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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

2014-01-26贺小晴

海燕 2014年9期

□贺小晴

进房间时,紫冰本来就走在后面,进去后,又站住了。就站在玄关口,直挺挺立着,仿佛墙的延伸,倒将她身后的那只大箱子给挡住了。表面上看,她这番拖沓是出于礼貌,让吴总有足够的时间先挑床位。可实际上,都这时候了,她还在想着有没有可能逃出去,不跟她住——哪怕就是跟陌生人住,哪怕就是自己掏腰包开房。

但她已知道不可能了。会议几百号人,就她和吴总同一个报社来的,她不跟她住跟谁住?路上时,她曾暗自希望能有例外,比如说,老总们享受特殊待遇,住单间。但这是省里的会,市级报社的老总到了这里,好比牛变成了牛毛,与紫冰相差无几——都是牛毛,分不清谁是谁,当然就只能一视同仁;至于掏钱开房,酒店里房间有限,刚才在大厅,她打听过了,会议人多,不够住,还在外面的酒店要了十间房。

她确定已经不可能了。

然而往下住,她和她,吴总,在同一个房间,要住七天六夜——想起来就让人万念俱灰,跳楼的心都有了。但她不能跳,也不能表露,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在吴总选定之外的另一张床前停下来。

这张床靠近窗户,又在床和窗户之间隔着沙发和茶几,倒为她腾出一块空间整理箱子。她蹲下身,打开箱子。刚才下车时,她从后备箱里往外拿箱子,吴总就站在旁边,有距离的、冰箭般的眼神盯着她;当她将箱子持住往起用力时,吴总说话了:带这么大个箱子,真是够折腾的。

她听出吴总话里的意思,不反应,只顺便看了她一眼。她倒确实轻装,初夏的天气,穿了件咖啡色的小碎花衬衣,一条款式普通的黑裤子,黑皮鞋,肩头上,挎一个手包大小的旅行包。

像个妇女主任。她在心底说。

她们互不喜欢。属绝于不同的两个世界长出的物种。问题的要害在于,紫冰不喜欢吴总,对吴总毫发无损,还不敢声张,还不敢表露出来,而吴总不喜欢紫冰,则可以大张旗鼓地宣称,还可以变着花样给她好果子吃。

那阵子,只要是吴总值班,傍晚审版前,部门的人就互递着眼色,打趣她:紫冰又要去遭罪了。

她苦笑,可还得去。在报社,吴总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关口。她还记得第一次去审版。那是她刚来报社不久,做编辑。她敲门,半推开,露一张专门准备过的笑脸说,吴总,我来审版子。

吴总就坐在靠窗的大班台前。屋里是冰一般的白色灯光,窗外是比灯更暗的白色天空。夜正在落下,迟迟疑疑,蹒蹒跚跚。然而无论是冰的寒冷还是夜的黑暗,都落在吴总的脸上了。她的脸又冷又黑,看紫冰一眼,又扭过头,看手里的版样。紫冰霎时像被冷水浇过,僵住了,收起笑容,影子一般移过去,不敢声张。

时间过去了多久紫冰已无从计算。她只记得当时的吴总不像人,像一尊石像,既没表情也没有声音,就那样坐着看着,仿佛紫冰不存在。紫冰既不能坐也不能走,就那样立着,仿佛嵌进时间里的一颗钉子。

后来她终于看完了手里的版样,紫冰轻轻推过去自己的,说,吴总,这是我的。

吴总眼也没抬,顺手拿起,看。

时间再一次停顿了。或者不,时间变成了一小粒,一小格,如版样上的那些文字。一个整版,近万字,紫冰始终坚信那天的吴总是在数字,而不是审版。她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挨着数,又或者,每数一下还停留……后来的紫冰就彻底明白过来,吴总根本不是在审版,而是在给她颜色看,给她来个下马威——要让她认真尝尝权力的厉害。

审版的情形后来多次重复,以至在报社成为笑谈,只要是吴总值班,大家就觉得特别有趣:一个是婆婆,一个是小媳妇,这下子终于有戏看了。

紫冰倒是无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嘛。烫得多了,也就麻木了,生了老茧。只要搞清楚了吴总的用意,也就不难找到解决的药方。后来的紫冰,只要一进吴总的办公室,就站着,就走神,想自己的事,海阔天空随便想,直到吴总喊醒她,还一愣。

