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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娜·阿伦特的“行动”理论与公民德性的重申

2014-02-03

治理研究 2014年2期
关键词:极权主义阿伦特行动

□ 周 萍

汉娜·阿伦特的“行动”理论与公民德性的重申

□ 周 萍

汉娜·阿伦特的“行动”理论,具有创造性、展示性、沟通性三种价值取向,包含前提、过程与结果这三大功能构成,而自主、自制、理性、协商、信任、负责与宽容这些公民德性则贯穿于行动的三大功能构成始终。汉娜·阿伦特的“行动”理论极力强调公民德性对治疗现代社会弊病的重大意义,对我国具有重要的现实价值。

汉娜·阿伦特;“行动”理论;公民德性

英国学者玛格丽特·卡诺凡认为,汉娜·阿伦特在20世纪开启了当代共和主义的复活。在众多共和主义思想家中,阿伦特的思想可以说是最具理论原创性与现实关切性的,其洞见集中体现于“行动”理论及其所投射的有关公民德性的思想光芒,这些可为我国的政治与民主建设提供重要的启示。

一、“行动”及其理论

“行动”的思想贯穿于阿伦特的主要著作之中。在早期关于犹太人问题的思考中,阿伦特斥责了犹太人的“攀附者”角色,主张他们应该成为“自觉的局外人”。*Hannah Arendt,We Refugees,Menorah Journal,1943,Jan,31.她认为,犹太人只有放弃对个人地位提升的关注,而寻求整体上的政治解放,才能真正把握自己的命运。换言之,“为平等权利而进行的政治斗争应当代替个人的奋斗”*Hannah Arendt,Rahel Varnhagen: The Life of a Jewess,edited by Liliane Weessberg,translated by Richard and Clara Winston,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7,p.88.,可见,这时的“行动”更多地指斗争性、反抗性的政治活动。在《极权主义的起源》中,阿伦特愤慨地指出:“恐怖是运动法则的付诸实施,它的主要目标是使自然或历史的力量凌驾于一切人类自发行动之上而成为可能”。*Hannah Arendt,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San Diego,New York,London: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Publishers,1975,p.465.也就是说,极权主义摧毁了人的自发行动能力,使行动无从发生。

而在《人的境况》这一扛鼎之作中,阿伦特首次对“行动”理论进行了系统梳理。她在质疑古希腊以来(主要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关于区分“沉思生活”(vita activa)与“实践生活”(vita contemplativa)的基础上,将人的实践活动分为劳动(labor)、制作(work)和行动(action)三种,认为“行动”在三者中处于最高位阶,是唯一真正的政治活动,并在之后《论革命》等一系列著作中进一步阐发之。

阿伦特的“行动”概念具有特定的内涵,概而观之主要包括以下几点:首先,行动是人所特有的活动,在行动中,人既非与自然界,也非与物的世界,而是与人的世界接触;人经由行动获得了完全的自由,既不受制于必然性,也不为功利动机所左右。其次,行动具有创生性,每一次行动都意味着一个新的开端。因此,阿伦特说行动是人的“第二次降生”,*Hannah Arendt,The Human Condition,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8,p.176.个人在行动中必须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再次,行动的前提是他人的在场,在他人的注视下展现独特的风采。“行动的语法是:行动是唯一要求多样的人们在场的人类能力。”*Hannah Arendt,The Human Condition,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8,p.180.因而,行动要求所有个人都勇于展示自己的独特性,以表明“我是谁”。最后,行动也是一种互动,它是人们彼此间的一种沟通交往。“在政治领域中人们主要是作为行动者和言说者显现出来,因而在这里个性决不只是一种私人事务。”*[美] 阿伦特:《黑暗时代的人们》,王凌云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64页。

