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社会与文化对医学理论形成的影响*
2014-01-26李海峰赵心华
李海峰,陈 正,赵心华
(上海中医药大学,上海 201203)
众所周知,医学理论的产生和形成,与当时特定的社会、文化、科技发展有着密切联系。但长久以来,学术界的目光始终聚焦于文化、科技的发展对医学理论形成的影响,对医学理论形成的社会学因素分析却有所忽视,更遑论对社会组织结构等在医学理论形成过程中可能作用的分析。Anthony Giddens在《Capitalism and Modern Social Theory》中说:“具有任何重要性的所有社会过程,其第一起源应在社会群体的内部结构中寻求。”我们可以借鉴这一思路,通过分析古代国家的社会结构,探寻其与医学理论形成的关系。
凡古代史的研究者,如果仔细探研医学理论体系结构与国家社会结构,就会出乎意料又合乎情理地发现二者间存在着某些相似性,那么二者之间是否存在着关联,又是通过什么因素关联的呢?通过对古代东西方的国家社会结构和医学理论之间的比较,或许能够为解答这些问题提供一点线索。今略摭两点说明之,以冀抛砖引玉。
1 国家社会组织结构与医学理论结构的关系
古代东西方医学理论的基本成形都是在雅斯贝斯所称的轴心时代前后,即中国的春秋战国乃至秦汉,古希腊的都市国家阶段。根据考古发现,中国社会早在公元前3000年的龙山文化时期,就已经形成了金字塔形的国家组织结构。根据对龙山文化遗址的发掘认识,三级二级城市围绕一级城市为中心点状分布,而殷商时期四级城市的遗址分布亦充分体现了金字塔形的累层式结构。与此国家组织结构相对应的则是以祖先崇拜为中心,以血缘亲疏确定的宗法等级制度和宗族伦理结构,从国家到家族,亦具有累层叠构的结构特点。这种金字塔形的国家组织结构、宗法等级制度一直延续到春秋时期才逐渐分崩离析,但是祖先崇拜和“亲亲”的宗法精神却并未消散,在新兴的社会秩序中,祖先崇拜以及与此有关联的宗法亲属关系仍占据着中心地位,并在中国古代社会的发展中起着关键作用。
几乎同时期的古希腊地中海式的都市国家却与此有着截然的差别。古希腊都市国家基本上是沿着海岸线或者沿着河道点状发展,“日出走出城堡,行走几个时辰到达农地,又随着落日回到城堡休憩”的生活状态,大致反映了人类每日所能够步行的距离,而古希腊都市国家正是呈现着这样的连锁状态分布开来,各个城市之间充满了战争。整个社会存在公民与奴隶两个对立的阶级,地域和财富成为公民的主要属性,公民具有经济独立和个人自由,而以血缘关系为主要纽带的氏族组织则消失殆尽。
与上述的国家社会组织结构相类似,古代东西方医学理论也呈现出中医理论多层次系统化、古希腊医学理论零散不系统的特点。如经络学说,即存在金字塔形的结构,表现为以手足三阴三阳的十二正经为中心,分出经别、络脉,联络脏腑,相互沟通,同时又主管相应的经筋和皮部,构成一个有主有辅的经脉网络。《内经》体质学说的建构也体现了累层叠构的特点,其以阴阳五行为核心,以脏腑、气血精津为纲目,以肌肉腠理骨骼等为外在表现,亦构成一个多层次的体系。可见,金字塔式的结构方式是中医基本理论的一种重要建构方式。古代中医试图以哲学理论为核心,把医学观察和经验按其重要性及关联度整合建构成为一个和谐系统的理论。在这样构成的中医基本理论中,各部分内容之间并不是对立的关系,而是相互关联、相互协同、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以藏象学说为例,古人根据对人体各种生理功能和病理反应的观察划分出5个系统,这是对应着五行学说的哲学理论,然后依着金字塔形的建构方式,把人体最重要的功能赋予相应的五脏,次等重要或辅助的功能赋予六腑,六腑及形体其他部分的功能都要受五脏的主管和调节。这就像在宗法制度下的宗族形态,族长在本族内有政治上的统治权和经济上的支配权,家庭成员基于同族长亲属关系亲疏形成政治等级关系。祖先崇拜和“亲亲”的宗法精神,是中国社会组成的坚韧纽带,使得宗族具有一定的稳定性,也造成中国人在思想上始终倾向于国家的和谐统一。与之相似,中医理论上存在以哲学理论为核心的金字塔形结构、中医学界的崇古思想也使得中医理论在不断系统化完善化的过程中,始终保持着相对的稳定性。
古希腊医学则明显不同。尽管古希腊时期对人体和疾病的观察已经详细入微,但缺乏一套完整的理论把这些观察贯穿起来。虽然当时也存在着水火论、四元素说等哲学理论,但正如《希波克拉底文集》中所述,希波克拉底认为四元素并非人体组成要素,四体液才是人体的基本要素。哲学理论与医学实践之间有着明显的距离,同时医学本身对人体生命功能和各种疾病的认识也相对零散,希波克拉底说“医学艺术的整体性一直体现在许多特定情况下观察到的事物的某些部分的最终结局,之后再把这些结局融合成一个整体”。这与古希腊城市共同体结构下,城市与共同体之间的关系有着微妙的相似之处。
2 祭、国关系与神形关系
古代中国的国家社会活动中典型特点之一是对祭祀的重视,孔子认为祭祀是先王之礼,是保持社会稳定的重要精神源泉。从三代开始重视祭祀活动,这与中国以血缘为纽带的社会组织形式有关。
