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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凝《孕妇和牛》的诚义叙事

2014-01-17任慧群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4年5期
关键词:情义王爷铁凝

摘 要:上世纪90年代初铁凝发表了《孕妇和牛》,小说描述一个孕妇和一头怀着孕的牛相伴赶集走在回村路上,以及二者相互体贴的情义。与这一显性画面相应,在此过程中,人物对与此画面中相关事物的所思所感,丰富了人物关系的空间,隐含着以诚朴和真情实意为核心的文化精神,形成小说的隐性画面(大气象)。作品在“小格局”里呈现的“大气象”,展现着铁凝在90年代初文化转型语境中对“日子有奔头儿”的底色和活力的思考,其叙事中独特视角、表达方式的选择使诚义的丰厚内涵得到深化和拓展。

关键词:铁凝 显性画面 隐性画面 90年代初文化转型 诚义叙事

1992年铁凝发表了《孕妇和牛》。

小说描述一个孕妇和一头怀着孕的牛相伴赶集走在回村路上,人物坐在路边倒了的石碑上,描画上面的字;牛时而走到地里吃麦苗,时而忠诚地陪伴在人物身边;两者笨手笨脚的行动、人物简单的言语、二者相互体贴的情义,构成小说叙述的显性画面。与80年代后期铁凝小说的人物、事件、情节相比,此作显得简单、明确。小说紧扣人物身份,以人物的行动、所想所感为中心,围绕其走、坐、走这三个带有较长时段性的动作场景,在与具体事物、人物的关系对应中,耐心、细致地描述人物在特定情境中的自在舒心、寂寞沉闷、幸福等感受的变化以及人物对与此画面中相关事物的所思所感,丰富了人物关系的空间,由此构成的事件和情境,隐含着以诚朴、虔敬、真情实意等为核心的文化精神,形成小说的隐性画面(大气象)。感知视角、方式和内容所代表的选择,展现着铁凝在90年代初文化转型中对“老辈子的东西”与“日子有奔头儿”的关系的深入思考,作为后者的底色,前者的活力显示了诚朴和情义的丰厚内涵。

第一个场景,人物相应的动作是闲散地行走。时间安排在霜降午后,地点是干净、暖和、平坦的平原的乡村路上,人物是相伴赶集回来的孕妇与同样怀孕的牛。感知首先以孕妇的两个动作“牵”和“撒”联接二者的自在与牵制的关系,以孕妇的胳膊和肚子对应人物的自在感受,并把笨手笨脚的人物的主要动作“行走”与将军在气势上相提并论,感知上的陌生带来悬念。正如牛的名字与其实际颜色形成背离,感知把黑色的内涵扩展为人们熟悉的陌生感。二者 “若即若离”的关系,既有牛在“麦地”和“正道”之间的自在动作,又有孕妇的“唤”、“恼”、“喝道”充溢寂静的空间,人物的声音似乎是“和远处的熟人打着亲热的招呼”,牛也“独自响应”;叙述在动静结合的节奏调整时,通过名与实的呼应或对比,恰当地表达着二者彼此相互体贴、充满生机、关爱的情义基调。

汉白玉牌楼在这一场景中的出现,与叙述再次突出空间的旷达相一致,以气派、堂皇、矗立、耀眼等词语显示的感知内容,既有与人物的感知能力不吻合的突然之感,却又呼应之前的“将军”的身份,而人物在文中的第一次感叹由此产生,并引发出与其有重要关系的三个方面。

其一,出嫁之前,父母虽不能让孕妇上学,但感知把他们对“俊”、“财富”、“日子有奔头儿”,当“宝贝”,“见他们终生也见不着的世面”的心意和盘托出,旨在把人物关系蕴含的虔诚和情义相联。

