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
2014-01-16练建安
练建安
我永远无法知道三百年前的江湖艺人红叶当时是怎样的心情。那一刻,我站在河头城的后山上,遥想当年。多年以后,这个叫峰市的河头城已经沉没在汀江水底。我站立的地方只剩下残垣断壁,茅草疯长。我看到山下蜿蜒的汀江静静流淌,早已经没有了“上河三千,下河八百”的繁华景象。
红叶是江湖艺人,绳伎,名动诸边。
红叶,使人联想起十月金秋。这个时节,满山红叶似火,田野金黄。那时的红叶是最美丽的。
那天清晨,河头城码头人头攒动,美丽的红叶已经在一根绳索上手持纸花伞婷婷袅袅地来回走了三趟。那媚眼,那身段,那惊险技艺,那万种风情,谁都会为之陶醉,赏钱如雨点落下。红叶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明察秋毫。
红叶必须走下去,因为她看到了一叶轻舟顺汀江飘然而下,船头,站立着一位白衣飘飘的书生。
红叶打足精神表演,一系列的高难动作博得了阵阵喝彩。就在红叶要表演拿手好戏“飞凤在天”时,随着炸雷似的一个“赏”字,三枚铜钱联袂飞来,“飒飒飒”切断了绳索,红叶在半空中坠落。
众人定睛一看,立即四散开去。
来者何人?谱牒说:四乡八邻,皆称某某公为大善人焉,人或忘其姓名。其实,当时的老百姓当面称他是“张大善人”,背后却叫他“霸坑鸟”。“霸坑鸟”自然是禽中猛者,一鸟在坑,群鸟无声。
这时,“张大善人”说话了:“三脚猫功夫,也不看看地方!”
红叶泪花闪烁。
“所有行头,一概充公!”“张大善人”扔下第二句话,转身就走。
一群壮汉蜂拥而上。
“且慢!”一声断喝。
来人正是那位白衣飘飘玉树临风的读书人,他气定神闲地立在“张大善人”的面前。
“张大善人”纳闷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来头不小啊。于是,“张大善人”问道:“这位仁兄,有何贵干?”
“玉树临风”看着“张大善人”不语。
“玉树临风”的身旁,是一位精干的老仆,他递上了一张“名刺”。“张大善人”接过一看,严肃的脸上迅速堆满了笑容,他身边的一群壮汉也立即笑容满面。
“张大善人”笑着说:“啊呀,您就是咱们客家大才子文风先生啊。令兄陈大人可好?您一定要为咱们这小地方留下墨宝哟。这真是巧喽,太巧喽。”
“玉树临风”淡淡一笑:“家兄终日忙于公务,兵部事务繁杂。”
“张大善人”连连点头:“尚书大人为国操劳,日理万机,日理万机!”
“玉树临风”说:“‘张大善人没有看《塘报》吗?西北又有战事了!”
张大善人说:“公子,您这是前往西北?”
“玉树临风”笑而不语。
老仆人说:“上京赶考。”
“张大善人”早就听说汀江仁义门的陈家三公子文才了得,是前科乡试解元。
“张大善人”说:“陈公子,此番进京赶考,必定吉星高照,令乡梓山川增色。在下不才,口占一绝──”
“玉树临风”听到“一绝”,眉头动了—下。
“张大善人”没有觉察到“玉树临风”神情的变化,高声吟诵道:“日头一出暖洋洋,陈家公子上京城;京城有个金銮殿,陈家状元系头名。”
这打油诗不咋的,按客家话基本是押韵的,寓意好,是好兆头。“玉树临风”这次真的笑了,高兴地拍了—下“张大善人”的肩头,说:“张兄,好诗!好诗!”
“张大善人”高兴极了,得意地扫视四周,目光所及,众人振臂高呼:“好诗!‘张大善人,好诗!好诗!”
喊声良久,终于停歇了。
“玉树临风”说:“‘张大善人,你看这位女子……”
“张大善人”朗声说:“听凭陈公子发落。”
红叶深深鞠躬:“多谢公子相救,可否允许小女子随船同往汀州?”
“既然同路,有何不可?”说着,“玉树临风”又拍了拍“张大善人”的肩头,说:“‘大善人,谢了,小弟就此告辞,后会有期。”
多年以后,陈公子由翰林院编修出任汀州知府,和“张大善人”结下了不解之缘。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在“张大善人”率领众人“高中状元”“荣归故里”的阵阵高呼声中,“玉树临风”一行走向码头,解缆行船了。
“玉树临风”上得船来,取出一本书,客家名著──《梁野散记》,在船头正襟危坐地阅读。江涛声声,两岸枫叶似火,芦花飞落。《梁野散记》正可解旅途寂寞。
“玉树临风”正读得津津有味,忽然闻得阵阵酒香。正要起身,老仆抱出一坛好酒,说是正宗的客家米酒“状元红”,也不知道是谁送上船来的。“玉树临风”又笑了,他说:“这个‘张大善人并非浪得虚名,是个有心人呐。”说着,又埋头看书了。老仆说:“三大坛子呢。”“玉树临风”挥了挥手,老仆退下了。
古志记载,从汀江的河头城上行至上杭回龙滩百十公里水路,有险滩百十处,两岸悬崖峭壁,水流湍急。
船行江中,逆水而上,经虎跳滩、折滩、小池滩、马寨滩、穿针滩、大池滩、小沽滩、南蛇滩、新丰滩、长丰滩、大沽滩、砻钩滩,进入上杭城西,惊险曲折,非止一日。
在上杭县城歇息了一日,又开船前行,过三潭滩、锅峰滩、小磴滩、大磴滩、七里滩、目忌滩、栖禾滩、白石滩、濯滩、乌鹆颈滩、龙滩,就到了回龙滩。
回龙滩至汀州,江面开阔,波平如镜,坦途在前。
船泊于回龙滩的一处浅水边。此时,月上中天,江面水光接天,远村隐隐,时闻犬吠。
“玉树临风”问红叶:“能饮否?”
红叶点点头。
于是,他们对饮“状元红”,喝到月落西山,喝到三更鸡鸣。他们都醉了,歪斜躺在船头。江上秋风寒冷,“玉树临风”醉眼蒙眬,将随身鹤氅披在了红叶身上,旋即呼呼睡去。
日出,“玉树临风”醒了,红叶无影无踪。“玉树临风”的那件鹤氅整整齐齐地叠放在船头,领口有什么物件特别晃眼。
原是一片鲜艳欲滴的红叶。
选自《短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