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速记组诗
2014-01-25王妃
王 妃
孤独速记组诗
王 妃
乘车速记
前方到站,哪一站
都是周而复始的循环
封闭的圈子,空调机疲倦的喘息
各怀心事的乘客,浑浊的气流
在身体里游走。
“前方到站……”到哪里?
我带着无处安放的眼神,空空的心
为什么我总是这么容易心生厌倦?
在这里,只有擦肩而过的人。
前排横座上的婴儿,坐着坐着
就成了一位老人——
他瘦骨嶙峋,裸臂上的青筋暴出
一条河流已现枯竭之势
但他有发亮的金表、银戒,嗓音洪亮
显然,他对生活知足,但还不忘指点江山
像我站在樟树下指手画脚的父亲
前方到站。滚动的车轮
慢慢停下来。车身随之晃动了几下
老人木质的拐棍顺势倒过来
在我稍显麻木的腿部轻轻一击
早安,率水速记
有时候是一只,有时候是一群
水鸟们在率水里游弋、嬉戏
水纹展开,一幅幅素净的扇面
此时的文峰桥,空与静分立两端
岸边灌木抽出的新绿,和朝露一起颤动
垂钓者紧盯着浮标,与水鸟两不相扰
第一中学早操前强劲的流行乐
很快由巨大的空旷稀释成一层柔软的薄纱
在江面上抖动……
天空疏朗。
东方的橙彩,和西方的晦暗
都被远远推开。
早安,率水
多么美!这面镜子——
有洁净的苍穹
自由的翅膀,和幸福的波澜
黄昏速记
螺蛳山顶,钟声陡峭。
归鸟与蝉鸣在松林中交杂
嘈杂的市声矮下去
小到在山窝的一湾清泉里也找不见了
汽车、摩托车、行人,皆为蝼蚁,在低处爬行
高端的别墅群,形如一排排整齐摆放的盒子
夕阳露出宽和之美
构筑楼群的僵硬线条
因为余晖的抚慰
而柔软
孤独速记
上帝偷走了他的睡眠
也偷走了他的亲人
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把手中的小放音机音量开到最大
他想吵醒上帝
哑巴速记
他嘴里叼着四五根烟,腋下夹着三两个矿泉水瓶子。
他在人群里爆发出怒吼——
单音节的,像随心所欲的,又像是蓄谋已久的
有时候在你的身前,有时候在你的身后
仿佛这吼声,是从你的身体里发出来的
当你惊愕,准备侧身
他已经大摇大摆,快速穿过了你
他浑身发散着的气味
是你熟悉的,却拒绝接受的
睡前速记
人到中年
睡眠有时就是快车道
在一条暗黑的隧道里,随时会遇见
年少的自己:上树捉鸟,下河摸鱼
摸虾,摸螃蟹。当然,
也摸到死蛇
——一声尖叫,钻出隧道的
童年,在灯光下喘着粗气
虚汗淋漓
我承认,在睡眠里,我是另一个
我。与爱过的人,或恨过的人
缠绵。战争。即使泪雨滂沱
都是快意恩仇,从不后悔
更多的梦,是一个人的战争
我是不死之神,每次行将死去之前
我会把自己叫醒
两个世界,犹如两头恶兽
撕扯着我的黑白人生
“睡,比不睡更累”。
我拥着被子,困在睡与不睡之间
星 星
1
早晨五点半起床,第二天零点落灯
我的白天总比黑夜多。
我是母亲、妻子、女儿、职员
我是女人。
我把这众多的身份奉献给了白昼
把沉重的肉身留给自己
把仅存的、可怜的两片羽毛
带进黑夜,献给你
——星星
2
是暮色的围裹,迫我寻找突围的光:
是的,我看见了你,星星。
只有你,会穿过茉莉花的香气
靠近我;而你的光
总在我梦呓之前,照见
我流淌着的口水和泪水
3
谁能抢走,或者遮蔽
你的光芒
阳光普照、雾霾,还是阴云密布?
我分明看见:在天河里
你托着幸福的水鸟,却从不弄湿
它们的羽毛;而岸边早春的
柳芽,只选择在和风中端坐
不想让光秃秃的桃枝
暗生惭愧之心
这就是你。
这只能是你。
即使整个人间陷入霓虹的心跳
我也能识别那惟一的光源
4
是的。
只有我,能感知你:
在你温和而深邃的光里——
我愿你是我的父亲,而我就是
那滚倒在紫花地丁、紫云英相伴的
童年里沉睡的女儿
我的天真、柔软、脆弱和细腻
跟随着云朵一起恍惚
还未醒来
我愿你是我的孩子,而我就是你依恋的
母亲,耗尽我全部的骨血
喂养你。
你可以拿走我的一切
像婴儿,吮空我
直到发出噼啪断裂的脆响
5
假如,你仅仅是一颗坚硬的石头
那我就是平行的另一颗:
蹲驻在河流、山涧、田野、公园的角落里
各自抱着冰团过夜。
我们奉着齑粉之心,决不用撞击
来盗取彼此的火焰
如果,你是一颗行走的星星
我就是行走的另一颗
“我们都是奔向死亡的存在”
——像牛郎和织女
我们之间隔着迢迢银河
我们都发着光。
这些光,是亮着的灯盏
人间的影子永远不会走失
镜子的背面
在镜子的正面
我们是已婚者,是体面的
陌生人,双眼浑浊
隐在镜片之后
脸上的皱纹挤压着最后的廉耻
雀斑是理智的化妆品
点缀了娇羞
把镜子的正面紧紧扣向桌面
把即将暴露的可能反过来
开口唱吧:“郎有情呀妹有意”
我们开始含情脉脉
看不见自己的人。
在镜子的背面
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
两个替代品,像模特儿
裸身,站在橱窗里
手挽着手
婚 姻
他无条件地忍受着我的梦呓
就像我无条件忍受他的鼾声如雷
当我梦见一场盛大的婚礼
他在枕边正露出甜蜜的一笑
我是幸福的新娘。但
幸福的新郎到底是谁?