其二,孕妇对有牌楼的这里的“好风水”的感知,一方面与婆婆的自豪相应;另一方面又与王爷相关,而属于王爷的坟茔、陵墓、牌楼,甚至现实中的盆样的大坑、疯长的荒草和碎砖烂瓦,又都呼应着富贵、宝贝、保佑等詞语,构成了风水在人物感知中的内涵,增补了之前与“将军”相应的内容,也回应了人物和与王爷相关的所有东西之间形成情义和虔诚的原因。

其三,孕妇在此地的舒心的日子,首先与公婆、丈夫、周围的人待她好相关,如进城做工、做伴儿、红糖水、逢人夸她俊、牵出黑让她骑等;由此才有孕妇舒心的“娇贵”、“任性”,“出去走走”,“什么都看看”;同时孕妇感知以怀着小生命为触发点,又把其在前两种的舒心中获得的情义推及与其相伴的牛,对之产生怜悯、自豪、骄傲,也让牛“由着性儿”;不管这个从没上过学的人物是否能感知到寂寞、沉闷,感知视角愿意把她的舒心日子增加现实生活中本应有的多姿色彩,抑或与这次闲散的行走中的感叹取得平衡,人物排遣沉闷而发出声音,而牛对此由专心到惊愕,之后的温顺、笨拙、急忙等来反应,人物在自造的热闹中能感知到的欢愉之情跃然纸上,这又何尝不是舒心、体贴、情义、虔敬的另一种表现形态。

承接第一场景,对人物身体的诸多部分的描写表现“累”的形态,放学归来的孩子在画面中的加入,使人物由这一关系延续了对肚子和肚里的孩子的体贴,“肚里的孩子在受累”“让这肚子歇歇”,并在躺在路边的那块石碑上坐下,开始人物行动的第二个阶段。通过石碑,情节再次与王爷联系,引出石碑在后来的遭际:“一些城里来的粗暴的年轻人给推翻”,“再也没有立起来”,成为“过路人歇脚的坐物”,“让屁股们磨得很光滑”。感知对各色人物与石碑的关系的叙述,简短,节制,感知内容表达出多层次的虔敬、怜惜之情,紧承第一场景的情感基调。而石碑上“海碗大”的字与不识字的人物之间的关系,以后者想知道“那是些什么字”开始,以丈夫的提问“一个老辈子的东西”,提示人们思考“知道了有什么用”?人物对过路人和自己的惯例的纠正,“挪开了,小心地坐住碑的边沿”,是其内心对字的虔敬之情的具体表达,更是人物在此阶段核心动作的开始。因为“胸膛下边的这个肚子”与希冀、孩子与它有关联,所以“莫名地不敢小视他们”。而不敢小视的虔敬又最切实地与其“狂热的向往”——领着孩子赶集相连,“不能够对孩子说不知道”,“不愿意对不起她的孩子”,因此,“心中惴惴”,“仿佛肚里的孩子已经跳出来逼她了”。有了这种必需,实际上已经从人物感知的角度开始让人们思考这个“老辈子的东西”——字与人们的关系,并希望能够通过其作用解除人物由这种感受而来的不安感。

于是,人物向和她打招呼的放学的孩子们中的本家侄子要了一张白纸和一杆铅笔,急切地开始了与自己的身份似乎更不相符合的“劳作”,把这些海碗样的大字抄录在纸上,然后带回村去,请教识字的先生那字的名称和名称的含义。这一出其不意的动作呼应前面的悬念“那是些什么字”,是解决与完成这一任务不相符合、感知能力甚低的人物的不安的重要方式。但这种劳作的不易却是实实在在的。

