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亦男亦女
2014-01-25杨舒茗
杨舒茗
我认识的所有来过纽约的人,对这个城市的态度齐刷刷分成两极:极喜欢,极不喜欢。不喜欢的,无一例外觉得这里脏乱差,这里的人粗暴没礼貌;喜欢的,认为这里奇葩遍地,气场开放,怎么待怎么自在舒服。《北京人在纽约》里天堂和地狱的比喻,大概可以佐证这种两极分化的感情,虽然我没什么共鸣。我听过最煽情的表达是:不管纽约是男是女,我都想跟TA约会,发生点关系;而即使最憎恨的也会同时满含爱意:我恨这座城市,可这里是我最喜欢的迷失自我的地方。
有朋友说,某次深夜坐地铁回家,站台通道里跟在两个穿短裙的纽约姑娘后面,突然间就对纽约有了爱与哀愁,就像某个深夜走在北京的菊儿胡同。我至今没有这样的时刻,我对纽约的爱散落在每日生活的角落里。纽约是第一个真正让我放松下来的城市,一个做什么都不用在乎别人看法和想法的地方。
Excuse me
据说纽约人大概说着200多种语言,但走在纽约街头,听到频率最高、最清楚的一句话是:“Excuse me!”这句话传达的意思比“对不起”、“借过”强烈得多,意思是“往边上站站!”“别挡我道!”“快点儿闪开!”尤其当对方提高音量,把重音拉长了放在“me”上。每次听到,我一般不会回头,也不能迟疑,调动所有知觉,准确判断发声方向,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在已经非常拥挤的人群里,自觉用力地往边上挪动。熟练自如地在曼哈顿街头穿梭闪躲,是纽约客的必修功课。
纽约街头永远挤满两群人。一群一脸轻松,站在路中间东看西看,是游客;一群目不斜视,见缝插针,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匆忙赶路,是纽约客。粗鲁的印象大概部分源自于此,纽约客们永远嫌慢、不耐烦,永远冷漠。
我曾经推着童车跟在一个黑人大叔后面走了一路。大叔以典型的黑人口音大声嚷嚷“哔哔!哔哔!让开!让开!”行人快速闪到人行道两侧,一条畅通无阻的通道铺在眼前,是我在纽约迄今走过的最快最顺畅的路。我向他道谢,他挤挤眼:“我的绝密大招。”
我的艺术家朋友做过一件T恤,上写welcome to New York, now get outta my way(欢迎来纽约,走路别挡我)。这话没有刻薄粗鲁的意思,也没有坏情绪,而是在用奇怪的幽默感叙述一个疯狂事实,大概到过纽约的人看到都会哈哈一笑。纽约街头1年365天挤满了人,你可以1天里友好地100次“借过”,咬咬牙坚持1年友好地说36500次,但要年复一年天天如此,恐怕大部分人都做不到。
纽约人的快节奏里隐含着一种骄傲:假如你跟不上这么快的速度,那么请让开,我要过去。但即便在这样的速度下,纽约人也绝不会在帮助别人时吝啬自己的爱心和行动力。过去3年,我作为一个每天推着童车在大街上晃悠的亚洲孩子妈,有人主动让路,有人让座,有人帮开门,上下台阶有人帮忙抬童车。有一回绿灯我推着童车过马路,左边有辆车仍计划右拐,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已经有好几个人在对着那司机开骂。纽约人强硬外壳下的心很大,外冷内热。他们追求公平,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和规则,比如,打车不要抢别人的,否则下次你打不到车,这叫“出租车福报(taxi karma)”;地铁里有人哭,不要盯着看,有一天你哭得更惨的时候,也需要这样友爱的距离感。
只有一件事,纽约人爱得多过爱纽约,就是抱怨纽约的脏吵挤。但纽约人比谁都清楚,脏乱差是滋生活力的土壤,也是人世间的现实真相。在这个超级舞台上,后台一角的不讲究,是卸妆后人们的不拘束。
MOVE ON
过得好,move on;过得不好,move on。
我家楼上邻居曼威尔先生,常年为各种国际组织工作,很少碰到他。几年前加入大明星乔治·克鲁尼的团队,前往苏丹助南苏丹独立。2011年南苏丹独立后的夏天,曼威尔先生回了纽约一趟,家里东西扔的扔送的送,跟德国老婆离婚,把老婆和女儿送回德国,然后义无反顾定居南苏丹。