被人折腾是件扫兴的事,折腾人虽有快感,然而长久地用一种方法折腾人,倒也枯燥。时间一长,吴总自己耗不住了,只好不再理她。紫冰也因此获得了解放。然而,相互的心结却留下了。

紫冰曾悄悄问过要好的同事,吴总怎么会这样,单跟自己过不去?同事说,也不是专跟你,吴总这人就这样,一向对人要求严格,还一向宣称,这支能征善战的编采队伍,都是她一手带出来的。你看嘛,报社重用的人,哪一个不是跟紧了她,而你,凭空着陆而来,一来就受重视。还有,同事看一眼紫冰,表情复杂起来:你这样的女记者,女编辑,吴总向来不喜欢的。

她这样的女记者,女编辑,就是长得好,爱打扮,成天描眉涂彩的——在吴总看来,这样的女人就是绣花枕头,不中用,只坏事。

紫冰大体有些明白了。

紫冰在一家时尚杂志做了若干年编辑,因为成绩突出,手法老到,被报社作为特殊人才“挖”过来,负责策划栏目和非新闻版。报社的意图,在纸质媒体受到强烈冲击的今天,要提前介入,将报纸往深度和小众方面拓展。吴总是报社的副总,一人之下百人之上。她说话算数,却无法违背上锋的意思,也无法逆转关乎整个报社前途和命运的办报方向。当事情摆到了桌面,提到了相当的高度时,她也就只好遵循“个人服从组织,全党服从中央”的组织原则。

然而到了桌下,私下里,事情又另当别论。正因为在桌面上克制了,服从了,到了别处,就需要加倍偿还,加倍地发泄,释放。

紫冰后来大体得知,吴总的成长之路走得踏实,走得光鲜,也多少走得有些横蛮。出身军人家庭,后来自己又当兵。仅有高中文化的她在部队写了几个豆腐块,尝到了甜头,便立下宏志献身新闻。转业后到了报社,因为底子薄,写稿子捉襟见肘,她便专捡那些艰难和危险的事情做。哪里发生了灾情,哪里瓦斯爆炸,哪里路途遥远天寒地冻……她去,她都去。她是军人,练就了一身打不死摔不烂的硬骨头。赴汤蹈火采回的稿子在报社好比祖宗,得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供着,久而久之,人们记住了她的名字。当然,同时记住她的,还有报社的总编也就是她的顶头上司。

她被提拔是她干出来的,但也有别的说法。当初,她刚来报社时,圆脸,白皮肤,跑起来如一阵风——当然是春风啦。虽说她脱下军装换上便装后,一看就像是村里来的,有着对美的先天局限,但十八无丑女,身体内的青春与活力跟衣服是无关的,就好比花与栅栏,倘若栅栏里的花艳了,栅栏再破,也挡不住人们对花的倾心。

后来就有了说法。说吴总在人才济济的报社脱颖而出,因为她肯干,也因为当初的她颇有姿色,让报社的总编颇为欣赏。此话含义丰富却无从考证。只是时过境迁,十几年过去,她倒是位高了权重了,却好比豆腐结成了冰块,白嫩的容颜转眼老去,只留下一张石头般的脸,上面一道一道生满了纹路。

那是风吹雨打的结果。那也是内心强硬的结果。用她的眼光看过去,紫冰便是那温室里的草,没见过风雨,没遭过霜冻,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成天只知道摇摆身姿,水一样,蛇一样,人还没到,那气味就先到了。让吴总印象深刻的是随时随地,只要紫冰走过,过道里三分钟内都是香味。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由的味道,腻歪的,晦涩的,似有若无。你真以为它有吧,嗅一下,又没有;你不去理会它吧,它又老往你鼻子里钻。那不是吴总年轻时喜欢过的花露水味道。花露水的味道,坦白,浓烈,一是一二是二的,避汗除臭不说,还可以驱蚊灭蝇。而紫冰抹的这种东西,含混暧昧,没任何用处,也就没任何必要——除非她是想迷惑男人。