在阿伦特那里,“行动”是一种自由公民存在的标记,具有三个价值取向: 第一,创造性。“行动与单纯的行为不同,其作用是中断那些原本可能会自动继续下去、因而可以预测的过程”。*Hannah Arendt,Crises of the Republic,San Diego,New York,London: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Publishers,1972,p.133.也就是说,行动意味着对现存事物的打破,要求对旧事物的“终结”。第二,展示性。行动建立在公民理想之上,它的价值不在于达成实用性的协议,而在于它能实现每个参与者的主体性,锻炼他们的判断辨识能力,因此邓特里弗称之为“表达型行动”。*Maurizio Passerin d’ Entreves,The Political Philosophy of Hannah Arendt,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1994,p.65.第三,沟通性。与“表达型行动”相对应的是“沟通型行动”。阿伦特强调行动不仅是向他人展示自己的观点,也要倾听他人的发言。通过与他人的“共同行动”(act in concert)而使个体成为群体的有效成员。

二、“行动”的功能构成与公民德性的重申

面对自由主义泛滥所导致的种种社会流弊,阿伦特认为应当重申公民德性。而“公民德性是指公民通过审议、行动来增进公共利益的意愿和能力,亦即将公共利益置于私人利益之上的品质和德行。”*刘训练:《共和主义与自由主义: 一个思想史的考查》,《学海》,2006年第5期。它是一种“后致”而非“先赋”的品质,“真正的公民不只是一种形式身份,还是一种行为能力”。*徐 贲:《阿伦特公民观述评》,《二十一世纪》,2002年第2期。换言之,作为共和政制良性运作的根本保证,公民德性必须在积极的公民行动中培养和体现,贯穿于“行动”的三个功能构成之中。

(一)“行动”的功能构成

毋庸置疑,任何一个完整意义上的行动,必须具备三个功能构成:行动的前提、行动的过程以及行动的后果。阿伦特的“行动”虽然十分独特,但亦概莫能外。“行动”的创造性、展示性与沟通性这三大价值取向必须通过一个完整的“行动”序列才能达致。

首先,在阿伦特的语境中,自由意味着行动。“说人是自由的——区别于他们拥有自由之资质——只有在他们行动时,既不在此前,也不在此后,处于自由状态和行动实际是一回事。”*Hannah Arendt,Between Past and Future: Eight Exercises in Political Thought,New York: The Viking Press,1968,p.153.同时我们也必须看到,真正的行动还必须以一定的自由为前提。这种自由包括两个方面:保证个人自由的自主以及保障他人自由的个人自制。因此,个人自主与自制是行动的前提。

其次,阿伦特认为,行动是一个动态的概念,要使行动顺利进行,主体必须以自由为准则,进行理性判断,并通过言行展示一己之特性,同时与他人对话沟通,就共同关心的重大议题交换意见以协同行动。因此,行动过程中主体必须保持理性、进行协商。

再次,在阿伦特看来,行动意味着新的开端。这体现了她的乐观倾向。但阿伦特的乐观并非盲目的,她同时看到行动的后果常常具有某种危险性。因为行动具有不可预测性、不可确定性、不可逆转性*Hannah Arendt,The Human Condition,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8,p.236,p.243.这三个特点。因此,要避免行动后果的这三种危险性,主体必须具有相互信任、相互负责与相互宽容的公民德性。

(二)对公民德性的重申

1.行动的前提要求具备自主与自制的公民德性。如前所述,阿伦特的行动不能以功利、后果或道德标准来衡量。如此纯粹的行动必然要求充分独立的主体,也就是说行动主体必须具备自主的德性。个人自主是公民行动的首要前提。

