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林视域下的明清世情小说叙事研究
2014-01-28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北京100083
⊙王 譞[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 北京 100083]
作 者:王 ,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在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与审美文化。
晚明之时,世情小说作为一类独立的小说类型进入了民众的视野,最终成为了明清小说中的翘楚。自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一书中将“世情小说”有意识地化为一类始,有关此类小说的关注和研究便层出不穷。世情小说将以往关于帝王业绩、英雄将相和神魔怪异题材一扫而光,把“耳目之内,日用起居”的现实生活纳入了民众视野。此时需要一个新的环境背景来承载人物的活动和故事的进展,于是创作者们将目光投向了花园楼台、庭院闺阁。当此之时,园林艺术正处于鼎盛时期,其精湛的技艺、巧妙的匠意,成为了当时文人士子最为钟爱的艺术之一。他们将园林文化和空间意象化用到世情小说的创作当中,完成了故事环境从奇幻向现实的一种回归,从根本上改变了世情小说的叙事风貌。世情小说的经典代表如《金瓶梅》《林兰香》《红楼梦》《歧路灯》等,每一部作品之中都有一个完整而具体的园林空间来充当叙事背景。园林艺术对世情小说叙事的影响表现为以下三个方面。
一、园林文化下的叙事主题多元化
一部小说作品的叙事主题作为一个客观存在,决定着一部作品的精神内涵和思维趋向。在中国古代小说中,“主题”的意思接近于“旨意”“主脑”“立意”之意,既是作者思想的反映,也是根据作品情节发展、人物言行等推导出来的基本观念。中国古代长篇小说在其发展过程中根据题材的不同,可分为三类:由史传文学发展演变而来的历史演义小说;由六朝志怪、宗教故事发展而来的神魔小说;由民间说话发展而来的世态人情小说。此三类小说的界限并不十分明显和绝对,往往史传演义中夹有志怪,神魔志怪中兼有世情,几种类型彼此间交错渗透。而这几类小说的主题表达是有所区别的。历史演义小说的主题为通过一系列忠奸人物形象来演义朝代兴替,展示某一时期的社会面貌和历史发展的趋势。神魔小说则往往以神话般的神奇境界和光怪陆离的神鬼形象来宣扬佛道,给世间众生以精神寄托。这两类小说的叙事主线较为统一,叙事主题的前后也基本一致。而世情小说的主题似乎并不那么绝对和明晰,常常表现出多元化形式。由于受时代思潮、政治局势的影响,世情小说的创作者往往将作品主旨标榜为“劝诫世人,宣扬教化”,而实际在作品中所表达出的思想主题往往并不限于这一点,而是一种不稳定的多元态势,任由读者解读。如《红楼梦》主题,鲁迅曾在《〈绛洞花主〉小引》中做如下概括:“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①
小说主题的不稳定源于创作者创作思维观念的不稳定,原本是由于叙事环境的复杂多样性决定的。时代思潮和意识形态的改变导致了创作者所选择的故事环境的变化,随即一系列典型性的人物和故事情节也随之更换,故事的主题自然就发生了改变。神魔、历史演义等小说类型,其故事环境较为广阔,环境构架较为粗略,作者的思维构造也较为单一和明朗,情节的发展容易被一个明确的主线贯穿,从而作品主题较为单一。世情小说的故事环境多设置于私家的园林庭院之中,这一环境具体而微,作者多着力细化这一环境,其曲折隐蔽的形态构造使得情节的进行呈现出片段性,人物的活动内容被细致如画卷式地展开,读者的视角被如此繁多画面和场景调动为多个,如游览者游园一般步步为景,目不暇接。这里似乎失去了贯穿整个故事的主线,故事主题也呈现出多元性特点。对于这样一个内容驳杂、情节繁复、人物众多、篇幅浩瀚的长篇世情巨制,作者是不可能做到由单一主题自始至终地贯穿其中的。正如李鹏飞所说的:“像对于《红楼梦》这样代表着古代小说最高艺术成就的典范之作,不管我们将其主题概括到何等抽象简明的程度,或者具体到何等广阔细致的程度,都绝对无法将其所包含的丰富内涵统一到某一个单纯的主题上去,即使勉强做了,也是很难得到广泛认同的。”②而从读者的角度来讲,不同读者也会根据自身的素质条件做出不同的解读。如明代东吴弄珠客在《金瓶梅序》中道出:“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③说明不同的群体对同一部作品有着不同的理解。叙事主题的多元化是世情小说普遍存在的一个特征,与之密切相关的是其叙事环境背景的复杂形态,园林庭院充当了世情小说叙事的主要背景。园林本身蕴含了多重文化形态:伦理与情感、理性与诗性……这些形态差异较大,却共存于园林这一空间之中,从而促使创作者生发出不同的思维调式,在这样情况下创作的作品很难保证主题的单一不变。