成天不把心思用在工作上,就知道摆弄这些迷魂阵。这是吴总最看不上的一类人。偏偏紫冰虽为绣花枕头,可那枕头里装的并不全是谷糠废料,似乎也夹些大米绿豆之类,甚至还藏有金银财宝——这就让吴总轻蔑之余,更多了纠结。来报社两年有余,紫冰获奖的栏目和选题名列前茅。这一次,又是评奖,总编点名要紫冰参加,还得去一位分管领导,于是紫冰和吴总,就成了冤家路窄般的怪异搭档。

紫冰打开皮箱,一件件往外拿东西。对面床前的吴总也做着同一件事,整理行李。只是她行事的效率实在太快了,就两分钟,一切搞掂。她的那个手袋大小的旅行包里,就装有两件衬衣,一件短袖。衬衣是正经的款式,与她身上所穿几乎一致:端正的小尖领,严实的袖口,一长排纽扣,谨谨慎慎,密密实实;倘若从上到下一路扣来,能将人扣成一具僵尸。倒是她那件短袖,蔚蓝色底,领口和胸前加了白道,套头款,扣子却去了颈部做摆设……紫冰无意中瞥见时,心里倒是一动。

除此之外,裤子和内衣之流不用拿出来挂上,于是吴总整理行李的工作宣告结束。

而紫冰的大皮箱里,行李的件数无从计算,单是以类计,就可分为五大类:衣服七套,每天一套,不能穿陈衣;化妆品分两种,一种护肤,一种彩妆,护肤品又分两种,一种白天,一种夜晚;鞋子四双,除了在房间里穿的拖鞋外,一双时装拖鞋,一双高跟水晶凉鞋,一双旅行鞋;此外还有营养素、保健品;书和资料……连衣架也带上了。这倒是例外,以往出差不带的,这一次,她大概估摸着要与吴总同住,而酒店里衣架有限,为了保持距离,她便打定了主意,不与吴总争用房里的任何东西。

以退让和无所谓的态度寻求自在,这是紫冰的一贯作派。

然而吴总做完事后,坐下来,眼睛却落在了紫冰身上。刚才下车时,她就奇怪,不明白紫冰带这么大个箱子干什么,现在看她整理行李,看她从无底洞里往外捞东西,吴总不光感到意外,还震惊。

此时的紫冰正在整理鞋子,拿出自带的拖鞋换上,又一双一双将其余的鞋拆掉封套,摆在临窗的墙角。

鞋子都带了四双。吴总说。

紫冰背对着吴总,没出声。但她能感觉到背上锥子般的目光。那目光是吴总惯常用来对她的。无论是正面背面,她都能接收到锥子般锋利的寒光。相比这锥子的寒冷,吴总说出的话反倒含蓄了,模棱两可了,不打算计较似的。正如富翁面对乞丐——没什么可说的,看一眼就够了,看一眼就可以走人;倘若还有什么话漏出来,只好比吐出的唾沫,除了轻蔑,没别的意思。

紫冰在这样的严寒中待得久了,只能是耸着肩,袖着手,怕冷似的,将自己卷成一床棉被。但她的内心是沮丧的,甚至绝望。整整七天啊,这才刚刚开始呢。

话不投机半句多。紫冰打定了主意,这七天里,少说话,多微笑——微笑在这里已不再是语言,也不再是表情,而是武器——盾。躲在微笑的盾牌里,任它射出什么样的矛来,概不应战。

晚上临睡前,紫冰坐着不动,翻着书,用姿态传出暗示,让吴总先使用洗漱间。吴总进去后,很快就出来了。紫冰大体听出了卫生间里的动静:哗啦啦的流水声,那是洗脸,再是刷牙的声音,片刻安静之后,门轰然打开,灯亮了,人出来了。

紫冰再进去,关好门,按每晚临睡前既定的程序,洗澡刷牙洁面护肤……再出来,差点以为天塌了:屋子里惊雷滚滚,天摇地动——原来是吴总睡着了,正打呼噜。

早上醒来,紫冰赖在床上,听声音已知道,吴总已经醒了。早上的紫冰很是麻烦,要洗漱,要出门,得经过太多程序:洁面,护肤,吹头发,化淡妆,配衣服……以往出差,她总是比同室的人早起半小时,这一回,她得耐着性子,一切让吴总优先。

她伸个长长的懒腰,表明自己已经醒了。然后她曲双膝,把被子高高地拱起来,转过脸,看向对面的那张床。

对面床上的人正在起床,掀开被子的同时,眼睛和紫冰对上了。紫冰淡淡一笑,说,睡得还好吗?