首先是描龙绣凤、扎花纳底子都不怵的巧手“支配不了手中这杆笔”。感知对人物动笔之前的不易进行了具体描摹,“努力端详”后的感觉、挪开之后的所见、收回和再次端详后的胆怯而又坚决,其虔诚之情态活灵活现。人物开始书写、描画后的感知侧重点放在与前面的疑问相呼应的揣测“它们代表着什么意思”。从人物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开始,到懂得“是些很好的意思”,感知用符合孕妇思考逻辑和身份的“俊”作为形容“字们”的符号,从而与似乎已中断的第一场景中“俊”的意思联接起来,把人物、王爷、碑上的字首次相关,并且“心中充满着羞涩的欣喜”。因此,一张纸上是否能够“慢慢出现”“笔下海碗大的字”,已经不是现实问题,叙述愿意在这纸上让她画出,并且由此发出第二次“感叹”——“字是一种多么好的东西啊”,形成与第一次看到牌楼后的感叹的呼应,由此形成的多重关系,诸如孕妇与字、牌楼的关系,孕妇的感叹与字的关系,孕妇与王爷的关系,字、牌楼与王爷的关系等等,在一定程度上引导人们反思与字相关的第二个问题,实际上也是“老辈子的东西”与“好风水”、“日子有奔头儿”的关系。

其次,“劳作”的不易还表现在感知对人物“伏在石碑上”“过于努力地描画”,因为这是一桩“累人”但“不愿停手的活儿”,感知对人物的身体,如浸湿的袄领、跌进胸脯的汗水、红彤彤的脸、发抖的茁壮的手腕等的细致描述,让“老辈子的东西”与“好風水”的感知形成如此密切的关系,而且“心不叫她停”“这活儿”,以至于“好像使尽了她毕生的聪慧毕生的力”。对于这个劳作,人物与字固然形成核心关系,而牛在第二阶段里与人物的现在也发展着前面的情义,感知用“卧”“静静地凝视”,“憔悴的脸上满是安然的驯顺,像是守候,像是助威,像是鼓励”等词语评价,已经将牛的忠诚、虔敬、情义溢于言表。总之,十七个字描画完成,劳作结束。而至于人物是否具备数清十七个数的能力,是否可能在一张白纸上描画完十七个(每个都有海碗那么大)字,汪曾祺说过“一个大字不识,从来没有拿过笔的农村媳妇能够把这十七个笔画复杂的字照猫画虎地描下来,不大可能。然而铁凝愿意叫小媳妇描下来,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描下来,她硬是描下来,你管着吗?”{1}

那么,作品安排感知能力甚低的人物努力描画,并且把这十七个字重复写出的用意何在呢?

首先,到此,人物与字的关系中的两个问题,对读者来说,应该都已经“有了满意的回答”。感知人物对此的一无所知,意在促使读者细致地把对它们的感知重复两次,反思前面提出的与字相关的两个问题,以便回应如此盼望知道其意思的人物,甚至对得起人物的劳作以及劳作过程本身与这些字的意义的契合。

其次,这些字不仅仅与人物的劳作的结果相关,也不仅仅是把“描画”与石碑上的字进行对比,而是因为与这些字相关的是王爷。这些字也是王爷劳作一生的结果,他的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从而形成两个人物(孕妇和王爷)、两种劳作及其结果的对比和呼应。应该说,到此为止,读者应该与取材于现实中的一些事件和情境相联,诸如石碑所在地、神道碑与王爷的故事、王爷与给予其评价的王之间的故事、王爷一生劳作与这些字的关联的故事等等;思考小说从开始似乎无意联系起孕妇与王爷之间的关系,进而反思孕妇与牛、牛与孕妇、孕妇与孩子、孕妇与字、孩子与字、“日子有奔头儿”、好风水等与大字们表达的意思的关系。

第三,感知内容涉及了作为各色人物活动的背景的晚清至上世纪90年代初的近百年的时代风云、与代表这些好风水相关的事物、事件,而视角和感知方式的选择却是对此感知能力有限的人物,使感知不会评判:百年时代风云,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点评,点评不同时代人们对历史人物的点评。感知角度和方式的选择,保留了“老辈子的东西”的自然样态,保留了人物与好风水、“日子有奔头儿”的精髓的接受形态,也期待读者去思考自己的日子与这些东西的关系。

