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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来一九七五年整顿研究进展与热点

2014-02-03

中共党史研究 2014年5期
关键词:党史历史

张 化

(本文作者 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研究员北京 100080)

1975年邓小平主持的全面整顿虽然距今30多年了,但由于这段历史与改革开放的关联度很大,也由于邓小平本人十分重视这段历史,因此这段历史一直是学术界研究和关注的重点问题之一。目前,在学术界达成共识的是,研究这段历史不仅有助于深入研究邓小平的生平和思想,而且有助于深化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形成和发展的研究。

一、十年来新的史料和研究成果不断问世,学术积累更加丰厚

在中国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的进程中,邓小平多次谈到1975年整顿这段历史,其中比较集中谈到的有两次。第一次是1984年10月邓小平在会见联邦德国总理科尔时说:“其实,拨乱反正在一九七五年就开始了”,“整顿实际上是同‘文化大革命’唱反调。触怒了‘四人帮’。他们又一次把我轰下了台”。第二次是1987年10月邓小平在会见匈牙利社会主义工人党书记卡达尔时说:“改革,其实在一九七四年到一九七五年我们已经试验过一段”,“那时的改革,用的名称是整顿,强调把经济搞上去,首先是恢复生产秩序。凡是这样做的地方都见效”,“一九七四年到一九七五年的改革是很得人心的,反映了人民的愿望”。①《邓小平文选》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81、255页。这些谈话表达出一个思想: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后拨乱反正的全面展开,实际上是邓小平在1975年提出而未能得以实施的思想的进一步发展。邓小平把拨乱反正和改革的源头追溯到1975年,反映了这一年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研究1975年邓小平主持的全面整顿的首要前提是发掘史料,尽可能地还原历史,把这段历史比较完整地保留下来。在这方面,一些单位和学者自20世纪80年代起就开始了史料的发掘和整理工作。经过20多年的搜集和整理,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辑的《邓小平文选》第2卷和第3卷分别于1983年、1993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 (其中第二卷1994年10月出版第2版)。1998年,中央文献研究室又编辑出版了《邓小平思想年谱》。这为人们了解和研究这段历史提供了珍贵史料。十年来,在文献工作者和军史、国史研究者的努力下,在邓小平诞辰100周年前后,又有一批关于邓小平的史料在2004年下半年陆续公开出版,其中包括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邓小平年谱 (1975—1997)》(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解放军军事科学院编《邓小平军事文集》第1卷、第2卷、第3卷 (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胡乔木传》编写组编《邓小平的二十四次谈话》(人民出版社,2004年)。《邓小平年谱 (1975—1997)》除收入《邓小平文选》第2卷中邓小平关于整顿的九次重要讲话的主要内容外,还首次公开了邓小平主管外事期间与外宾的一系列谈话,以及他在一些会议中的讲话、插话,对一些文件的批示,在个别场合的谈话,等等。这些著作披露了不少人们不了解或知之甚少的史料,比较全面地反映了邓小平在这一年的思想认识和全面整顿的发展过程。《邓小平军事文集》第3卷收录了邓小平在1975年任中央军委副主席兼解放军总参谋长后关于军队建设的14次讲话、谈话和插话,除三篇已收入《邓小平文选》外,多数是首次公开发表,反映了军队整顿要解决的主要问题以及邓小平整顿军队、提高部队战斗力的基本思路。《邓小平的二十四次谈话》收录了邓小平在1975年同胡乔木和国务院政治研究室负责人的24次谈话。这些谈话以及谈话后的“说明”,记录了邓小平在整顿中亲自组建国务院政治研究室,领导它在思想文化领域同“四人帮”进行斗争,推动各方面整顿的过程。上述由权威部门运用档案资料整理的关于邓小平的第一手史料的公开出版,使关于1975年这段历史的资料更加丰富,为了解和研究邓小平领导的全面整顿提供了有利条件,也为后人保存这段历史提供了可靠基础。