朋友贝克,结婚1年后喜获千金。一家人有天突然跑到密苏里买了房子定居,可他的工作业务在纽约和洛杉矶,从此纽约、洛杉矶、密苏里三地飞,时间全部浪费在路上。这事让我看,既不经济也不科学,但所有美国朋友都觉得没问题啊很好理解。
单身也好,拖家带口也罢,很多人常年在美国各地搬来搬去,打包装箱,发动汽车,头也不回地说走就走。我的成长环境里,这叫背井离乡,需要强大的理由和决心。而在美国,背井离乡从来不需要理由。这大概就是移民国家,人们的血液里流淌着冒险因子,对于前方没有太多恐惧,对于身后没有太多牵挂。未来就像“所有的相遇都是重逢”,握个手,撞一下肩,抱着拍拍对方的后背。
这样说起来,move on的速度,大概没有哪里能比得上纽约,这座城市仿佛完全按照“活在当下”的说明书在操作,move on的速度比出租车跳表还快。也因此,纽约人对自己和身边事物都看得不太重,不矫情不装X。市长、大明星坐地铁很正常,没人让座,没人围观。辛辛苦苦打几份工支付多任前妻的赡养费还是要离婚的人有的是。无论代价大小,move on得干净利索,输得起,放得下,能为自己的选择和决定负责,然后最重要的是,有能力自嘲,开得起玩笑。
每年全世界成千上万的人来到纽约拼搏、碰运气。系统清理和更新的速度有多快,你move on的速度就得有多快,且只能更快,这是每个来纽约的人必须放下自己坦诚面对的现实。
THE WALK
据说站在纽约街头丢块砖,砸到的不是银行家,就是艺术家。作为艺术之都,纽约对艺术家的吸引力是巨大的:33所艺术院校,200多家博物馆,600多家画廊,100多家剧院,7家顶级拍卖公司,每年20多个艺术博览会,这里有一条成熟、规范、引领艺术潮流的完整商业链。
纽约并不特别适合年轻艺术家生存,生活成本高是最主要的原因。来纽约的艺术家,几乎都有过在朋友家沙发和地板蹭睡的经历。我认识的很多艺术家都有第二、第三职业,以此来支撑昂贵的对艺术的热爱。而且,纽约是个高度商业化的地方,对利益的追求使得博物馆、画廊、剧院等机构冒险起用新人的速度相对较慢。
但对稍有成就的艺术家来说,纽约更自由舒适,机会也更多。我的好朋友、台湾动力机械艺术第一人徐瑞宪几年前移居纽约,每年有大半年时间在自己巨大的工作室里打磨焊接作品,或接待藏家,空余时间和妻子逛逛博物馆、画廊和博览会,其余时间准备自己每年在世界各地的展览——理想的艺术家生活状态。
对于热爱艺术的普通人,纽约绝对是天堂。一年365天,天天赶场都赶不完。最高端的、最地下的,最经典的、最前卫的,最学术的、最反机构的,最商业的、最实验的,都在这里相安无事共生共荣,都有自己忠实的拥趸。
但我更喜欢的却是那些以社区和民众为中心的免费演出和展览。大都会博物馆建议票价23美元,但观众可以自主决定票价,最低1美元;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票价25美元,每周五16:00~20:00免费;古根海姆美术馆,票价22美元,每周六16:00~20:00观众自主决定票价。每年6月,第五大道上东区所有的博物馆、美术馆免费开放3小时,一路上还有爵士、DJ音乐表演。
最爱的当然是纽约爱乐乐团和大都会歌剧院每年夏天在纽约各大公园举办的免费交响乐音乐会和歌剧演出,还有夏日公园免费爵士音乐节、夏日中央公园免费莎士比亚戏剧演出……呼朋引伴,大人小孩一起,边野餐边欣赏艺术。成百上千的人聚在一起,这种大Party所散发出的巨大能量极具感染力,热爱生活就是这样具体。
维持和推广着这样高质量的文化艺术活动,美国却是世界上极少几个没有文化部的发达国家之一。在这里,文化艺术机构的生存主要依靠慈善机构、基金会、企业和个人捐款,以及门票收入。政府减免税政策是一种变相补贴,同时也鼓励了企业和个人的捐款热情。政府并不创造文化,也不创造文化艺术经济,但“无为而治”的文化政策和税收政策却可以,纽约作为艺术之都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伍迪·艾伦眼里的纽约浪漫有爱,卡波特眼里的纽约有归属感,鲍勃·迪伦眼里的纽约友好坚强,我眼里的纽约放松自我。有人说,如果城市有性别的话,伦敦肯定是位男士,巴黎是位女士,纽约则是位适应力超强的变性人,亦男亦女,雌雄同体,难以言说。
(摘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