跟以往的思想家相比,阿伦特对于个体自主性的呼吁近乎歇斯底里。这种吁求集中体现在她关于极权主义*在阿伦特看来,极权主义不同于专制与暴政,极权主义尽管蔑视成文法,“但是它的运作既非没有法律指导,亦非恣意行事,因为它宣布严格遵从自然法则和历史法则,而一切成文法都从这两者而来。极权统治……不是‘毫无法纪’,而诉诸威权之源泉;它不是恣意妄为,而是比以前的任何政府形式更服从这种超人类的力量;它也不是使权力从属于一个人的利益,而是随时准备牺牲每一个人的重大直接利益,来执行它认定的历史法则和自然法则。”参见Hannah Arendt,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San Diego,New York,London: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Publishers,1975,p.461.的研究中。她认为自主性丧失的极致就是极权主义的产生,“极权主义是对自由最彻底的否定”。*Hannah Arendt,Essays in Understanding(1930-1954),edited by Jerome Kohn,New York,San Diego,London: Harcourt Brace & Company,1994,p.328.在极权主义下人不仅仅是作为达到目的之手段而失却内在尊严,更是使人本身成为一种多余。阿伦特尖锐地指出这是一种“绝对的恶”(radical evil),*Hannah Arendt,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San Diego,New York,London: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Publishers,1975,p.459,p.viii.它施行一种“逻辑的暴政”。*Hannah Arendt,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San Diego,New York,London: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Publishers,1975,p.473.冰冷的逻辑力量与永无休止的运动号召告诉人们必须做什么,而未给人的内心自由留下任何选择的空间,由此摧毁了个人自主性的全部可能。极权主义意在全面支配、主宰一切,芸芸众生遭受高度的压制,人性变得扭曲,丧失了任何自主行动的可能性,只是盲目地严格执行所谓的客观法则。由此便产生了极权主义赖以存在的基础——麻木的大众。他们孤立、冷漠,缺乏必要的判断能力,埋头苦干而不去思考所做行为的正确性,因而极易受野心家和破坏者的诱惑和煽动。屠杀犹太人的中心执行者艾希曼便是其中的典型。这是一种“平庸的恶”(the banality of evil)*Hannah Arendt,Eichmann in Jerusalem:A Report on the Banality of Evil,Revised and Enlarged Edition,New York: The Viking Press,1965: p.252.,缺乏思考、不能行动、唯有追随,只是忠诚的服从者,运转正常的齿轮。这种状态便可发挥蛰伏在人性中所有恶的潜能,足以毁掉整个世界。因此,阿伦特极力批判这种恶的庸常性。不可否认,阿伦特关于极权主义的描述一定意义上走上了另一个极端,但其中隐含的对于人之自主性的强调却是惊世骇俗和弥足珍贵的。

然而,为了保证所有个人的自主,自制便成为公民的另一基本德性,同时也是公民行动的另一重要前提。阿伦特用自己独特的话语方式证成公民自制的美德。因为“人心是晦暗的”,*阿伦特常常提及“人类心灵的晦暗”这一说法。它来自约瑟夫·康拉德的小说《晦暗的心灵》,阿伦特在《极权主义的起源》一书中曾多次援引康拉德的小说作为帝国主义殖民与种族经验的旁证。参见Hannah Arendt,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San Diego,New York,London: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Publishers,1975,p.459,p.185.为了维持社会的存在,个人必须克制自己的不良情绪和行为。这是消极方面的证明。而阿伦特更多的是告诉我们自制的积极作用,这主要体现在自制对于人之“多样性”(Plurality)*“多样性”还被译为“复数性”或“多元性”,前者可参见日本学者川崎修著的《阿伦特:公共性的复权》,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40页;后者可参见台湾学者江宜桦著的《自由民主的理路》,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1年版,第214页。的维护。“多样性”是阿伦特对人之境况的一种描述。她如此说道:“人们,而不是人,居住在地球上,生活在世界中。”,*这句话也常被译为“不是单数的人(man),而是复数的人们(men),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多样性是人类活动之境,因为我们都是相同的,也就是说,我们都是人,由此没有一个人与另一个曾经活着、现在活着或未来出现的人相同。”*Hannah Arendt,The Human Condition,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8,p.7,p.8.亦即人是以具体的、单个的,而非抽象的、总体的人的形式存在于世。人的多样性表现在两个方面:人的平等性与唯一性。即每个人都是独立平等的、互相区别的存在,都有其独特性和不可替代性。倘若人们之间是可以相互替代的,那就意味着人不再成其为人,而变成了可以复制的人类标本。然而,唯有多样性的个人才能实现真正的政治联合。因为“人类的统一及团结,不可能建立在对一种宗教、一种哲学或一种政府形式的普遍一致的赞同之上,而在于这样一种信念:‘多’总是指向着‘一’——多样性隐藏同时又显示着这个‘一’。”*[美] 阿伦特:《黑暗时代的人们》,王凌云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81页。同质化的个体无法进行协商论辩,那么公共领域将被摧毁,人的行动和自由也就不复存在了。