除了关于邓小平在1975年第一手史料的整理外,其他重要亲历者的历史文献、见证者的历史记忆以及相关专题资料也陆续公开出版。在十年前《李先念文选》(人民出版社,1989年)、《张爱萍军事文选》(长征出版社,1994年)、《张劲夫文选》(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1994年)、 《万里文选》(人民出版社,1995年)、《叶剑英选集》(人民出版社,1996年)等出版后,又有一些亲历者的回忆录不断被整理出来,如于光远《忆邓小平和国务院政研室》(《百年潮》2000年第7期)、张廷发《70年代中期两次军委会议的前前后后》(《党的文献》1999年第4期)、方玄初《〈教育工作汇报提纲〉出台的前前后后》(《中共党史资料》第70期)、王英和孙中范《一九七五年党组织整顿的前前后后》(《百年潮》2001年第8期)等。此外,中国科学院编《胡耀邦在中国科学院》(科学出版社,2012年)一书比较全面地记述了胡耀邦整顿中国科学院的120天。执行主编和编委中的不少人是这段历史的当事人,由他们组成编委会,运用第一手档案记述这段历史,使此书具有较强权威性。上述史料的发掘和整理,从不同方面展现了整顿逐步发展的过程,为人们研究军队整顿、党组织整顿、教育整顿、中国科学院整顿、国务院政研室工作等提供了有利条件。

地方党史研究室也在相关史料的搜集和整理方面做了不少工作。继1999年河南省委党史研究室编的《1975年的河南整顿》出版后,山东省委党史研究室编《1975年的山东整顿》(天马图书有限公司,2002年)、吉林省委党史研究室和吉林省档案馆编《1975年的吉林整顿》(内部资料,2002年)、青岛市委党史研究室和青岛市档案馆编《青岛的一九七五年整顿》(青岛星球银沙有限公司,2005年)、湖北省委党史研究室编《1975年的湖北整顿》(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甘肃省委党史研究室编《1975年全面整顿工作在甘肃》(内部资料)、郭晓燕《北京市1975年的整顿》(《北京党史》2007年第1期)、周星夫《忆1975年淄博市的整顿工作》(《春秋》2003年第4期)等著述陆续公开出版或发表,比较详细地反映了整顿在不同地区的实施情况及其特点。比如,《北京市1975年的整顿》一文除记述北京市落实干部政策及其他各项政策、从转化后进单位开始整顿厂矿企业外,还写到这一年社队企业的发展受到一定程度重视。北京市对社队企业发展提出十条意见,为社队企业发展创造了一定条件,并首次组织工业部门向农村社队扩散产品,建立加工基地,成立了畜牧局,建设机械化养鸡场等。

由于各种条件限制,关于1975年整顿的研究成果数量不太多,研究者也较有限。十多年来出版的研究专著有程中原和夏杏珍著《历史转折的前奏:邓小平在1975年》(中国青年出版社,2003年)、张化著《邓小平与1975年的中国》(中共党史出版社,2004年),这两本专著的作者都是多年从事1975年整顿研究且有多篇论文发表的国史、党史研究者。此外,近几年由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国社会科学院当代中国研究所编写的党史、国史基本著作相继出版,并用专章写到1975年整顿。2011年1月,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著《中国共产党历史》第2卷由中共党史出版社出版,其第3编第26章专门记述1975年全面整顿。2012年9月,当代中国研究所著《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稿》第3卷由人民出版社和当代中国出版社出版,其第9章也用一章篇幅记述1975年整顿。这些党史、国史专著均有16年甚至20年以上的编撰与修改过程,分别在中央和国家机关征求过意见,因此,关于1975年整顿的叙述带有一定权威性。

十多年来发表的论文和文章有:曾庆洋等《1975年的军队整顿》(《当代中国史研究》2003年第4期),张化《邓小平政治生涯的第三次低谷》(《百年潮》2004年第1期),方厚枢《邓小平主持全面整顿时期对出版工作的关注》(《出版史料》2004年第2期),程中原《邓小平与1975年整顿论略》(《党的文献》2004年第4期),张化《1975年整顿与邓小平对社会主义的思考》(《教学与研究》2004年第8期),赵凌云、张建勤《1975年经济整顿在党的经济工作史上的历史地位》(《党史研究与教学》2004年第5期),孙光萱《文艺调整中的一次反扑——1975年上海文艺工作座谈会前后》(《新文学史料》2005年第1期),刘志青、孙颖波《1975年全面整顿中的解放军军事训练》(《党史博览》2006年第11期),程中原《重返国际舞台:1975年邓小平主管外事》(《党的文献》2011年第6期),刘志青《叶剑英与中央军委扩大会议》(《党史博览》2011年第11期),叶荣强《1975,万里在徐州整顿铁路》(《档案建设》2012年第10期),等等。

