馋宗公案
2014-01-20半窗灵鼠斋
半窗灵鼠斋
十年陈
我在接近虹桥的地方赁的宅子,拿前辈的话说,叫乱得不能再乱,满地电线,插座,鞋子,书和杂志,散张的图片,有几双鞋子实在没地儿搁了,就摆在画册和颜料盒子的上面,外套和帽子都挂在画架上。墙上贴满了外卖单,披萨方阵和米粉军团各自雄霸一方,遥遥相对,像夏末长江口对峙的抢捕鳗鱼苗的两组船队。
但是江九段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走进来,没有踢翻、踏倒和踩坏任何一点小东西。过道的灯坏了,他居然还能辨认得出,哦这就是装50斤酒的坛子啊。然后依旧轻松坐在宜家买的塑料圆椅子(倒过来就是垃圾桶)里,很容易就把自己弄得相当舒服了。所以职业下围棋的人,肯定是人群里最会调整自己的一类人。记得老早,九段和江晓原教授去电视台说奥运,教授有奇招令运动员安睡,九段笑笑,说要是不会好好睡觉,怎么能做职业运动员。大概就是上述的道理。
九段是开车来拿酒的,那酒就搁在门口,一个低温烧的土陶坛子,比奔驰的车屁股和小4高点也有限,绍兴的手艺,盛世拍卖的边总从绍兴车到杭州,再从杭州车来,直送到寒舍楼下,我抱着连滚带爬地搬上3楼,痔疮都差点发出来,搬的时候,觉得陶土壁很薄,酒在里面空空作响,似乎并不很满。在家里停一天,不会喝,打不开,遍询诸友,江九段回复:学司马光。于是小店市铁榔头一柄,倒是无需实名,砸了一刻钟,盖子起开,果然是芦苇叶压着一块红陶板,里面深深的,一股一股往外头喷涌酒香,好像洪太尉开了封印,妖魔鬼怪天罡地煞一百单八个杨海鹏的微博化名都跑出来。因为是10年陈的老酒,有些已经挥发掉了,那天搬上来才会觉得有些空空作响,我自己先舀一碗,微波炉转热,咂一口,绵密浓厚,实在是尤物。家里有的是喝蒸馏水剩下的那种一加仑多的空塑料桶,舀出来装满,电话家人也好,朋友也好,都来取。
江九段的车在小区里好一阵找空位,这几天桂花已经喑哑,只有些高大的树影掩映左右,他停妥当,取纸笔写了一个电话号码,夹在雨刮上,意思里面那些车,谁要出来,可以联系。我们就踏着树影,边聊边走,到寒舍,晓得他开车,只敢奉蒸馏水一杯,续聊家常,说芮老师在日本买的小骨董书,旧墨,陈年毛笔,话题的重心移到棋具,老蛤子,新蛤子,藏家,本榧盘,说下指导棋时邂逅过井山裕太,感慨老一代辞世以后,日本的围棋氛围在逐渐式微。
此时的夜已经深浓了,我提着满满一壶酒,替九段装到车后备箱里去,柄上溅到几滴酒花,干作粘手的糖,在指尖勾连。送走车,突然想到,这10年陈的酒在刚刚入缸的时候,我还有份薄薪,养的是拉布拉多,住在上海的另一端,朋友圈子里没有今天这些大咖,当年不比今天勤勉,却喜欢酒后为自己的少年贫愤愤不已。我们回想下自己这10年日子,大抵都有种喝陈酒的感受。在家里不觉得什么,出一回门,再返,微微有些惊讶,天原来家里充溢着酒香,怎么能香成这个样子。
落桂听琴
桂花一开,现在江南的物候,确实宜人极了。内蒙包头的朋友,河北赵州的赵州兄,连书法家林鹏程都甩开杭州,统统跑到上海来。不过谁要是问起,这种季节想去哪里吃吃喝喝,我倒是首选杭州。为什么呢,一个城市没有山,好比女孩子没有胸,上海的欠缺,先天注定。杭州这地方,四面是山,像口锅,南宋吃喝玩乐吹拉弹唱那点味道,今天还没有散净。
高铁下来,城站打车去刘正杰老师家,每次都是40来块,后来一个老杭州司机,实在很厚道,说他们都在骗你,你看我开,过20不要你的钱儿,17块开到。他语重心长,西湖是个塘儿,绕来绕去,总要弄掉你点钱儿。我说谢谢啊老师傅,绕来绕去也没什么不好,花钱儿看景儿,比坐船儿划算。
刘老师他们一伙,典型的浙江美院做派,貂鼠这类的好毛笔,几十块钱一支的,都是画一张,开一支新的,反正现在的画家都很牛,开得起,开笔比开酒可便宜多了。我就去他那里收旧笔,其实何曾旧,崭新的,圆齐尖健四德具备,锋颖锐利得很,几百支的抱回来,够用很长一阵子。所以刘老师称我是他的笔冢。《儒林外史》倒数第二回,有个写字的乞丐,用笔大约和我是同一门派。
说的是那一年,刘老师还在美院里苦读,我在杭州吃了终生难忘的一顿饭,这种饭都是要碰上的,找肯定找不到。林鹏程兄拉了我进山去赏桂花,梅家坞满山葱茏,茶树松树,大大小小的绿块, 一点山骨都看不着。上文里在寒舍吃螃蟹喝酒的老陈兄,肯定要加入,书法家周振兄在不在,似乎忘了,记得老陈还带来一个才女,名字我也忘了。
小山庄里老板、老板娘笑容可掬地迎出来,我们拣择了最大的一颗桂花树,月亮里那棵,也没有这棵大,竹桌竹椅,我们像没有骨头的,个个都歪倒在椅子里,茶泡壶77,厨后几声悲鸣,一只肥鸡往生去了,家畜的德国黑背在我边上,像杭州的出租车一样绕来绕去,给它花生米,它也不吃,只是馋老一口肉,这畜生。这时山风起,我们都是一头一脸洒满了桂花,黄酒滚烫,菜色流水样端出来,老陈叫店家取了高几和横桌,才女调好了弦,正襟危坐,慢慢地弹起古琴。林鹏程和我,哪里是高雅人物,只顾喝酒吃肉,口滑了一路盃筷不停,她那边两个曲子没弹完,我的酒已经多了,激荡燥热,亏得桂花风在。大约才女自己也觉得琴声比较轻,站起来问,要不要替诸位吹箫?我们两个对看一眼,连忙说不必不必,请上座,受累辛苦,硬憋住不敢笑,只好嘿嘿嘿耸肩膀,因为老陈嗔怒着目瞪这边。
后来沿着山路踏歌而回,唱的是不是《台北红玫瑰》,忘记了,酒浓。10年了再也没有喝过那样的好酒,咂过那样鲜的鸡汤,听过那样好的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