紫冰是随口问出的,因为习惯,也因为早上的情绪舒畅。早上醒来,黑夜退去,人如露水一般晶莹饱满。

吴总大体也受了感染,说,还好。声音沉闷,却也单纯,没有常见的距离和敌意。坐起来后,又突然说,我的声音大不大,昨晚,影响你睡觉了没有?

什么?紫冰问。跟着就反应过来,吴总说的是她打呼噜,赶紧道,没有,没有啊,没影响。又觉得自己虚伪,太装,补充道:是有点声音,不过我这人睡眠好,真困了,到哪都能睡着。

跟着又道:我的朋友曾笑我是汽车过敏,说坐十分钟出租车,我都能睡一觉。我说,哪里啊,岂止是出租车,就是把我挂飞机翅膀上,我也照样睡着。

紫冰这话过头了,没话找话了。没办法,天亮了,心情好,总得和人说点什么。再说她说的也是实话。她这人没心没肺的,睡眠出奇得好。倒是吴总,大概认定了她在胡扯,瞎掰,要和她套近乎,脸一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回答。

早上的情形几乎与昨晚无异。吴总进卫生间后,至多两分钟,出来了。紫冰再进去,忍不住看了看卫生间,除了一盒鸡蛋大小的宝宝霜,几乎看不见一样吴总的东西,毛巾,牙刷,香皂……都是用酒店的。

倒是紫冰,细致地洗漱结束,走出来,吴总正站在桌前,从她的一大堆护肤品中,拿起一个小瓶子,眯眼看上面的文字,见了她,放下了,说,你慢慢收拾,我先下去了。

紫冰机械地点点头,心里一阵轻松。

那天晚上,临睡前,灯调暗了,紫冰正要躺下,吴总却爬起来,调亮灯,伸手去床头拿东西,拿好了,双手捧着,对准了鼻子滴着什么。滴完了,再躺下,说,今晚好了,我去买了滴鼻液,滴了以后,就不会再打呼噜了。

紫冰知道吴总在对她说话,却屏住气,不出声:一个强势得犹如一条火龙般的女人,突然地慢下来,降了温,紫冰受不住这种变化,反倒悚然。

会议的内容是评奖。所有参会人员,分成若干小组,阅读参评资料,讨论,投票,最后由评委终审。吴总是评委之一。吴总和紫冰的报社送评作品十二件,多是紫冰的栏目和选题,获奖的话,紫冰的股指又要飘红几个点。

尽管如此,吴总仍是不管不顾,全力拼杀,生怕得不了奖。这是吴总这类女人的共性,也是她们劳累和早衰的原因。荣誉感重于泰山。一见竞争就毛发耸立,浑身僵硬,变成了一只好斗的刺猬。大敌当前,以她能征善战的性格看,她和紫冰的恩怨好恶,再怎么说也是人民内部矛盾,此刻必须退居其次,切不可影响了对敌作战——这也是吴总这类女人单纯可爱的地方。她们的一生一世,除了争斗、奋斗、战斗……几乎没别的内容。

吴总分析了各个评委的各种可能性后,派给紫冰一个任务,让她去与几位不太熟悉的评委事先沟通一下。所谓沟通,其实就是去套近乎,混脸熟,用吴总的话说:终评时不求关照,至少不至于太吃亏。在吴总看来,这是任何一次评奖的必要过程,也是紫冰的职责。她来开会,不是来吃饭举手划圈的,而是要为报社获奖做贡献,而且要尽可能争取一等奖。

