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里没有世态炎凉

曲冰

50万现金典当40万现金

生命的前三十九年，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走进典当行。

对位于中行大厦的金典典当行来说，我大概是去年夏天最奇怪的顾客之一。我拿来的典当物是现金50万，要用50万现金换取40万现金。

前后来了两位经理以上级别的人，很谨慎地都没有表态。我知道这样的典当很怪异，他们必然担心其中有诈。我告诉他们，那个月，湖区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让我经营的绿色养殖农场遭受重大损失，亟须尽快投入重建以及买进新的猪苗。

他们的反应是一齐看向堆在桌上、用牛皮纸和密封袋层层包着的50万现金。

我说：“这些钱，是我妈妈生前所留，每一张都被她数过，也是她留给我的信物，并不是简单的遗产。我拿它们典当40万，麻烦你们帮我好好保存，我一定会把他们赎回来。”

他们在听了你跟我的故事后，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他们史上第一份现金典当。

那一天，距你离开我们半年。身为一个男人，走到最艰辛的中年，我不期盼有救世主，也不仰仗先祖在天之灵的庇护。只是，每当遇到困难的时候，我就会去典当行看看曾经带着你体温的50万元钱，再次感受到你依然在我身边。这样，睡在农场，即使听着远处河流的涌动，我的内心依然一片宁静。

做一个中国男人的母亲很难

作为一个拥有一切通病的中国男人，我几乎从没让你省过心。

我心高气傲，爱面子。1996年大专毕业，回到市里的广告公司工作，被经理分去派传单。我瞧不起这份工作，对你们谎称是坐办公室的，每天收拾得如白领一般出门，然后找一个公共卫生间换上工装到大街上派发广告。晚上收工时再换上职业装回到家里。

有一天，在中兴大厦前发广告，我居然遇到了你。我面无表情地往你手里塞广告，你什么都没说，从我手中拿过一叠广告，走向离我100米左右的地方，一张张地发。那天收工较早，我们步行回家。我不知道能对你说些什么。除了内心铺天盖地的内疚。

你说：“发广告，不丢人。先把你的韧劲练出来，没什么不好。”快到家门口时，你对我说：“妈就一个要求，就算发广告你也得动脑子——怎么才能发得更多，怎样才能让这些广告发到领导最想让你发到的人的手里。否则，这份工作对你来说，一点吸引力都没有，你也不快乐。”

从那天开始，收到我手里的广告我都会认真地看一遍，弄清楚这些广告是做给谁看的，谁看了最有可能去购买。

每逢雨雪天气，你都会问我在哪里，然后打着一把伞来找我。风雪里你就那样护佑着我。好多人看了，即便不想接那些广告单也接了过去。有时我回到家里，你会轻声地跟我开玩笑，说：“儿子，今天又看到了几个美女？”

是你无言的支持让我对初入职场的第一份并不满意的工作没有了从前的敷衍与轻贱。

一次，市场主管来到我负责的区域查看，发现我不在岗，认为我是怠工，坚决要辞退我。激怒我的是他傲慢和不容分辩的态度。我回敬他：“那个区域大部分是上班族，把高考辅导的家教广告发到那里，根本就是浪费时间和成本。我把这些广告发到了高考补习班附近，还在学校门口派发。”

主管鄙视地说：“你要有那头脑，早就不发广告做销售了。我最痛恨这种不诚实的人。”

我二话没说，拿出我画的派发路线图和公交车发票给他看，又拿出在学校门口收到的一些家长的电话号码给他看。他哑口无言。这事被广告公司的老大知道后，他当即拍板让我到市场销售部。

我从不知自己如此富有

一度我沉迷于成功学。在销售部，我连续成为六年的销售冠军。为了成功我什么都豁得出去。对重要的客户，我甚至不惜给他们的老爸老妈去做护工。当他们对我的需要远远超过了对他们儿女的需要时，我成了他们的儿子，也成功拿回一笔多过一笔的广告费用。你因心脏病入院，我却陪在别人爸妈的身畔。我买房买车，又在大客户父母的介绍下娶了一位白富美，组建了属于自己的广告公司。

32岁那年，我成了人人羡慕的成功人士。像所有成功人士那样，我对你表达惦念的方式就是将厚厚的钞票放在你的手里，然后说：“妈，我还有事，有时间回来看你。”我甚至从不曾注意到，我转身离开时你是什么样的表情。不是没有时间，而是没有了那份心。

然后，像许许多多成功男士那样，我出轨了。在别人眼中，那是典型的凤凰男背叛孔雀女的故事。我不想给自己的出轨做任何解释。我的出轨对象是朱莉，我的中学同学。她并不漂亮，离异，带着一个小女孩。我只想跟她一起过完下半生，对她的女儿视同己出，为了跟她在一起我可以放弃一切。