二、园林空间对叙事结构的建构
园林的空间由室内居所、亭台、花圃、假山水池等几大部分构成。园林空间的间隔性和连通性在世情小说的情节建构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影响着小说叙事的面貌。金健人说:“小说空间的真正集中,无论中西方都起始于家庭小说。中国是《金瓶梅》,西方是理查逊的《帕美拉》,这是小说从叙述离奇事物转向描写日常生活的一个转折”④这里的家庭小说的性质与世情小说类似,说明了世情小说与日常生活空间的密切联系。其实早在唐传奇之时就有园林空间与故事结合的作品,如《古镜记》以古镜的传奇功效为明线来串联每一个小故事,而暗中却以地点的变换作为整个故事的线索,空间的转换带动了情节的变化。各个事件单元通过对古镜追踪,被细针密线式地组接起来。古镜所经历的地点为:程雄家、台直暗室、河汾之间、河北道等,作者并未对这些空间场所进行细致的交代,只是粗勒地将其道出,每换一个空间就有一个新情节展开,因而整个结构是念珠型的,虽有间断但并不松散,这是空间结构对叙事结构影响的最初形态。延续唐传奇这一空间叙事功能,明清世情小说中环境空间设置功效体现得更为具体而全面。一些小说评论家对于两者的关系有较敏锐的感知,如张竹坡评论《金瓶梅》的创作“做文如盖房造屋,要使梁柱棒眼都合得无缝可见。”⑤再如《儒林外史》第三十三回回评:“凡作一部大书,如石匠之营造宫室,必先具结构于胸中,孰为厅堂,孰为卧室,孰为书斋灶厩,一一布置停当,然后可以兴工。”⑥言外之意就是作者就如建筑工匠一般,作品创作的过程中要安排好结构框架,呈现出空间网格的形式。当然这种使作品结构空间化的做法并非是要机械地模式化地分割或组合故事情节,而是在统筹全局的情况下,力求将各部分结合得浑然一体,气脉贯通。表现在创作者方面则更加注重以人物为聚集点,围绕人的性情和人物活动来布置和安排小说空间,从而使小说空间呈现出主客一体的特征。空间对叙事结构的影响表现形式之一为以园林空间场景的切换来串联故事情节。园林的空间本身是由一个个独立的空间结构构成,这些空间既有独立性又不乏关联性,每个空间承载一个故事片段,之后再通过某种联系连缀成一个有机整体。这种现象在小说的回目中就能表现出来,如《红楼梦》回目中的“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院夜拟菊花题”“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⑦。另一种形式表现在以园林空间为始发点和终结点,使得所记录的日常生活的琐事围绕这个点来循环反复,最终完成整个故事的叙述。如《金瓶梅》以清河县狮子街一带为具体的环境背景,主要集中于西门府中的庭院花园。在开场的第九回中,张竹坡评道:“此回,金莲归花园内矣。须记清三间楼,一个院,一个独角门,且是无人迹到之处。记清,方许他往后读。”⑧后花园俨然起到了聚合人物的功能,将众多妻妾聚集在一起,故事情节开始围绕这些人物展开,此后后花园成为众人淫乐、宴会、调情的中心点,这些活动频繁地周而复始地进行着,作者也不厌其烦地一一道出,似乎在这个极乐世界中永无终结。而故事临近结束之时,依然以花园的出现为标志,以春梅为视角的引领者,表现物是人非、众人离散的悲凉场景。《林兰香》《红楼梦》等也同样以园林作为故事开端和终结的标志物,园林是一个能够将世间美好之人之物集于一身的承载点,也是见证这些人物命运变迁、离散飘零的特殊物象。园林这一空间的存在使得故事结构呈现出一个圆形的循环,一切从这里开始,又从这里结束。
由此可见世情小说的叙事不依赖人物的行为和事理的逻辑来对故事情节做周密的组织,多是依照事件的自然进程来进行铺叙,因而事件之间的衔接性并不像串珠那样紧紧相扣,而是彼此较为独立的,在叙事结构上呈现出分散化和缀段性特征。园林这一环境的出现和构建对小说整体构思、叙述图式、伏线设置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它有助于小说结构的完整统一、脉络分明,也同时形成了小说叙事的程式化模式。
三、园林意象对叙事节奏的调控
“节奏”一词最初作为音乐的主要元素出现,是时间流程中规律性出现的强弱长短现象。小说的“叙事节奏”衍伸于音乐节奏,主要表现在叙事情节的速度和叙事情感的力度两种形式上,是小说的叙事手段之一。世情小说的叙事常常给人一种细水潺潺、从容不迫的韵律感,但节奏并非是单一不变的,所谓的“文似看山不喜平”就是如此。在许多情况下世情小说的叙事节奏是由园林意象作为媒介来调控的。园林意象是一个较为复杂综合的意象群,包括假山、池水、建筑、花木等。这些意象充当了事件的引线和障碍来变换叙事的节奏。