江湖上谁都知道,在任何的评奖中,一等奖名额少,眼睛多,既为竞争的焦点,又是含金量的标志。换言之,结果下来,如果一个报社没有一等奖,其他的奖再多,也是不算数的,也一样被人瞧不起。

话到这里,这沟通就成了胜败的关键,成了诺曼底战役,胜了你不一定是千秋功臣,败了你就一定成为千古罪人。

吴总说,你把名片带上,再带上那几份我们感觉可能得一等奖的材料,走一圈,一个个拜托……见紫冰眼望别处,心不在焉的样子,脸一沉,说,我在和你说事呢。

紫冰赶紧道,好,好,我这就去,这就去。心下却有些烦闷。紫冰深知江湖险恶,这类事,别人都做你不做,你就很可能成为古董,一千年后才有价值;但紫冰更知道,此时让她去抱“佛脚”,那就等于将自己的脸送上去,去贴别人的冷屁股,让别人瞬间获得优越感,再以这种优越来看低她。

又或者,这正是吴总的用意。平常你不是花枝招展吗,你不是骄傲吗你,再骄傲的人,去了别人的屋檐下,也就不能不低头。

紫冰低下头想:去,不去白不去,关键是看怎么去。我只是去串门,打哈哈,啥也不说……她让我去生疏的,我偏去熟的,几个老朋友那儿转一圈……至于得不得奖,那是上帝的事,不关我事。

然而没料到的是,紫冰这一圈走下来,竟起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原本她只是去五楼,见一个交往多年的老友,没曾想在老友那里,见到了大多数评委。她一屁股坐下来,这才发现,她坐在了评委中间,评委们呈弧形状包围着她,形成了一种空间上的优势和向心力。她在视觉的中心,打哈哈,喝茶聊天谈天气,同时依稀地意识到,这一串哈哈下来,仿佛八月的风,吹落了一地桂花,一路的香气。至此,评委们再见了紫冰的名字,甚至见了报社的名字,就不再是从材料到材料了,而是从材料到人,从材料到桂花香……

紫冰是美丽的。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倒不是真能美到哪里去,而是打心眼里,她相信自己是美丽的,还鲜活,还敞亮,还无所谓……

她是真的无所谓。除了生活本身,没有什么能让她乱了方寸,失了方向。

没有什么能比美和无所谓更厉害的武器。

终评的结果令人振奋。送评作品十二件,获奖率百分百。其中一等奖两件,二等奖八件,三等奖两件。最让她难忘的是一等奖的终评过程。当天评一等奖时,紫冰在房间,吴总在现场。紫冰的手机就放在茶几上。只听得咚一声,是短信的声音。紫冰拿起来看,是吴总的短信:有两件作品入围一等奖。这两件作品都是紫冰的。紫冰感觉高兴,但更多的是意外。如果说吴总因为竞争和荣誉,全力拼杀,这点她能理解。但她竟这么用心,还额外地通报战况,这就出乎她意料了。她回复,好的,知道了,谢谢!躺在床上,刚翻了两页书,又是咚一声,又是短信。吴总说,有一件投票通过。她回复,真的吗?很高兴。第三次短信再响时,她几乎已经猜到,是第二件作品终评通过。但她仍然走过去,急切地拿起手机,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果真是第二件作品,全票通过。

紫冰是真的兴奋起来了。她站起来,望向窗外,又坐下;拿起茶杯喝水,又放下杯,去翻两件获奖作品的材料。获奖她很高兴,但令她兴奋的不是获奖本身,而是别的,是竞争和战斗的全过程。竞争就好比一架飞轮,站上去了,你不得不转,你不转它转,它飞起来,你也就跟着发出尖叫。

在飞转中,即便是她和吴总,也不约而同放下了个人好恶,并肩挺立,成为荣辱与共的战友。

胜利的喜悦其实微不足道。毕竟就是个评奖,评完也就扔开了。只是由共同的胜利所带来的变化,却如雾罩一般朦胧而微妙。

那天下午,因为评奖结束,会议留出了几个小时时间,让大家休整,晚上举办晚宴,晚宴之后是舞会。午饭过后,紫冰和吴总都准备午休,却是久不能入睡。吴总首先撩起了话头。她躺在床上,转向紫冰,用手枕着头。紫冰凭直觉意识到吴总有话要说,爬起来,去倒一杯水放在床头。