可想而知亲戚朋友们的反对还有前妻的不甘。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朱莉的女儿甚至被绑架。一切会因我的不屈服而化为乌有。我动摇了。因为所有人都觉得不值得。

只有你来找我，跟我认真谈了一整天，然后说：“儿子，如果你的婚姻真的让你感觉那么糟糕。别去管别人怎么想，真理不一定掌握在大多数人的手里。大不了，妈陪你重新派发广告，只要你敢作决定，敢对自己的决定负责任，人生什么时候都能东山再起。”

然后，你以60岁的年纪陪我经历了那段重新一无所有的日子。每天老爸都会在晚饭后借着酒劲骂你，说慈母多败儿：“你为什么一定支持他离婚？大不了家外有家，现在有钱男人不都那样吗？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还帮别人养孩子，我看朱莉能跟你多久。”你说：“家外有家，早晚败家。是男人，就当机立断，一脚踏两船才可耻。”

“他现在一无所有了，你开心了！”父亲大叫。

“谁说他一无所有，他有和朱莉的患难真情，他有我这个妈，难道这叫一无所有。不要老是用钱来衡量你养这个儿子值不值，来衡量儿子成功不成功。在我眼里，儿子能够当机立断，能够苦吃得，福享得，那就是成功，那就了不起。你以后少拿别人家的孩子跟咱儿子比，我不爱听。”

然后，是杯子破碎的声音。

那一天，我没有进家门。如果不是你这番话，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其实是这般富有。不管我是成功，还是失败，母爱里没有任何的世态炎凉。

你说，我生儿子不是给别人看的

我终于离婚了，几乎一无所有地决定和朱莉到乡下搞绿色养殖场。你举双手赞成。父亲冷言嘲讽：“终于在城市混不下去了。”而你则对我们说：“要是放心，就把孩子交给我。”

我们养的鸡因一场瘟疫死光了，你说：“没事儿，下次就知道怎么养了。”我们养的猪，坚持粮食喂养，结果一头猪只能赚200元。你说：“赚了就比赔了强。你们还呼吸了乡下的新鲜空气了，吃了农村的绿色食品了呢。”

经过三年多的惨淡经营，适逢猪肉价格暴涨，我和朱莉的养殖场终于创下了近200万元的纯收入。我拿来50万现金飞一般地去见你。你开心极了，说：“有儿子真好，妈第一次见这么多钱。”你认真地数着，数了很久很久。我知道，你不是爱钱，你只是在延长这份成功带给我的喜悦。

老爸站在一旁，对我说：“你妈真不容易，你是不知道啊，邻居同事还有亲戚都怎么说她，说她生生把一个大学生惯成了养猪的，还娶了个二手女人，给人当后爹。”

你打断了老爸，说：“我生儿子不是给别人看的，他幸不幸福，我心里有数就行。”

但我知道，做我这样一个男人的妈妈有如坐过山车。你承受压力始终巨大，你却永远在我面前举重若轻。

你的身体在65岁那年每况愈下。那正是我的农场如日中天之时。我把农场交给朱莉打理，日夜守在你身边。父亲在这一刻变得无私起来：“你就把全部精力放在事业上吧，你妈由我来照顾。”我当然不同意。老爸于你的照顾，是一个丈夫的关系，而我守在你的身边，是一个儿子的孝心。我怕来不及，就算来得及，这亦是我的机会，而不是可以转移的义务。

僵持不下时，还是你当机立断让我留下。一张张化验单传递着一个比一个更坏的消息，你接受着我全部的照顾，尽管那些抢救抢的只是时间，但我实在需要这么一段时间，让我可以在这样的时刻挺身而出，始终在你身边。就像你曾经对我无条件的支持一样。

你最后的留言是对父亲的放心不下，你对我说：“儿子，好好照顾你爸。”

我知道，你害怕这些年我对他心生怨怼。握着你的手，我很坚定地对你说：“妈，我那么不可爱你都爱我。更何况，爸只是恨铁不成钢。而且，他是你的丈夫。”

你是带着微笑离开的。我知道，你觉得你的儿子终于在你人生的起起落落间长成了一个男人。

你走后的第七天，律师找到我，将50万元的遗产交由我继承。那是我曾经给你的，你最终还是把它们还给了我。你知道商海无常，希望这些钱还可以为我铺一条退路。

而你又成功预料到了。是的，拿着典当来的40万，农场及我的人生又一次重新起航。

2013年3月，我赎回了你曾经一张张数过的5000张百元钞票。不管我曾经那么年少轻浮、为了名利曾经那么疯狂，因为你的一句话：我生儿子不是给别人看的，我终于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第一次对自己充满了把握。此生我都不会把这些钱用出去，它们将成为纪念，纪念你我母子一场，那样的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