无可置疑,《孕妇和牛》是铁凝在90年代初文化转型语境中第一篇重要作品,以上构思与她对“老辈子的东西”与“日子有奔头儿”等隐性画面构成的真正的“大气象”的理解密切相关。汪曾祺说它“细腻、柔软而有弹性”{2};用铁凝的话来说,是“在故事的小格局里”“呈现心灵的大气象”{3}。可以说,与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小说相比,此作“故事,场景,人物”不同了,铁凝“看人生的心态也不同”,希望创作“在千变万化的生活中能固守住那种根本上不变的东西”{4}。做到这些,需要先“用谦逊把自己的内心照亮”{5}。这篇小说符合这个方向,铁凝“有能力”用对“老辈子的东西”与“日子有奔头儿”关系的形象、具体而深入的思考,固守住其作品的底色,对前者的活力和美的“俊的少有”的表达方式,表达着自己对诚朴和情义这些“老辈子的东西”对“日子有奔头儿”的作用的真情实感,召唤着人们用它们照亮各自的内心,耐心、努力地去“劳作”。

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小说以“字们”为中介联接王爷、孕妇和肚里的孩子,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间延续中,因为有了“它们”,属于王爷的东西都成为好风水的象征;“那块写字的碑却永远地立在了孕妇的心中”,她也“获得了一种资格”,“真的俊秀”,并“敢与”“未来的婴儿谋面”;“孩子必将在与俊秀的字们打交道中成长”,孩子与孕妇以“愿望”作为相互的支撑,能“美好地成长”。三者统一于对人的日子以何为准则和如何度过的反思,并由多方面的人物关系在不同环境中展现出的性格,感知由石碑上的这些“字们”与三个人心中所立的东西相联系,推及“每个人的心中,多少都立着点儿什么吧”。至此,与其说感知让孕妇“为了她的孩子”,找到了“心中的好风水”;不如说这是感知再次对每个人立其自己“心中的好风水”的期望和召唤。

第三场景中人物的动作是“启程”,也是孕妇和牛表达诚义的画面:牛“执意不肯起身”,由“卧”换“跪”的姿势,“要它的主人骑上去”;孕妇“怜悯地叫着,强令黑站起来”;二者“在平原上结伴而行,像两个相依为命的女人”;“黑身上释放出的气息使孕妇觉得温暖而可靠,她不住地抚摸它,它就拿脸蹭着她的手作为回报”,她们“互相检阅着”,“好比两位检阅着平原的将军”。感知甚至再次强调人物像将军一样检阅的每一样都不可缺少,是“一生需要”的“几样”,而幸福就是与它们相关的大“字们”在生活中的体现。在这个意义上,小说在“小格局”中呈现的“大气象”,不仅仅是与字相关的时代风云变化、历史人物,更是“大字们”的内涵包蕴的大气象,更应是人们一生里心中应立起的大气象,它展现着铁凝在上世纪90年代初文化转型语境中对“日子有奔头儿”的底色和活力的思考,其叙事中独特视角、表达方式的选择使诚义的丰厚内涵得到深化和拓展。

{1}{2} 汪曾祺:《推荐〈孕妇和牛〉》,《文学自由谈》1993年第2期。

{3} 铁凝:《相信生活,相信爱》 http://blog.sina.com.cn/s/blog 606931840100h8ow.html.

{4} 赵艳、铁凝:《对人类的体贴和爱》,《小说评论》2004年第1期。

{5} 铁凝:《文学是灯》,《人民文学》2009年第1期。

基金项目:本文是河北省2013年度省教育厅高等学校科学研究项目人文社科项目“铁凝短篇小说的诚义叙事与文化转型”的研究成果,课题编号:SZ136011;河北省当代中国民生与社会建设研究基地研究成果

作 者:任慧群,文学博士,邢台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现代中国文学与文化。

编 辑:张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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