吴总说,我发现,你平常手不离杯,睡觉也要放一杯水在床前。

紫冰笑道,我这人爱喝水,有时候不是喝,是一种习惯,就得有水放在眼前,喝不喝不重要,没有水,就像没有魂似的。

后面的话夸张了,是拿自己打趣,调节气氛。六天了,她和吴总第一次说起工作之外的事。

喝水好,吴总说,但我不喜欢喝水,渴了才喝,不渴总想不起来。

紫冰见过吴总喝水的样子。一大杯水,对准了嘴,杯子倒栽着,喉咙里咕嘟咕嘟响半天。再看杯子,只剩下茶叶。

紫冰心里笑着,竟说出口来:你那是牛饮,不叫喝水,更不叫品茶。说完又觉得自己冒失了,失了度。换着以往,在报社,她是打死也不会这么说的。

吴总倒是笑了,说,是啊,你看你,包里随时还带着茶叶,真是会生活。

紫冰暗暗惊讶,没料到吴总对她观察得如此细微,便说,我喜欢喝茶。还喜欢换着花样喝,绿茶红茶铁观音,都喝,喝得久了,对茶叶特别敏感。

酒店里的茶,在紫冰看来,那不是茶,是干柴,是猪草。

由茶,带出了吴总对紫冰更多的好奇。紫冰是从省内另一座城市回来的。回来之时还是单身,谁知刚回来不久,竟意外地成了家,而且听报社见过她老公的人说,她在她老公眼里宝贝得不行,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

你是,怎么和,你现在的老公好上的。吴总突然问,自己也觉得有些唐突,边说边犹豫。

紫冰的意外可想而知。这是隐私,连亲密的姐妹也未必说的,倒让她,吴总,直接问了出来。但她瞬间明白了吴总的用心。三年前,紫冰刚来报社不久,吴总的丈夫车祸走了。有传言称,吴总的老公是怀着积怨走的。深夜两点了,车翻进沟里,车上除了他,唯有一张字条:我走了,这下你该舒心了!

字条究竟有或无已无从考察。但有一点,几乎在报社内形成共识:吴总不喜欢她的丈夫,喜欢的是别的男人。那男人是她的导师也是她的领导,他塑造了她,成就了她,却又否定她。

那男人气质优雅,深藏不露,但人们还是能从他多年的习惯中看出蛛丝马迹,最近的几年,他疏远了吴总,审美的重心转移了。

岁月无痕又无情,那个曾经糯米团子一般白嫩甜蜜的女孩,风里来雨里去,已变成了一块铁疙瘩,只能用做打仗的武器,再也不能够享用了。

紫冰理解这午后突降的寂寞,但也不想多透露自己的生活,只轻描淡写说,我和我老公,是大学同学,因为知根知底,碰上了,图省事,就走到了一起。

那天晚上是晚宴,也是会议结束前最隆重的聚会。晚餐前,紫冰和吴总都在屋里洗澡,换衣服。刚来时,为了跟吴总保持距离,紫冰不但自带了衣架,还买了衣钩,将衣服挂在墙上,用一张塑料薄膜套着,看上去,仿佛服装店里的一角。紫冰总有这种本事,无论到哪,无论时空如何变换,都能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把那临时的空间变成家。这是人在旅途的一种状态,也是四海为家的性格使然。家在路上,人在途中。说穿了,紫冰是彻底的虚无主义者。因为虚无,所以热情,生动,精彩。对人对事都大大咧咧,宽松自在。用她自己的话说,结果都一样,不同的是过程。

她是悲观到了极处,只剩乐观。

至于衣服,不用多想,她心里早已有数。是一套米色长裙,棉麻的质地,低胸,高腰,无袖,不动时,如塘中莲荷;动起来,如云翻雾卷。再配上那双时装拖鞋,白色的羊皮,上面缀几粒无色水晶,于无形中闪亮,于无意中耀眼。加之拖鞋的感觉,总给人一些慵懒,一些不经意,不像正经的高跟鞋,让旁人看了提心吊胆,心生忧患。这一身搭配,于隆重中见疏淡,于素雅中见华彩,看似有意无意,实则格外得独具匠心。