首先是情感力度的调控,园林景物穿插在人的情感之中,随着叙事的进展,情感力度在平稳中逐步上升,最终在一系列园林意象的引发下达到高潮。如《林兰香》第五十八回中,具有理想人格的燕梦卿已逝,其婢女春畹从其所居的庭院中走过“想起当年晾绣鞋挂金铃,多少情事,不觉令人心孔欲迷,眼皮发绉”⑨,接着“望里一看,得见西壁上灰尘细细,南窗外日影溶溶。急忙忙蜘蛛结网,漫腾腾 赢依墙,春畹见此光景,不觉得一声长叹”,“再从东游廊绕到前边的院门之外,望里一看,但见后种的荆花,难比前时的茂盛,新栽的蕉叶,未如旧日的青葱”,最终“含泪难舍”。从春畹的“眼皮发绉”到“长叹”再到“含泪”,人物的情感力度在一步步地加深加重,这些都由一系列园林意象来引发和传导的。作者透过春畹的视角将园林景物展现出来,景因人而愈凄,人因景而愈哀,同时也传达了作品的情感。
再看情节速度上的调控,即园林意象对叙事速度快慢的调控。上个世纪20年代的珀西·卢伯克在《小说技巧》中较早注意到了小说节奏问题,从场景与间接的叙述的对比切入来谈,他对概要的加速的描述与广阔的场景式的描述作了区分,主张慢吞吞的场景描写应该与加速描写的概述交替配合使用,使相得益彰,节奏感就在两种叙述运动的运用中得以传达。之后法国的热奈特在前人的基础上也认为“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之间的非等时现象存在与否,是小说有没有节奏效果的决定性”⑩。既在一定的叙事时间段内发生的事件越多,表明情节速度越快,反之则慢。园林意象往往是静态的平铺的,而故事事件却是突发的灵动的。创作者常常借助园景描绘来舒缓叙事。如《红楼梦》中表现得最为明显的是自大观园建成之后,故事的叙事节奏骤然放缓。作品开始用了二十余回铺叙了从女娲补天的远古时期到如今现世,却用了洋洋洒洒六十回记录了三年的光景。作者有意将时间放慢,向读者呈现出一幅诗情画意般的作品。再如《红楼梦》第二十六回,贾芸进入大观园,正在思索手帕之事,突然无意间听到了红玉与佳蕙的对话,随后宝玉派人来请贾芸,在去往宝玉处的路上又与红玉不期而遇,本来这是一个较为明快急促的叙事链条,作者偏偏在此时插入了一段园林景致:“(贾芸) 只见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种着芭蕉,那边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笼着仙禽异鸟……”从而将叙事速度放缓,叙事时间逐渐大于故事时间,大篇幅的景物描写使读者的注意力由贾芸与红玉之事平稳过渡到贾芸与宝玉这边来,同时又借此机会道出了怡红院的全景。这些园林意象在叙事节奏上的起到了缓冲作用,避开了叙事的急促感,使读者的思维暂时舒缓,神思得以畅游。如此以来消除了叙事情节连缀的紧迫感,使得整体的叙事节奏明快而柔缓,从而使得整个故事节奏温情流转,如昆曲的曲调婉转悠长而充满了画面感。节奏作为小说审美生命的体现,无论是情感力度还是情节速度都传递了作者的一种特殊情绪,在世情小说中,作者将平静、安逸的园林画面插入到一系列紧张热闹的事件中,以此来阻隔情节的连续进行,打破线性的叙事,使读者紧张与松弛的心理交替出现,这是一种起伏不定的美感。
综上所述,在明清这一特定的时间段内世情小说与园林艺术都呈现出繁盛的气象,二者并驾齐驱,在相互渗透和影响中走向融合。特别是园林意识对士人精神的濡染,使之不由自主地将创作思维收缩到这一微缩空间内,在以“芥子观须弥”的精神统摄下,完成了对世态人情的叙述。园林艺术对世情小说的叙事的影响表现在主旨、结构和节奏等多个方面。
① 鲁迅:《集外集拾遗补编〈绛洞花主〉小引》,《鲁迅全集》(卷八)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45页。
② 李鹏飞:《古代小说主题的接受、传承及其研究》,《北京大学学报》2011年第3期。
③ 陈洪:《中国小说理论史》,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21页。
④ 金健人:《小说结构美学》,浙江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66页。
⑤ (明) 兰陵笑笑生著、(清) 张道深评:《金瓶梅》,齐鲁书社1991年版,第41页。
⑥ 李汉秋:《儒林外史会校会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7页。
⑦ (清) 曹雪芹著、脂砚斋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⑧ 兰陵笑笑生著,齐修容整理:《〈金瓶梅〉会平会校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31页。
⑨ (清) 随缘下士著、于植元校点:《林兰香》,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449—450页。
⑩ [法] 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53—7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