二、认识更加明确但也存在分歧的几个问题

随着史料的发掘和整理,关于1975年整顿的研究范围和研究深度不断得到拓展。从《中国共产党历史》第2卷 (以下简称“党史二卷”)、《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稿》第3卷 (以下简称“国史稿三卷”)这两本具有代表性的专著来看,关于1975年整顿的过程、影响、历史意义等方面的认识更加明确、更加深入了,但也有一些问题在观点上尚存在一些分歧。

1.关于整顿的提法

目前,党史二卷第26章的标题是“1975年的全面整顿”,国史稿三卷相关的章标题是“1975年整顿和‘四五’计划的完成”。不同的表述反映出执笔者在把握这段历史时的不同角度,如有学者在相关论述中指出,“全面整顿”的提法同实际情况有距离,不很确切。1975年八九月间,邓小平提出准备在当年冬至翌年春进行“全面整顿”的任务。但是这时,教育整顿正在准备,财贸整顿尚未进行,农业整顿也还没开始,作为整顿核心的整党作了部署,还没有进行。按整顿的实际进程来看,1975年整顿还不能说是“全面整顿”。就在准备进行“全面整顿”而“全面整顿”还没有展开的时候,就骤然中断了。所以,对1975年这段历史还是称之为“1975年的整顿”较为适当。①程中原: 《关于1975年整顿的若干事实和一个提法》,《中共党史研究》1997年第1期。

党史二卷在反映整顿发展过程时按顺序先后涉及九个方面:工交 (铁路、煤炭、钢铁)、财经、国防科委和国防工业、党组织、军队、中国科学院、文艺、教育、农业。与邓小平当年在农业学大寨会议和农村工作座谈会上提出全面整顿的任务时谈到的几个方面 (军队、地方、工业、农业、商业、文化教育、科学技术、文艺)相比,财经整顿是以往涉及1975年整顿时较少提到的,却“是对铁路整顿和钢铁整顿起配合作用,从总体上扭转经济状况的重要方面”②《中国共产党历史》第2卷下册,中共党史出版社,2011年,第925—926页。。在工交领域整顿的同时,为扭转财政工作的混乱状况,财政部重申财经纪律,整顿财政工作。当年8月,财政部和中国人民银行根据国务院要求制定了“财政十条”。此外,当年7月邓小平提出整顿党组织的问题后,中央决定在搞“突击入党、突击提干”严重的浙江、河南等省进行整党试点,并着手起草整党文件,实际上为全国范围的整党作了准备。根据这些材料,笔者认为,虽然整顿在各领域的发展还不平衡,但从邓小平在农业学大寨会议上提出全面整顿的任务来看,整顿针对的已经不仅是某一个局部的、当时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而是针对“文化大革命”造成的多方面破坏,是对全国工作的总体考虑,是关系全局的战略部署。从邓小平对整顿的考虑和部署来看,提“全面整顿”也能站得住。

2.关于整顿的发展过程

关于整顿开始的时间,党史二卷和国史稿三卷略有不同。

党史二卷在写到“邓小平主持的全面整顿”时,第一目为“整顿的开端和突破口”,在写了1月19日邓小平在各大军区负责人座谈会上提出军队要整顿后,写到“重申毛泽东关于‘军队要整顿’的指示,是邓小平推动军队深入进行整顿的根据,也是他对全国工作进行整顿的开端”。1月25日邓小平出席总参谋部机关团以上干部大会,作了《军队要整顿》的讲话。军队的整顿拉开了全面整顿的序幕。接着,邓小平着力抓了对铁路部门的整顿。这是邓小平在经济领域进行整顿,扭转混乱局面的突破口。①《中国共产党历史》第2卷下册,第918—919页。国史稿三卷在写到“邓小平主持1975年整顿”时,第一目为“整顿从铁路抓起”,在写了铁路运输是全国突出的薄弱环节后,写到“邓小平下决心首先整顿铁路”。当年2月25日全国工业书记会议在京召开。②《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稿》第3卷,人民出版社、当代中国出版社,2012年,第241页。

关于整顿的发展过程,党史二卷、国史稿三卷的写法大致相同,都是邓小平主持国务院工作后,首先整顿铁路,整顿在工交领域展开,其间经历了“四人帮”煽动“反经验主义”、中央政治局会议批评“四人帮”的斗争。在邓小平主持中央日常工作后,整顿向党的干部工作和组织建设及科技、教育、文化等领域展开。至10月底11月初,整顿被迫中断。