阿伦特关于人之境况“多样性”的思考是审慎而卓越的,其中蕴涵着的公民自制的德性对于公民社会的有序运转是举足轻重的。由此,公民自主与自制便成为政治行动的两大前提。以此为基,行动过程才能顺利进行。

2.行动的过程要求具备理性与协商的公民德性。自主与自制使得主体真正具备行动的资格和能力,但仅此还不足以实现真正的政治行动。公民还需要培养其他的德性,理性便是个人政治行动的基本要件。

阿伦特对于公民理性的强调,在她的判断理论中可见一斑。需要明确的是,阿伦特对于精神生活的关注*“判断”理论是阿伦特晚年著作《精神生活》的第三部分,此时阿伦特的研究已明显转向人的精神领域。,并非放弃政治而转向哲学,而是致力于探讨政治实现的精神机制,即“如何政治地思考”的问题。英国学者罗纳德·贝纳认为,阿伦特的“判断”理论有两种:早期的与晚期的,实践性的与思考性的。前期是作为行动者的判断,后期则是旁观者的判断。*Hannah Arendt,Lectures on Kant’s Political Philosophy,edited and with an Interpretive Essay by Ronald Beiner,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2,p.44,p.55.以此观之,阿伦特认为无论是政治生活抑或哲学生活,判断都是必须的,因为二者并非截然分明的两个领域,理性之于二者都是不可或缺的。阿伦特明确表示,理性判断是真正的公民必须具备的能力,由理性判断聚合而成的公共意见具备更高的质量。要实现个人的德性,公共理性是不可缺少的。它的特点在于:以个人德性为依归,将成就自我与成就他人相统一,从而实现个人的价值和群体的良善生活这一旨趣。舍此,政治世界便不能维系。

具体而言,阿伦特的判断理论是通过“扩大的见地”、(enlarged mentality)“代议性”思维(representative)以及“共通感”(common sense)等词汇构筑起来的。“扩大的见地”前文已经提及,它是康德的一个创见。与实践理性不同,它不仅要求内心的一致,而且潜在地要求与他人的契合。如是,“判断”便能超越个人的界限,才是理性的、有效的。不难看出,此种判断要求他人的在场,因为个人的判断必须接受他人的检验和确证。以此反观极权主义之下的个人,则完全丧失了理性,因为他们缺乏独立思考,不能进行判断。那么,如何才能获得这种见地呢?这有赖于“代议性”思维和“共通感”的运用。前者上文已论及,这里不再赘述。根据阿伦特的理路,个人凭借“代议性”思维,从多个不同的他人的角度考虑问题,由此形成判断。那么,由各个不同的立场看问题所依据的标准何在呢?这便是“共通感”。它也是康德使用的一个术语,“假定每个人都有和我自己一样的感官”*Hannah Arendt,Lectures on Kant’s Political Philosophy,edited and with an Interpretive Essay by Ronald Beiner,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2,p.69.,强调一种可相互交流的感觉机能。阿伦特以为,“共通感”使个人获得对世界的确切感知,“‘共通感’的丧失必然导致人判断力的衰退”,*Hannah Arendt,Essays in Understanding(1930-1954),edited by Jerome Kohn,New York,San Diego,London: Harcourt Brace & Company,1994,p.314.于是政治世界便日益衰朽。统而观之,无论是“扩大的见地”,还是“代议性”思维,抑或“共通感”,都浸染着理性的因子,阿伦特对理性的注重无需多言。

