王府的鲁庄王最后还是在忧患中倒下了——嘉靖二年鲁王朱阳铸去世。民众尚无多余粮食充饥,民力凋敝、市面萧条、海内愁怨,在此特殊时期,若坚持大操大办丧葬仪式,必然会留人把柄,为敌对势力所诬告,此时的鲁王府哪还能有什么精力和胆量去讲丧葬排场与大兴土木?恐怕已经惶惶不可终日了。
为缓解民困灾劫之势,更主要的是为维护宗室地位、名声,在庄王去世之后,鲁王一支有意经营改善。例如:“辅国将军当濆……嘉靖三年上书请停郡县主、郡县君恤典,以苏民困。七年奏辞辅国将军并子奉国将军禄,佐疏运河……明年又请以父子应得禄米佐振。”[5](卷116·诸王)庄王下葬低调简约,宗室成员赈灾救民,于是,换来良好的效果——“帝嘉其意,特敕褒之,不听辞禄。”[5](卷116·诸王)由此可见,鲁王府有意降低规格安置庄王下葬,用材用工之简陋匆忙,完全是当时的情景所使然。
四、结语
综上所述,张氏墓碑的材质及雕工虽优于庄王墓碑,但朝廷给与庄王的治丧待遇明显高于张氏。正德年间宗亲作乱,宗室间的矛盾尖锐敏感,况且嘉靖即位初年,朝野局势不稳,袭位的鲁端王又年纪尚小、难以理政,具有政治敏感性的鲁王府既为保全鲁王宗室一支,就不得不低调为庄王治丧下葬。加之,当时天灾人祸,经济凋敝,民不聊生,故鲁王府应该是有意从简,降低了陵墓规格和圹志质量,以避风头。
[1]邵长杰.鲁王妃张氏圹志略考[N].中国文物报,2012-12-05(007).
[2]明·于慎行.兖州府志:影印明万历二十四年刻本[M].济南:齐鲁书社,1985.
[3]朱绍鸿.墓碑上的"龙凤"之谜——南沙河上营"皇姑坟"勘探始末[N].滕州日报,2013-07-27(B03).
[4]鲁王妃张氏圹志.引自原石拓片.
[5]清·张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
[6]闫海清.明代山东藩王与地方社会[D].济南:山东大学,2007.
[7]鲁庄王圹志.引自原石拓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