参加婚礼的宾朋更像好奇的过客
我记得他们明明多次踏过我们的门槛
我的手就要被套上戒指了
现在,我就要幸福地一哭
他那么快地醒来终止了我的哭泣
就像我那么快就擦干眼泪起身为他准备早餐
你要在远方等我
要不动声色。任由人们的目光,
还停留在万木的枯朽上
不能让青草的嫩芽
那么快就钻出来。
水面上还躺着浮冰,请告诫
那两只激动的白鸥
要摁住喜悦的红掌,轻轻推送——
不要暴露一池春水那细微的荡漾。
苏浅说,“最爱,总是要放在最远。
弱水三千,都是想出来的。”
当温润的小南风一吹,我就会从
生活的更深处苏醒过来
你要有足够的耐心,在远方等我
等我,从更远的远方
携着朝露返回
器 物
好吧,现在,我们来说一说器物
你的,我的,或者不分你我的
器物。
我希望这样的讨论是平心静气的
说到价值,请原谅我的眼拙
作为一个主妇,我是经验主义者
更是实用主义者:有用,还是无用
与好不好看没有必然的关系
相对于把玩的古瓷,我更需要盛米的
大缸。请拿走那些价值连城的
把赝品留给我,我喜欢用这些器物的空
来填补我的生活。
至于你所强调的关系,我认为
一种器物在遇到另一种器物之前
它也仅仅是孤立的器物(譬如茶壶和茶杯)
它所不具备的可比性,又导致它的惟一性
也就是说,器物与器物之间的独立
又恰恰埋下了它们彼此关联的伏笔
(当茶壶和茶杯放在一起,该是
一个多么美妙的新的整体)
这难免又让我想到了人——
男人,女人,他们各自的
以及相互珍视或漠视的
器物
钉 子
遇见一个人,就给自己盖上一块白布
爱上一个人,就给自己钉上一枚钉子
初恋是一枚钉子
(如今它早已锈死在肉里)
第二根钉子一直亮着
(挂着一块红布、一份契约)
不能再爱上别人了
尽管你的身上已经盖上了密密麻麻的白布
那惟一的红布,和惟一的契约
红色,是多么醒目!
你终究还是要给自己钉上最后一枚钉子吗?
想好了,就对着心脏,狠狠钉下去!
让白布都染成红布
让契约化成一团软泥……
让两枚发亮的钉子
挂着苍白的你
这里是空的
满塘的清水不见了。随之不见的
是游弋的小鱼、憨头憨脑的鸭群、捣衣声里
此起彼伏的欢笑
是裸身站在塘边的大石块上,往水里扎猛子的小
伙伴
是嬉笑、呵斥、呼号、求救
——搅乱一塘好水
而如今,这里空余下了
河蚌张开的两翼。醉后扔掉的酒瓶。
洗衣浆裳的麻条石,早已面目全非
积尘裹着赭色,向前延伸着
像吐出的一截黯淡的舌头
散乱的塑料袋兜着空气,兀自翻滚着
塘底干裂。干涸的眼洞,不再有咸涩的泪水
好时光已走远了
这里是空的。凛冽的风声
一阵紧过一阵
李花谢了梨花白
风吹雨淋的委顿、蜂蝶的嬉戏与流连
还有所谓的爱花人,对着自己的一顿狂拍
这些已经发生的,它都默默承受了
接下来,它还要承受:
阵痛、喜悦、苦难、牺牲……
千朵万朵,手里绞着彩巾的姑娘们
正铆着劲儿往前挤
再凑近一点
能听到春潮里汩汩涌动的心跳
它把白出让给了梨花
喧闹也留下来了。
现在,它正在默默承受
——凋零
它还来不及想太多
万条垂下绿丝绦
雨水聚集。
走过的两岸,陷进了多少双鞋子
空气中充斥着膨胀的腥气
精灵们都醒了
梅兰桃李杏……
她们的体内都住着妖。樱桃小口
先吞掉扭结的肉身
再吞掉狰狞的面皮
然后,露出五颜六色的牙齿
柳树颔首低眉,临水而居
它的身体里住着神
谁经过它,便点化谁
它披头散发,手执软鞭
抽过来——
有时代替忠贞
有时代替悲愤
女性诗人
POETESS
王妃
WANGFEI
本名王佩玲,安徽桐城人,现居黄山。作品散见于《诗刊》、《人民文学》、《青年文学》、《诗选刊》、《诗歌月刊》、《中国诗歌》、《芳草》等。获第二届上官军乐诗歌奖未名诗人奖等奖项。著有诗集《风吹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