从总体上分,祭祀包括祭祖与祭神两类。祭祖就是祖先崇拜的表现形式。虽然世界各种文明在氏族阶段都有祖先崇拜,但惟在古代中国社会中,祖先崇拜占据着社会秩序的中心地位,并以种种直接和关键的方式造就了政治秩序。在古代中国国家结构中,一是形式层面的家族、亲亲臣臣的关系,一是精神层面具有共同祖先的关系,把整个国家紧密联系在一起,其中祖先崇拜是其核心。
对神的崇拜在古代中国也与祖先崇拜紧密交织在一起。逝去的祖先被逐渐神化,具备神的能力,但他们仍然在家庭等级制中扮演着角色。从国家角度而言,先秦宗法社会君权与神权是统一的,天子是自然的祭司,天授君命的思想进一步加强了国家的凝聚力,巩固了国家的统治。即使在王权衰落的春秋战国时期,名义上的最高权力机构与周天子仍然存在。天与人的合一,精神统治与政权统治的统一,渗透到对医学的认识中,就体现为中医形神统一的观念。在中医学中,既存在有形的气、血、津、精,它们是生命活动的物质基础,又存在无形的神,它是一切生命力的外在表现,是统领形体的内在核心。神的产生是以血气和通、五脏已成为基础,养血气五脏即养神,同时神得守则精气内藏,五脏功能正常,二者关系是一体双面,正与先秦时期祭与国的关系相对应。
古希腊都市国家,虽然家庭和国家都延续着祖先祭祀,政治制度也受其影响,但是在国家的政治结构中,祭司与执政官并不是合一的,神命论的政治哲学很早就淡出历史舞台,自然政治观、人本政治观乃至伦理政治观则相继占据了影响政权的主导地位。神事与人事的分离也体现在医学的发展上,古希腊医学中神庙医学和毕达哥拉斯哲学医学的影响较小,而以注重实际、强调逻辑推理为主的希波克拉底爱奥尼亚学派占据着古希腊医学的主体地位。在《希波克拉底文集》中,把神秘病等现象归结于神的领域而非医学范畴,刻意地把精神层面的内容剥离出医学的范畴。古希腊的医学理论中,更注重对有形身体的观察,将无形或说形而上的内容则置之一边。
3 讨论
通过上述分析,东西方国家社会组织结构与医学理论之间的联系已然比较清晰地显露出来。二者之间的相似性不应该是一种偶然现象,而应该存在着某些必然联系,那么是什么关键性的因素把二者联结起来的呢?
从社会历史发展的进程看,文明总是在文化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无论是国家的构建还是医学理论体系的形成,都深深受着社会文化的影响。文化与国家组织、医学理论体系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单向的影响,而是双向的互相渗透,正是文化、国家结构、医学理论的相互交结,形成了古代东西方有着各自特色的社会文化,以及国家社会组织结构与医学理论体系的不同发展方向。
古代中国主要是内陆性国家,文化上较少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其国家基础是农业经济和与此相适应的宗法家族化的政治伦理结构。祖先崇拜的精神,连同它为亲属关系集团提供的清晰模型,影响了文化的所有方面。就国家形成而言,因为人们特别关注自然,注意到其存在的秩序和循环往复,并认为人类社会遵循同样的规则,所以把神与祖先都结合到有序化的社会谱系中,建立起宗法制的国家。另一方面,祖先亦具有超自然的能力,可以与神相互交流,神与人的界线不分明,自然与人类世界的界线亦由此而模糊,这就促进了天人合一基础上自我认识、自我反思、自我体验的内向性思维的形成。宗法国家的建立,君权神权的统一,更进一步加强了人们在哲学上把自然界人化,甚至也不把人自身对象化当作纯粹的对象客体去认识,而是把人当作实践性的思维客体来认识的意识。正是在这样的文化、社会、国家结构背景下,中医学形成了以重视天人合一,在理论发展上倾向自我完善,理论建构上金字塔形为主体的特点。
希腊处于海洋环境中,海上贸易发达,因此古希腊文化从其产生伊始就充满了自由竞争精神。由于海上贸易多有不测之事,为祈求天神的保佑而发展为宗教,于是宗教观念相对发展并形式化。贸易的发展必须进行人与自然的交换,于是格外强调人对自然的征服。这些文化特质进而升华为一种特定的哲学或思维方式:人们习惯于从人与神、人与物、人与自然的对立中把握世界的本质,善于对客观世界进行精确的逻辑分析。这种文化与思维方式推动了链锁状的都市国家和民主政治的建立,并且也把神事与人事分离开来。同时城邦制的建立又加强了思维方式上的外向性和对象性。希腊各城邦的政体纷繁复杂,从民主制到贵族制并不统一。这些体现在医学上,就是神庙医学和哲学医学的衰落,以及《希波克拉底文集》中理论体系的碎片样状态以及某些相对矛盾的论述与学说的同时并存。
社会文化的发展推动了国家的建立,医学理论的形成,国家的组织结构和制度又固化了人们的思维方式,影响了医学理论的建构方式,而医学理论在最终又回归整个社会文化,促进了文化的发展,人类社会及医学就是在这样的循环往复中前进和发展,东西方的文化差异和医学差别也就愈发地明显。今天东西方文化与医学交流不断加深,相互间的冲突和碰撞也就愈发地深刻和激烈,或许在这种冲突中,终将产生一种文化的融合与医学的合流,也就是未来新的医学的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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