当然,行动并不能局限于单个人,通常所说的行动意指集体的行动,而集体的行动必须尊重人的多样性。按照阿伦特的说法,“人的复数性,具有平等和差异的双重特征。”*[美] 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38页。平等要求个人之间的相互了解和理解,体现了前文所述个人自制的德性;差异则需要用言说或行动来使自己被理解。因而仅有公共理性仍然不够,对于集体行动而言,或许协商精神更为重要。

与许多思想家不同,阿伦特认为人生而不自由,但却是为自由而生的。而自由的获取途径之一便是行动,是政治领域的平等协商。在阿伦特看来,行动必定与语言相伴,这是所谓“言行”之意味。换言之,行动应该以交谈和辩论为媒介,采用协商、说服的策略,而不应诉诸暴力和强制。阿伦特拒斥一切的暴力和专断,她说:“只有纯粹暴力才是沉默的”,*[美] 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页。它是前政治现象,没有资格进入公共领域。因为参与公共事务的个人都是自由而平等的,“每个人都既是表演者,又是欣赏者”,*Hannah Arendt,The Human Condition,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8,p.57.都应该坦诚地表达自己的观点,都有权对任何涉己事情进行评判,这是一种政治协商而不是操纵或强迫。言谈是没有止境的,因而协商便是动态的,它对继续对话保持开放,使个人获得一种持续的“公共快乐”。缺乏协商的纽带,个体便无法实现真正的联结。值得注意的是,阿伦特强调协商但并不反对个人利益,而是反对一切先在的私利,主张个人的偏好应构成性地产生于持续的对话之中。也就是说,协商不是偏见与偏见、私心与私心的明争暗斗,而是意见与意见的交流,利益与利益的平衡。

3.行动的结果要求具备信任、负责与宽容的公民德性。自主与自主的前提,保证了行动目的的正当性,即维护个人和他人公共合法权益;理性与协商的过程,保证了行动程序的合法性,即理性的沟通与有序的协商。但即使具备了以上公民德性,仍不足以保证实现良好的行动结果。这是行动的内在缺陷,因而更多的德性要求便刻不容缓。

现代社会日益复杂和分化,它扩大了个人的选择空间,但社会的分化和渐增的偶发事件也加大了个人的易受伤害性,从而要求更多的交往和合作。面对此种情况,阿伦特发出了如此感慨,“未来好比不确定性的汪洋大海,那里不可预期的事情可能从各个方面发生”*Hannah Arendt,On Revolution,London: Penguin Books Ltd ,1990,p.175.。这意味着行动的结果受诸多因素的影响,是不可预测的。在此种境况中,个人难免产生徘徊无助之感,以至丧失信心、迷失自我,而“承诺与同意提供了面对此种未来的稳定性”*Hannah Arendt,On Revolution,London: Penguin Books Ltd ,1990,p.175.,成为解决问题的良方。诚如勒米斯所言,阿伦特十分注重承诺以及由此建立的人与制度、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关系,认为唯有信任关系的存在,政治行动才得以可能。她写道:“只有当人们之间存在信任,言行的冒险才有可能。信任——很难形成,但却是最基本的——存在于一切人的人性的那部分。舍此,行动便不能作出。”*Hannah Arendt,Essays in Understanding(1930-1954),edited by Jerome Kohn,New York,San Diego,London: Harcourt Brace & Company,1994,p.23.而且,阿伦特的洞见远不止于此。她指出信任的积极影响并不只限于当事者,同时也会惠及子孙后代。她说:“联合与承诺,结盟与立约乃是权力得以保持存在的途径;在特定的行为过程中人与人之间所形成的权力,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人们成功地保持其完好无损,他们就已经处于创制的过程中,处于构建一个藉以栖居的稳定的世界结构中,这时他们行动的权力得以形成。在人们订立和维系承诺的能力中存在一种属人的构建世界的能力。承诺与同意提供了面对此种未来的稳定性;由此,人的建制及世界构建的能力,真正用心并不单是为现时代的我们着想,而是同时也关心我们的后继者。”*Hannah Arendt,On Revolution,London: Penguin Books Ltd.,1990,p.175.这种观点即使在现在仍然是十分深刻而睿智的。