吴总的隆重也可见一斑。那件蔚蓝色的短袖衫,六天了,紫冰始终没见她穿过。就放在无门的衣橱里,走进走出都能看见。看得久了,紫冰还以为带它来,吴总并不喜欢,并不会真穿它。今天吴总洗完澡,裹着毛巾就出来了,伸手拿下那件短袖,又缩回卫生间,再出来,蓝色短衫已穿在身上。

然而穿上那件短袖衫后,吴总并没有走到镜前来,而是仍停在玄关的橱柜前。橱柜没有镜子,只有陈列茶具的柜底,装有小块的装饰镜面。人要从柜底照见自己,得弯腰驼背伸脑袋,照出来的,仍是零碎的自己;而房间的梳妆镜,就在桌前,电视机旁。

紫冰很快就明白了,吴总是不好意思过来。她弓着身,对着柜底那个怎么也不能伸展的影子说,小了,太小了。紫冰随眼一瞥,明白了她在说身上的衣服。那件短袖套在她身上,七拱八翘,此起彼伏的,仿佛一只太小的圈,关不住太多的羊,那些雪白的肉羊往外挤着,横冲直撞,就要冲出栅栏。

是好几年前的了。吴总说,没觉得,这两年长胖了这么多。

吴总的沮丧已成哀愁,迫得紫冰不得不说点什么。

是啊,是小了点。紫冰说。

话音未落,吴总退回了卫生间,再出来,换了那件咖色的碎花衬衫。

绚烂缤纷的夜晚,在吴总那里,还没有开始,就这样结束了。她是好不容易想做一回不一样的自己,却是无功而返,只能做回原来的自己。年年岁岁,日日月月,没有一天不同,没有一刻变化,相同的日子好比水泥,将她牢实地封住,抹死;这种死寂看似已成习惯,却在突然的瞬间冒出来,令人窒息。

此时的紫冰却收拾停当,看上去并无异样,只是翻新过了,喷了漆,打了蜡,淡雅安静之极,却又在静的深处发出声响,仿佛深山的水,看不见流淌,却远远嗅到了味,听见了声。

她从镜子前转过脸来,正与吴总的眼睛对上了。那是一双迅速躲藏的哀伤的眼睛,打过仗,扛过枪,突然回到了和平里,发现自己已如枪炮一般失却了用武之地。紫冰往外走,要路过她时,吴总突然问:你这件衣服,好看,什么牌子的?

麻利花。紫冰说。为了不显得优越,又道,是打折的。麻利花本来就不贵,打折买,更便宜。五百多的,打完折才两百多块。

紫冰不是那种重品牌的女人,更不是名牌控。她对美的选择很任性,也很随意。比如说,麻利花不过是一个棉麻品牌,小众的,极安静,却绝不耀眼。穿它的人,要么图舒服,要么显个性,昂贵和奢侈不是它的气质。

那天夜晚,宴会上,紫冰的风采正如她的衣服,麻利花:淡雅的,轻松的,不耀眼,却让人舒服,给人很深的印象。她笑,说,吃,甚至喝酒。好几桌人都邀她去。她在桌子间穿梭,仿佛森林吹来的一股风。她能够感觉到有一丝视线跟着她,影子一般拖着。后来她回到原桌,其他几桌的人都跟过来,端着酒杯。吴总见她回来了,心安了似的,收回视线,跟着就站起来,以为男人们是来敬她的酒,谁知男人们径直越过她,去碰紫冰的酒杯。

紫冰一杯杯干着,心里却透明得很。为了不让吴总受冷落,也为了恶做剧,突然心生一计,对男人们说,还有我们吴总呢,吴总!

