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艮与李贽的“乐学”理念与境界
——从石成金《传家宝》篆刻“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谈起
2014-01-23
清石成金《传家宝》篆刻“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印文语出明代哲学家王艮《乐学歌》:“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或言之,快乐是由于学习,学习在于学习之乐;不快乐则非学习,不学习谈何快乐。与古人对话,学习古人智慧,是人生一大快乐。故而,曾国藩的“君子三乐",首为“读书声出金石,飘飘意远”,其次是“宏奖人才,诱人日进”和“勤劳而后憩息”。
出身低微贫寒的明代哲学家王艮,早年起即刻苦自学,常常置书怀中,“逢人质义”虚心求教,终成独领一代风骚的泰州学派创立者和思想领袖。他主张满足人们生理上发展着的各种物欲符合人之自然天性,反之,违背人的自然天性,强迫“为其所不为”“欲其所不欲”,才真正是“存天理灭人欲”。王艮深恶痛绝专制下的“五伯”社会,憧憬、向往“羲皇”、“三代”圣世,他所主张的“刑因恶而用,恶因无教养而生,苟养之有道,教之有方,则衣食足而礼义兴,民自无恶矣,刑将安施乎?然养之之道,不外乎务本节用而已。古者田有定制,民有定业,均节不忒,而上下有经,故民志一而风俗淳”,正是普施教育的哲思理念。他笃信孔夫子“有教无类”的教育理念,把注重百姓衣、食、住、行等世俗生活欲求的“百姓日用”作为学问家的“良知”,注重学以致用,倡导“愚夫俗子”的日用之学,身体力行地推广开办平民教育。其以布衣终生传道,“入山林求会隐逸,过市井启发愚蒙,沿途聚讲,直抵京师(北京)”并于乡间 (安丰场)构筑“东淘精舍”授徒讲学,所教对象“上至师保公卿中及疆吏司道牧令,下逮士庶樵陶农吏,几无辈无之”。目的,显然是企望无论贵贱人人都能掌握最基本的谋生知识和技能。
由此,我想起了李贽 (卓吾)有名的《读书乐》来。《读书乐》曰:
天生龙湖,以待卓吾,天生卓吾,乃在龙湖。
龙湖卓吾,其乐何如?四时读书,不知其余。
读书伊何?会我者多。一与心会,自笑自歌;
歌吟不已,继以呼呵,恸哭呼呵,涕泗滂沱。
歌匪无因,书中有人;我观其人,实获我心。
哭匪无因,空潭无人;未见其人,实劳我心。
弃之莫读,束之高屋。怡性养神,辍歌送哭。
何必读书,然后为乐?乍闻此言,若悯不谷。
束书不观,吾何以欢?怡性养神,正在此间,
世界何窄,方册何宽!千圣万贤,与公何冤!
有身无家,有首无发;死者中身,朽者足骨。
此独不朽,原与偕殁;倚啸丛中,其声振鹃。
歌哭相从,其乐无穷!雨阴可惜,曷敢从容。
王艮的自然人性论被其再传弟子李卓吾阐发得更为直截了当:“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世间种种皆衣与饭类耳,故举衣与饭而世间种种自然在其中。非衣饭之外更有所谓种种,绝与百姓不同者也。”(李贽《焚书·答邓石阳书》)《读书乐》系李卓吾70岁所作,主要是讲老来读书之趣。其《读书乐·序》云:“曹公谓‘老而能学,唯余与袁伯业。’夫以四分五裂,横戈支戟,犹手不释卷,况清远闲旷哉一老子耶?虽然,此亦难强。余盖有天幸。天幸生我目,虽古稀,犹能看细书;天幸生我手,虽古稀,犹书细字,然此未为幸也。天幸生我性,平生不喜见俗人,故自壮至老,无亲宾往来之扰,得以一意读书。天幸生我情,平生不爱近家人,故终老龙湖,幸免俯仰逼迫之苦,而又得一意读书。然此亦未为幸也。天幸生我好心眼,开卷便见古人,便见其人终始之概。夫读书论世,古多有之,或见面皮,或见体肤,或见血脉,或见筋骨,至骨极矣。纵自谓能洞五脏,其实尚未刺骨也。此余之自谓得天幸者一也。天幸生我大胆,凡昔人所欣艳以为贤者,余多以为假,多以为迂腐、不才而不切于用。其所鄙者、弃者、唾且骂者,余皆以为可托国托家而托身也。其是非大戾昔人如此,非大胆而何?又余所自谓得天幸者二也。有是二幸,是以老而好学。”
就此,明代吴应箕叹道:“读书者当观是。”(《读书止观录》卷三)以今天的话言之,亦即“活到老学到老”终身学习,学习一生。
为何学习?王充说得似乎言重一些,他认为,学习是人与动物的一大区别,否则不外乎酒囊饭袋。其《论衡·别通》曰:“人生怀五常之性,好道乐学,故别于物。今饱食快饮,腹为饭坑,肠为酒囊,是则物也,与三百倮虫何以异乎?”倒是孔夫子告诫著名昏君卫灵公说得直白:学习是为了掌握赖以谋生的知识、本领。
学习什么?首先是生存于世所必需的知识与技能、生活的本事,亦即《论语·为政》所云:“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学也,禄在其中。”《法苑珠林》亦就《论衡·量知》所言“手无钱而之市决货,货主必不与也”作比喻而不约而同地附和了这个道理,“夫胸中无学,亦犹手中无钱”。
怎样学习?《论语·为政》云:“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可谓至理名言。
那么,为什么学习会快乐?傅玄云:“人之学者,犹渴而饮河海也,大饮则大盈,小饮则小盈。”(《傅子》)又徐伟长《中论》曰:“学者,疏神、达思、治情、理性也。初学则如夜在玄室,所求不得。白日照焉,则群物斯辨。矫首而徇飞,不如修翼之必获;孤居而愿知,不如务学之必达。”是谓学习之乐也。
谯周 (201?-270)“诵读典籍,欣然独笑,以忘寝食”(《三国志·蜀书·谯周传》),可谓“乐学”。博学广识的谯周被称为“蜀中孔子”,是三国时期蜀汉著名的儒学大师、史学家和官员,是史学名著《三国志》作者陈寿的授业恩师。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谈到了治学的“三境界”:“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谯周独笑”可谓一种“乐学”,但非广谱的每个人都能享得到的“乐学”。王国维的治学“三境界”亦然。那么,我们是否也可以说,“乐学”是全体国民乃至人类的一项最基本的人生境界呢?
清乾隆举人涂宁舒的一首竹枝词吟道:“风绕长廊雪压庐,须教冬学足三余。儿童自有读书乐,询到田家总不如。”(《高粱耆英集》卷三)现代科技和文明高速发展,知识化、信息化、全球化趋势正在重塑整个自然界和人类社会,这让全社会形成了一个重要的共识,那就是终生学习,终身追求“乐学”境界。
(清石成金《传家宝》篆刻“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见本期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