关于邓小平何时主持中央日常工作,是考察1975年整顿的一个重要问题。目前,党史二卷、国史稿三卷的写法基本一致,都是以邓小平当年7月主持中央日常工作为标志,整顿工作全面展开,否定了邓小平自5月开始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的写法。

3.关于整顿的指导思想

不论这段历史的亲历者还是研究者,都注意到1975年整顿是在毛泽东的支持下进行的。毛泽东在1974年下半年先后作出学习理论、反修防修,安定团结为好以及把国民经济搞上去的三项指示,后来演变成邓小平领导整顿的“三项指示为纲”。怎么看待毛泽东的三项指示与邓小平“三项指示为纲”的关系?党史二卷、国史稿三卷对此均有表述,但略有不同。党史二卷写道:“针对‘四人帮’只讲毛泽东关于理论问题的指示,却不提毛泽东关于安定团结和把国民经济搞上去这两条指示的情况”,邓小平提出以“三项指示为纲”,“他后来不止一次强调过‘三项指示为纲’的思想。如同邓小平把实现四个现代化提到全党都要服从的大局的高度一样,把上述毛泽东的三项指示联在一起,特别是把后两项指示提到‘纲’的高度,对经济发展给予‘文化大革命’以来从未有过的重视,成为邓小平领导整顿的有力武器”③《中国共产党历史》第2卷下册,第925页。。国史稿三卷写道:四届人大以后,为贯彻毛泽东的三项重要指示,邓小平“以三项指示为纲”,大刀阔斧地领导整顿。在写到邓小平提出“三项指示为纲”时,国史稿写道:“在这之前,中央文件和领导人讲话都提了这三项指示,但还没有把它们联结在一起、也没有提到‘纲’的高度。从邓小平这次讲话开始,‘三项指示为纲’成为与‘左’倾错误和‘四人帮’斗争的著名口号。”④《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稿》第3卷,第236、247页。

党史二卷、国史稿三卷都注意到,毛泽东的三项指示是他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针对不同情况提出的,是邓小平把毛泽东的三项指示联在一起,特别是把后两项指示提到了“纲”的高度。认识分歧在于:毛泽东的三项指示与邓小平的“三项指示为纲”是不是一回事?这不仅关系到如何认识邓小平主持整顿的指导思想,而且关系到如何认识毛泽东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指示。“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运动是不是推动了1975年整顿的进行?关于这一问题,在1997年已有论文发表并展开了初步讨论①程中原:《毛泽东的三项指示和邓小平主持的1975年整顿》, 《当代中国史研究》1997年第1期;张化:《也谈毛泽东的三项指示与1975年整顿》,《中共党史研究》1997年第5期。。

十年来,关于这一问题的认识分歧仍然存在。有研究者通过分析有关资料提出,整顿开始后邓小平对毛泽东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态度有一个变化过程。作为“文化大革命”前的中共中央总书记,邓小平在中苏论战中“扮演了不是无足轻重的角色”。1975年邓小平上任后,对毛泽东学习理论、反修防修的指示一度是重视的,曾布置人写“反修”文章,研究理论问题。整顿开始后,随着“四人帮”对所谓“唯生产力论”的攻击,邓小平对毛泽东关于理论问题的指示在态度上有了变化。②张化: 《邓小平与1975年的中国》,中共党史出版社,2004年,第199—202页。他公开对限制“资产阶级法权”表示了不同意见,反对把抓生产批判为“唯生产力论”,反对把按劳分配当成“资产阶级法权”来批判。他提出四化建设是大局,并以“三项指示为纲”代替“以阶级斗争为纲”。这就把经济建设提到了政治高度,实际上否定了那种政治运动高于一切、以“革命”冲击生产的错误做法。③张化:《1975年整顿与邓小平对社会主义的思考》,《教学与研究》2004年第8期。也有研究者提出,毛泽东关于理论问题的指示是其“反修防变”理论与实践的继续和发展。毛泽东指出中国还存在变修正主义、复辟资本主义的危险性,这种忧虑是有历史和现实根据的,是富有远见的。他力图从社会主义经济基础和社会制度本身寻找产生这种危险性的原因,方法科学、思考深刻。但对马克思、列宁的论述有误解,分析和结论存在着片面性和差错。毛泽东还强调要防止在工人阶级中、机关干部中和党员中发生资产阶级生活作风问题,产生资产阶级分子。这些论断的正确性已经被国内和国际的实践所证明。理论问题的学习并没有妨碍1975年整顿,在某种意义上还不同程度地推动了整顿的进行。党的第三代领导集体提出“拒腐防变”的历史性课题,是对毛泽东“反修防变”理论的批判继承和积极发展。④程中原:《毛泽东理论问题指示平议》,《当代中国史研究》2007年第1期。有论者认为,邓小平领导的1975年整顿贯彻落实并发展了毛泽东三项重要指示所体现的正确思想和决策,上承中共八大路线和“文化大革命”前十年的正确发展趋向,下启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的改革开放新时期,对当代中国的历史进程起了开辟航道的作用⑤程中原、夏杏珍: 《前奏——邓小平与1975年整顿》,河北人民出版社、当代中国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26—327页。。