当然也必须认识到,一旦赋予信任,人们就要承担一定的潜在伤害和风险,以换取相互合作的好处。正如安妮特·贝尔指出的,“一个人如果相信他人的良好意愿,他就必然容易受到他人良好意愿有限性的伤害。当一个人信任别人时,他就给别人留下一个伤害他自己的机会,这也显示出他的信心,即被信任的人不会利用这种机会”。*[美]沃伦编:《民主与信任》,吴辉译,华夏出版社2004年版,序言第1页。也就是说倘若仅寄望于信任,绝不能彻底地克服行动的不可预测性后果,因为信任本身便是不确定的。那么,如何使这种“信任风险”降至最低呢?这就要求个人秉持对社会公共利益负责的态度,积极兑现自己的承诺。

阿伦特对于责任的强调是基于其“人心晦暗”的判定。她认为人性具有阴暗的一面,趋利避害是其本能,因而难免为了利益毁信于人;并且,人的内心又是反复无常的,不能保证会一如既往地践诺。同时,阿伦特还觉察出,“由于人类理性之局限,对个人及他人行动之后果,不能做充分的预期”。*Hannah Arendt,The Human Condition,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8,p.244.面对承诺,个人可能会做如此假设:现在这种情况于我是有利的,但接下去还会如此吗?他会不会反悔呢?为了规避此种风险,责任便成为必不可少的了。负责使个人行动的不确定性大大降低,从而使合作成为可能。假使个人一贯抱持负责的态度,他人则能预期其行动,“正如统治自我的程度与规范说明并决定对他人的统治——一个人如何统治自己,他也将如此统治他人”。*Hannah Arendt,The Human Condition,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8,p.238.如此,信任即成事实。不难看出,阿伦特的责任是基于她所说的“判断”之上的,如此产生的责任才是真实可靠的。她在一次演讲中指出,“这种判断的先决条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智力或者对道德的精细分析,而只是扪心自问的习惯,也就是自己和自己默默地对话。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称此为思想。”*此处的“思想”用阿伦特的术语来讲便是“判断”。参见Hannah Arendt,"Personal Responsibility under Dictatorship",delivered in Boston on 15 March 1964.The BBC broadcast was published in the Listener 6 August 1964,pp.185-187.

在最低限度上可以说,只要认识到彼此之间利益的相互依赖性,认识到只有在社会合作中个人的利益才能实现时,理性的公民就会意识到对彼此与社会的责任感是促成合作的基础。但是,责任感对个人行动并不具有强制力,而且由于各种因素的复杂作用,仍然难免出现一些不良后果。而这些后果经常是不可逆转的,损失一旦造成便难以挽回。这时就需要对他人的过失给予宽容之心,如此才能使行动的危害降到最低。

在阿伦特眼中,惩罚、报复与政治生活是凿枘不合的,宽容才是解决之途。阿伦特对宽容的阐述源于其对极权主义问题的进一步思考。虽然她对极权主义痛心疾首,但仍然看到“极权政体之下,人人皆是牺牲品,他们作为个人无力为极权主义之后果承担责任”,*Hannah Arendt,Essays in Understanding(1930-1954),edited by Jerome Kohn,New York,San Diego,London: Harcourt Brace & Company,1994,pp.121-132.“极权主义之恶,已超出人类惩罚的权力范围之外,它只是走过。”*Hannah Arendt,The Human Condition,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8,p.241.也就是说,阿伦特认为在极权主义这样有组织的体制性的极端恶面前,不可能找出具体的责任承担者。责任是普遍的,它超出了个人的承担能力。于是,只有倚赖宽容,才能摆脱历史的重负,积极开创新的局面。宽容并不意味着忘记历史、忘记过去,消极被动地回避矛盾,而是采取勇敢的态度面对过去,力图消弭社会冲突、整合社会利益。这是一种着眼于未来的做法,“它与报复完全不同;报复纠缠于已发生的行动,实际是过去行动的延续,没有终点,也没有希望”,非但效力不足,更会引发宿怨世仇,陷入恶性循环而不可自拔,“而宽恕使人重新获得了自由”。*陈 伟:《阿伦特与政治的复归》,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186页。它亦是对责任的一种承担,这种承担或许更明智。