酒和酒杯迅速汇成一股潮水,向吴总涌去。待再看吴总时,吴总已如一只酒缸,满肚子酒,上面蒙一块鲜红的布。

舞会开始。紫冰和吴总进去,看不清人,只听得黑乎乎的世界到处在叫紫冰。紫冰四面八方应着,将吴总安顿坐下,循声而去。去前特意嘱托一旁的会友照顾吴总。

一杯一杯喝着时,紫冰会向吴总的方向有意无意投上一瞥。吴总的坐姿始终如一,搂着包,像一个头次跨进豪门的女佣,拘谨和落寞之感让她倍显疏离。

紫冰知道,吴总不是没进过这种地方,没见过这种场面。在报社,在他们那座城市,吴总被簇拥着,可以随时进出任何奢华或迷离的去处;让吴总陌生的不是场所,是人,是她自己,是紫冰。

一人一杯喝下去,再一人一杯回敬。往来之间,紫冰被彻底浇灌开了。不知是谁拉着她来到舞池中央。她舞起来。是酒在舞,是心在舞,是裙子在舞……麻利花,静如莲荷动如云彩;麻利花,白云升腾,浪涛滚滚,彩霞满天……

最后一天是旅游,去距市区60公里外的大柱山,看红叶,岩洞,壁挂。山不高,路险。一条蛇一般的小路,弯弯扭扭,把人带向高处,再从另一条更窄的路下山。四川的景致,看得多了,也就看不出特别来。一样的灌乔木混杂,一样的翠绿深绿浅绿。红叶还没有出来,还躲在绿叶里说着梦话。绿多了,多成了酒,饮着,喝着,不知不觉,醉了,也倒了胃口。

倒是同行的会友让人愉悦。平常的日子,会友们虽在同一块地盘上活着,甚至同饮一江水,真要见面,却是难得一回。几天的会期,旧友成了哥们,新友成为老友,大家从笼子里放出来,鸟雀一般叽叽喳喳满世界扑腾。

放回大自然的这些报人,竟是形形色色千奇百怪。有一个报社的副总,人高八尺,才高八斗,可谁也没料到,竟是严重的恐高症患者。上山的路他抖抖索索过来了,因此没引起关注。下山的路,简直就不是路,是一条绳索放在地上。绳索的一边是绝壁,另一边是万丈深渊。恐高的男人不能走了,却又不能不走。此时此刻,没有人能够帮他,只有人看他的笑话。他在路的一端,颤抖着,咧着嘴,几乎要哭出声来,最终他只好转过身,双手按住绝壁,背向悬崖,如小孩学步一般,一步步往前挪。

余下的人可想而知,是怎样地乐,怎样地开怀大笑。紫冰的笑声最尖厉。大自然中,她那野性的,没有规矩,无拘无束的德性都显现出来,放肆地,夸张地,像一只母豹那样嚎叫着,蓄满了本能,充满了暴发力,与别的笑声汇在一起,如惊雷滚滚,巨浪滔滔……

正笑着,突然有人说,紫冰,你看,你们吴总。

紫冰收住笑,定眼看,就在恐高男人的身后不远,吴总独自走着,以一种急行军的步伐,低着头,脚如弹簧,身后卷起一股沙浪。

紫冰从她越来越快的脚步里,看出了她的意思:她是要有意远离众人。现在,她已超过了恐高男人,越过时,她几乎毫无停留,一步跨过。

那颤巍巍一步一挪的八尺男子,在吴总的眼里,竟如一块岩石。

紫冰的心一震,突然悟起,吴总一定是误会了,以为大家在笑她:那时候她正下意识走得快些,离开了队伍。

傍晚吃饭前,吴总不见了踪影。紫冰心生忧虑,便拨通了她的电话,问她在哪。吴总没说她在哪,只说很快回来。十分钟后,紫冰和会友们正在酒店门前立着,吴总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袋子,站定了,听大家说话;又突然靠过来,伸手去搭紫冰的肩头。紫冰惊得浑身一凛,人迅速变硬。吴总却斜着头,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密语气说:紫冰,我买了件衣服,你帮我看看,好不好看。

紫冰只一瞥,便认出了那只袋子,麻利花。那熟悉的包装袋:麻的质地,米色,上面印有变形的咖啡色字样。

紫冰的心猛一疼,像被人揪了一把,根本没看清衣服的式样,只仓皇地说,好看,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