如何看待毛泽东的三项指示,特别是毛泽东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理论问题的指示?在1975年整顿中,“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运动是不是起了推动作用?这是研究1975年整顿的难点之一。上述观点分歧不仅关系到如何认识这一阶段毛泽东的思想状况以及整顿的指导思想,还涉及对当时党内开展的反修防修斗争的评价。应该肯定,毛泽东对执政党建设的高度关注以及对共产党发生变质的担忧是有远见的。他强调要防止在工人阶级、机关干部和党员中产生变质分子,也是正确的。但是在当时,在社会主义是什么、应该怎样搞社会主义的认识还不清楚的情况下,他所说的“变修正主义” “复辟资本主义的危险性”主要针对什么?他为了“反修防变”而发动“文化大革命”,进而形成“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在社会上产生了怎样的后果?另外,执政党变质的危险主要来自哪里?怎样才能使执政党有效地“拒腐防变”?以限制商品经济、八级工资制、按劳分配等作为手段,能否防止在干部和党员中产生变质分子?对于这些具有现实意义的问题都是值得思考并加以深入研究的。

4.1975年整顿的历史意义

关于1975年整顿的历史意义,研究者均认为,1975年整顿是中共探索中国社会主义道路的重要阶段。虽然整顿被迫中断,但整顿产生了重要影响。党史二卷写道:“邓小平主持的全面整顿取得了明显成效。整顿有力地冲击了极左思潮,充实了党内与‘四人帮’进行斗争的力量,使‘四人帮’在中央领导层和军队的影响受到遏制和削弱。整顿在一定范围内开始了有限度的拨乱反正,进一步促进了人民群众的思想觉醒,使他们更加清晰地看到了党和国家的希望所在,从而积极贯彻整顿的各项政策措施,建立健全规章制度,恢复正常的生产和社会秩序,促使生产形势逐步好转,科技、教育受到重视,文艺禁锢开始松动。在1975年,一些地区的武斗逐步减少,大部分地区社会秩序趋于稳定。国民经济由停滞、下降迅速转向回升。”①《中国共产党历史》第2卷下册,第941页。国史稿三卷写道: “由于各方面进行了整顿,1975年的经济工作,虽然有‘四人帮’搞反经验主义、评《水浒》等干扰,虽然8月河南、安徽等省部分地区遭遇特大洪水灾害,国民经济执行情况仍然较好”,这一年“总的看来,是十年内乱中经济发展状况最好的一年。事实说明,邓小平主持的1975年整顿使国民经济摆脱了因‘批林批孔’运动而造成的停滞倒退局面,又走向恢复和发展。邓小平也因领导整顿给动乱的中国带来安定、生机和希望而赢得了全国各族人民的信任、拥护和爱戴”②《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稿》第3卷,第273—274页。。

关于1975年整顿与后来历史发展的关系,近几年程中原、夏杏珍带领课题组出版了“历史转折三部曲”:《前奏——邓小平与1975年整顿》 《决战——从四五运动到粉碎“四人帮”》《新路——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后到十二大》(人民出版社,2013年)。过去人们写历史转折,一般是从粉碎“四人帮”开始,写到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这套书的作者在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进一步拓展,把1975年整顿、1976年四五运动到粉碎“四人帮”、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到中共十二大前后这一段历史作为三个阶段来反映历史转折的过程,从而把历史转折向前推移到了1975年,作为“前奏”;把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向后延伸,写到中共十二大前后。这一划分是有创意的,但也引发出一些问题:历史转折的基本内涵指什么?边界在哪里?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形成和发展的历程来看,把党的工作着重点由“以阶级斗争为纲”转向以现代化建设为中心,由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体制逐步转向改革开放,无疑是一个大的历史转折过程,其中包含若干阶段性的历史转折。1975年整顿与上述大的历史转折的哪一阶段联系最为直接?具有怎样的内在联系和不同特点?这些问题是值得思考的。