三、“行动”理论与中国政治建设

阿伦特的“行动”理论及其包含的公民德性思想透射出深切的人文关怀,这是她的政治哲学最为可贵之处,同时亦是一般的政治学者所难以企及的。它能够为我国的政治与民主建设提供诸多的借鉴,择其大端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积极行动与政治判断——政治参与的基本要素

阿伦特认为:“政治生活是直接参与式的,以个人而非团体、政党为单位;其内容不是投票选举,而是发言辩论。”*陈伟:《阿伦特与政治的复归》,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84页。简言之,真正的政治生活是“公民进入公共空间的对话、行动的生活”,*陈伟:《阿伦特与政治的复归》,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84页。是积极的“行动”。但在对极权主义的研究中,阿伦特又发现,积极行动的热情并不必然产生有效的政治参与,而仅仅使个体成为一种潜在的行动性存在,甚至还会导致一种“平庸的邪恶”*Hannah Arendt,Eichmann in Jerusalem:A Report on the Banality of Evil.Revised and Enlarged Edition,New York: The Viking Press,1965: 252.,从而威胁行动的正确性。为了规避这种风险,提高个体的政治参与能力就显得十分必要。而此种能力的培养需要内部“理性培植”与外部“理性强制”的同时并举。即“从内部训练公民‘更好的理性判断力’,压制他们倔强的、潜在的、可恶的本能冲动,同时使公民受到经过理性设计的外部强制,这种强制将保证公民‘做错了会劳而无获’”。*郭济、高小平、何颖:《行政伦理导论》, 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71-72页。而事实上,无论是内部的“理性培植”,还是对于外部“理性强制”的认同与遵循,都是对阿伦特政治“判断”理论的不自觉地运用。

总之,对于积极的政治行动与冷静的政治思考应抱持一种严肃的科学态度,阿伦特的理路是主张公民的参与热情与实际参与能力的兼备。这标示了她对于自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来关于实践生活(Vita Activa)与沉思生活(Vita Contemplativa)二元区分的调和尝试。阿伦特关于“行动”与“判断”的精辟诠释与独到阐发,对于我国政治参与与民主建设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中国社会诸种流弊的革除需要“破除旧有的全能主义政治体制,构建基于职能分殊之上现代国家”,*周煜闳:《汉娜·阿伦特政治思想述评》,苏州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年,第61页。在此基础上,公民才能勇敢地走出私人领域,主动地参与公共政治事务,积极地“行动”。当然,仅仅诉诸参与热情是不够的,甚至会造成难以挽回的恶劣后果,十年文革就是最有力的佐证。为了抑制盲目的参与激情,我们还要汲取阿伦特“判断”理论的精华,努力提高公民政治参与能力与政治行为素养,使其能够理性地分析与抉择,如此方能保证公共政治生活的有效运作。换言之,我们需要吸纳阿伦特的思想精髓将积极的政治参与建立在理性的政治判断之上,实现二者的良性互动与均衡发展,进而达致健康的公共生活。