三、有待深入探讨的热点问题

在研究1975年整顿时,一个有待深入探讨的问题是1975年整顿与拨乱反正和改革的关系。由于邓小平本人对1975年整顿有较高评价,目前涉及1975年整顿的相关著述都谈到整顿与拨乱反正和改革的关系。令人遗憾的是,一些文章在谈到这一关系时表现出一种简单化倾向,有的限于转述邓小平的评价,对复杂的历史过程缺乏深入研究;还有的简单诠释邓小平本人的话,甚至跨越好几个年头把整顿和改革进行联结。比如,说拨乱反正就是纠正毛泽东晚年的错误,消除林彪、“四人帮”的流毒,使党和国家的事业重新回到毛泽东思想的科学轨道上来。拨乱反正和改革这两件“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程中主要的事情”,在1975年的全面整顿中“已经做起来了”,整顿形成了“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思想的雏形。又如,说整顿的实质“是清除林彪、江青两个集团的恶劣影响”,虽然中途夭折,但“它预示着一个伟大的历史性转折时刻就要到来”。

尽管1975年整顿与拨乱反正和改革有着紧密联系,但1975年整顿在指导思想、解决问题、工作重点等方面与后来的拨乱反正和改革有着完全不同的特点,这是应予注意的。特别是1975年整顿对当时历史发展具有重要影响的一些政治因素是无法回避也无法跨越的,如毛泽东在世时具有的至高无上的领导权威和巨大影响;又如担任党、国家、军队重要领导职务的“四人帮”的活动及其影响,其中,张春桥不仅是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务院副总理,还担任中央军委常委、解放军总政治部主任,对中央、国务院和军队工作有直接影响。此外,在长期阶级斗争扩大化错误影响下,多数干部群众的思想觉悟和认识水平也是不应忽视的。在这种特定的历史条件下,说整顿已经开始纠正毛泽东晚年的错误,消除林彪、“四人帮”的流毒或“恶劣影响”,使党和国家的事业重新回到毛泽东思想的科学轨道,开始了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程中的拨乱反正和改革这两件“主要的事情”,显然拔高了对整顿的评价,把后来几年发生的事情套用到了1975年。还应注意的是,从1975年整顿到1978年把党的工作重点转移到现代化建设上来,虽然只有三年时间,却是一个十分艰难的过程,要解决许多错综复杂、难度很大的问题。不妨设想一下,从1975年底“反击右倾翻案风”、形势急剧逆转开始,如果“四人帮”不被粉碎、“文化大革命”没有结束,中国是否具备实现历史转折的条件?如果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得不到推进,如果没有解放思想、不把纠正“文化大革命”的错误与维护毛泽东的历史地位和毛泽东思想作为党的指导思想区分开来,历史转折是否能够在1978年底得以实现?总之,在研究1975年整顿对后来历史发展的影响时,应注意从纷繁庞杂的史料中对错综交织的历史因素和政治因素进行研究,揭示历史转折过程的内在规律和不同阶段的特点,这是研究深入的关键。

这里还涉及一个问题,如何理解邓小平所说的拨乱反正从1975年就开始了?改革在1974年到1975年已经试验过一段?邓小平所讲的拨乱反正和改革指什么?他认为在1975年已经开始的拨乱反正和改革,与粉碎“四人帮”后进行的拨乱反正和改革有什么不同?对此,党史二卷写道:“邓小平主持党中央和国务院日常工作以后的一系列讲话,在他指导下形成下发的文件,以及尚未完成、已在广泛征求意见中发生影响的文件草稿,虽然没有、也不可能直接触及‘文化大革命’的根本问题,但继承了党在‘文化大革命’以前积累的正确的和比较正确的思想成果,力图在一些重要问题上把‘文化大革命’中被颠倒了的思想理论是非加以澄清,进行了当时条件下有限度的拨乱反正,孕育着一种新的思路。这种思路为后来突破‘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指导思想,把党的工作重点转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轨道上来,作了某些思想准备。正如邓小平后来所说:‘拨乱反正在一九七五年就开始了。’‘改革,其实在一九七四年到一九七五年我们已经试验过一段。’”①《中国共产党历史》第2卷下册,第940页。这些分析是值得注意的。

与历史转折有关的另一个问题是1975年整顿与邓小平理论的关系。十多年来,关于这一问题的讨论一直在持续。有研究者认为,邓小平理论的产生是以他对1975年整顿的领导为起点的。邓小平提出的“三项指示为纲”和在邓小平指导与影响下形成的三个著名文件,以及邓小平的一系列讲话和中共中央发出的指导整顿的一系列文件,是对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探索,是邓小平理论的酝酿和起点②程中原:《毛泽东的三项指示和邓小平主持的1975年整顿》,《当代中国史研究》1997年第1期;程中原、夏杏珍:《前奏——邓小平与1975年整顿》,第326页。。也有学者提出,邓小平理论形成和发展的起点在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后,不要模糊这个起点。邓小平理论诞生的酝酿可以追溯到1975年,整顿虽然没有也不可能明确指出“文化大革命”从根本上错了,但又的确是针对“文化大革命”的错误所造成的后果。所以,全面整顿的指导思想从总体上同当时居主导地位的思想—— “文化大革命”的指导思想分离开来,对立起来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一个新的指导思想就要诞生了。③龚育之:《从毛泽东到邓小平》,中共党史出版社,2002年,第210页。还有研究者提出,1975年整顿是邓小平理论的孕育阶段,在怎么搞社会主义的问题上,一种与“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所不同的思想正在孕育之中①张化:《共和国历史性转折的发端》, 《党的文献》1999年第2期。,“这种孕育着的建设思路,虽然还不完全具备理论形态,但是,贯穿这种思路的中心思想——要集中精力抓经济建设,促进生产力发展,已经非常明确;怎样抓生产,如何推动经济发展的措施也提了出来。这种思路开始与‘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左’倾思想分离开来,与‘抓革命,促生产’的指导方针分离开来,为后来把党和国家的工作重点转移到现代化建设上来,实行改革开放,做了某些思想准备”,联系到后来的历史转折过程,“在许多方面都能看到,与1975年整顿相联系的决策和措施”②张化:《邓小平与1975年的中国》,第582—583页。。

在研究1975年整顿对后来历史发展的影响时,除了邓小平本人对整顿的评价应予重视外,作为历史学科,更为重要的还是要通过史料的发掘和研究来说明问题。近几年,有研究者通过查阅史料,对从粉碎“四人帮”至1977年7月中共十届三中全会进行研究,得出与以往不同的结论。有学者认为,在1977年提出“两个凡是”之前,即粉碎“四人帮”的1976年10月,华国锋和中央领导层已经考虑要请邓小平出来工作。当时中共中央政治局多数成员(包括华国锋在内)长期分管政府事务,比较务实,1975年参与邓小平主持的整顿,与邓小平有过一段较好的共事关系。“两个凡是”有特定的指向,针对的是当时有关邓小平复出和天安门事件平反的社会舆论,而不是邓小平复出本身。然而,由于历史与政治的复杂因素和部署上的不周,导致了社会舆论的不满。③韩钢:《“两个凡是”的由来及其终结》,《中共党史研究》2009年第11期。还有研究者研究了粉碎“四人帮”后召开的第一次中央工作会议——1977年3月中央工作会议,否定了以前认为这次会议为全党纠正“文化大革命”的错误、拨乱反正,为邓小平重新出来工作设置了障碍的看法,认为这次会议的一个重要成果是对1975年全面整顿有了全新评价。会议不仅肯定了全面整顿的成绩和指导思想,推翻了对所谓“三株大毒草”的批判,肯定其积极意义,而且决定在实际工作中把全面整顿的一系列原则和措施接续下来,在实际工作中推展开来。新的国民经济发展规划的某些方面是沿着1975年整顿的思路前进,外贸工作和铁路整顿工作是按照1975年整顿所确定的措施和方针展开。会议对1975年全面整顿的肯定和接续,一方面有利于国民经济的恢复和重建,另一方面也为邓小平重新走上领导岗位创造了有利条件。④黄一兵:《一九七七年中央工作会议研究》,《中共党史研究》2010年第2期。上述研究成果反映了1975年全面整顿对后来历史发展的影响,以及历史转折对1975年整顿的接续关系。

总之,关于1975年全面整顿对后来历史发展的影响,是学术界有待深入研究的重要领域。深入研究这一问题,既是1975年全面整顿研究的延伸与扩展,又是研究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形成不能不搞清楚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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