(二)平等诉求与公共情怀——公民意识的价值取向

阿伦特指出,近代以来社会科学家们所谓的政治概念,本质上是指一种“支配”。而依她之见,“无论何种类型的支配,就其实质而言都是反政治的,支配的存在意味着政治的终结;同时,政治的存在也已然意味着对支配现象的彻底否定”。*陈伟:《阿伦特与政治的复归》,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76-78页。易言之,在阿伦特看来,将政治理解为“支配”是传统政治哲学的一个根本谬误。因为真正的政治是平等主体之间的权利博弈,它需要的是身份平等的公民之间的横向对话,而不是支配意义上的命令与服从。为何平等在阿伦特看来如此重要呢?因为“除非摆脱对任何其他人的意志的依赖,意志才是自律的”。*[英]昆廷·斯金纳:《第三种自由概念》,应奇译,马德普、[加]威尔·金里卡主编,《中西政治文化论丛》(第四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08页。

同时,阿伦特也告诉我们,真正的平等不只是人人皆有同等的权利,它还要求人们摒弃完全的“实用主义”态度,承担相应的义务。“它意味着献身于公共善,也意味着实践或履行统治与被统治的公民相互之间的平等关系的前提条件”。*[美]约翰·波考克:《权利与风俗——政治思想史家的一种模式》,应奇、王光昭译,马德普、[加]威尔·金里卡主编,《中西政治文化论丛》(第四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65页。这是一种公共情怀的彰显,它“是集体性存在的惟一方式,人的多样性和团结由此获得保障”。*[加]菲利普·汉森:《历史、政治与公民权:阿伦特传》,刘佳林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4页。需要指出的是,“阿伦特看重的不是社会基本制度或政治结构性的公共意义,而毋宁是政治语境中的人及其行动的公共意义,仿佛这才是政治的公共性本质所在”,“某一人物及其行动具有公共性,当且仅当他或者她及其行动具备卓越超拔的公共引领价值和公共示范意义”。*万俊人:《公共性的政治伦理理解》,涂文娟编:《政治及其公共性:阿伦特政治伦理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序言第7页。

不难发现,平等诉求与公共情怀是阿伦特公民德性思想的要义所在,它也应当成为我国公民意识培养的目标取向。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支配”与“实用”是公民意识形成的两大障碍,“支配”是对公民意识根基的“权威主义”误置,而“实用”是对公民意识根基的“功利主义”误置。显然,要培养公民意识、扭转公民德性日渐式微的颓势,就必须纠正以上双重误置,而毫无疑问,平等主张是对“支配”的抛弃,公共精神则是对“实用”的矫正。只有使个人养成兼具平等性与公共性的公民意识,才能防止个人的公共行动“受到政治参与的成本和收益值工具性算计的侵蚀”。*[美]迈克尔·桑德尔:《答我的批评者》,刘婵琪译,马德普、[加]威尔·金里卡主编,《中西政治文化论丛》(第四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69页。因此,倘若公民个体与公共生活之间的纽带丧失,亦即公民只关注一己之私,而丧失其公共精神,那么个体自由与集体乏力就会同步增长,也就是说“当整个民族被压抑着不能发挥它的最高才能和美德时,这些品质就会开始退化,而人民就会逐步陷入一种麻痹和懒惰的不幸状态”*[英]昆廷·斯金纳:《第三种自由概念》,应奇译,马德普、[加]威尔·金里卡主编,《中西政治文化论丛》(第四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02页。;相反,如果立基于平等诉求与公共情怀,美德与功利却皆能获致自身的价值:美德作为实现公共目标的保障与终极取向,功利则作为达致公共目标的现实收益与直接激励。这种公民意识堪称公民德性的精义,是我国公民社会构建中至为关键的主体性因素。就其一般而言,它的培养要求我们的“政治体系必须代表一种理性的统治,民主必须展示出一种协商性的而不是博弈性的特征”。*Joshua Cohen,Deliberation and Democratic Legitimacy,A.Hamlin and P.Pettit,eds,The Good Polity,New York:Blackwell,1989:17-34.□

(责任编辑:熊 觉)

2013-07-09

周萍,女,清华大学高校德育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国外马克思主义与当代西方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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