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用期(外一题)
2014-01-14莲子
莲子
上世纪80年代称单位现在的“人力资源部”为政工科。经过一周的岗前培训后,政工科长对我们几个新分配来的护校生进行了首次正式谈话:从今天起,大家就要去相应的科室上班,开始你们工作生涯中最最重要的试用期。试用期为期一年,干得怎么样,能不能顺利度过试用期,科室的评价很重要。假如某个人德智体能等方面的表现一般,甚至不合格,试用期将会延长,工资和福利待遇自然会受到影响喽!
初秋的早晨有些微凉。听完科长大人的训诫,平日里胆小如鼠的我诚惶诚恐,手心里还攥着一握湿冷,和另外两个即将成为同事的女生紧紧跟在政工科女干事的身后前去妇产科报到。
其时妇产科正在交班。年过半百的老主任笑呵呵地指着我们仨对大伙说:瞧瞧,这仨女孩都是我挑的,个头大,长得结实,又都是农村出来的,能吃苦,是接生的料!护士长,下来好好安排,带个一年半载的,就让她们单独值班!
老主任东北味十足的话音未落,办公室十余双眼睛齐刷刷射向我们,刺激得我的身体由里向外肆意涌出虚汗,像一个发烧的病人,脸颊霎时布满潮红。我不敢抬头,双手羞涩地揉搓着崭新的白大褂上黑色的钮扣……
护士长是一位慈眉善眼的高个子中年女性,她说话的声音不大,语速极快,稍不留神便不知她说了什么。换上隔离衣和拖鞋,戴好口罩帽子,跟在护士长身后,我们从待产室、婴儿室、婴儿洗澡间、婴儿配奶间、产房、隔离产房、敷料间等房间一一走过。回到护办室,护士长拿着铅笔和橡皮擦在排班表上写写擦擦了一会儿,又把我们仨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番,面无表情地说,在产房工作必须熟悉三件事:接生、婴儿护理、打包及换敷料。这三样工作你们每个人轮流学三个月,带教老师我已经安排好了,今天你们先熟悉环境,明天正式跟老师。刚才去过的地方都记住了吧?主任要求你们尽早单独值班,怎么样?有信心吗?
有。三个声音的音量显然极不一致,我的声音最小,护士长或许没听到。
次日,我们仨早早到了科室。她俩一个被产房的老师叫走了,一个安排去了婴儿室。我正在猜想我可能去的地方时,护士长招呼我过去。跟在她身后,我们来到一间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腥臭味、狭小而又堆满杂物的房间,虽然戴着口罩,我还是忍不住捏住了鼻子。如此微小的举动,被长着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的护士长逮了个正着,她严肃地说:觉得不好闻啊?忍着吧,时间长着呢。这是敷料间。每天早上,换敷料的人要将前一天所有用过的敷料——她指着地上几堆墨绿色浸染血污的布类、一堆沾满黄绿色大便和尿迹的白色土布对我说,看见了吧?就是这些接生用的敷料和婴儿用的尿布,全部要送去洗衣房,再将洗衣房洗好的敷料换回来,打包,送供应室消毒。换敷料的工作表面上看起来又脏又累,可这项工作直接关系到消毒隔离的方方面面,不能马虎了。——护士长的一番话说得我头晕脑胀,大汗淋漓、胃肠里翻江倒海,一口污浊之物喷涌而出,酸腐的胃内容物散溅到地板、敷料堆及墙壁上……我知道自己当时的样子狼狈极了,恨不争气的自己在上班第二天就出这样的状况!在敷料间外面深吸几口气后,我擦净嘴角的污物,向护士长报以满含歉意的微笑,尔后,在护士长的亲自引领下,第一次踏上了换敷料的征程。
护士长是我的带教老师。她告诉我,她只带我三天。我说不是三个月吗?她说换敷料三天必须出师,我只好哑口无声。装敷料的车子是铁质四轮人力车,年久失修,很是破旧,拉起来异常吃力。我每天的工作流程大致是交班——送、收敷料——叠敷料——清洗各种器械——打各种器械消毒包——送、收各种消毒包——换各室的消毒液等等。护士长详细告诉我去洗衣房和供应室的必走路线;告诉我大单中单三角洞巾治疗巾的叠法;告诉我静切包人流包侧切包产钳包产包特殊器械包等的打包方法。三天后,她交给我器械柜上的一串钥匙及一堆硬纸卡片,对我说,你已经出师了。
硬纸卡片上写的是每一个器械包的器械及敷料组成,我很快背得滚瓜烂熟。三个月时间快要过去了,我曾经细皮嫩肉的手历经冬天刺骨的寒风和各种消毒液的浸泡变得粗糙不堪。我已经完全胜任了换敷料的工作,有机会也去产房和婴儿室给老师们帮帮忙。有一天,我正在帮一位怀孕的老师准备接生用的东西,听到她漫不经心地说,还是农村出来的娃娃老实,以前敷料都是卫生员换的,护士只负责包器械包。你来了,卫生员倒没活干了。
我不禁一怔,不解地望着老师,拿镊子的手颤了几下,吸痰管掉到了地上。
分配去省城的一个同学来信大谈特谈她闲适的工作及试用期的丰厚待遇。信纸读旧了,我却仍然不知怎样畅想自己的未来。蹉跎一些时日之后,我便在回信的结尾,缀了这样一句在她看来也许莫名其妙的话:试用期≈呕吐。
男生九云
九云在班上鹤立鸡群,唯一原因就是他父亲在县食品厂当工人。
在乡村中学的学生中,手里能够攥上两毛钱就算富翁。你知道吗?那时候,两毛钱的价值相当于一个铅笔盒、七支铅笔、四张大白纸或一碗臊子面。而许多同学除了开学时拿上五毛钱在班主任面前报到以换取一学期的合法上学资格外,一年中恐怕再也没有什么拿钱的机会了。九云却是天天拿着两毛钱富得流油的人。这不仅因为他父亲是工人,还因为他是父母的独生子——这在当时兄弟姐妹成群争吃抢穿的同学们中间,又显得与众不同。
九云手里的两毛钱,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起到了雇主的作用。学校不是经常要勤工俭学吗?今天拣石灰石,明天打树籽,后天除草,大后天说不准要帮邻近的生产队春耕秋收什么的。总之一句话:上学就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要干活,就要出力气。九云是父母的心肝宝贝,含在嘴里害怕咽,捧在手里害怕绊,哪舍得去干又脏又累的农活?这时候,九云手里的两毛钱便发挥了货币的特殊功能。九云私下里给班上家中困难而又有力气的几个男同学支付给一定数目(一毛或两毛)的钱,这几人就包揽了属于九云的所有劳动任务。于是乎,每一次劳动,九云的任务完成得最好。而最令九云得意的莫过于在学校和班级举行的“批林批孔”之类的批斗会上,他总是能拿着《人民日报》、《工人日报》等报纸,在同学们羡慕的和崇拜的目光中,列举出林彪和孔老二的种种罪行。于是,在九云的带领下,同学们举起义愤填膺的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发誓坚决与林彪和孔老二之流、地富反坏右等等斗争到底。这时候,九云的心底升腾起无限的轻蔑和自豪。九云因此成了红极一时的“红卫兵”大队长和远近闻名的三好学生(政治思想好、身体好、劳动好)。九云家的墙上,贴满了红红绿绿的奖状。
学校毕竟是学校,校园里终于响起了久违的朗朗读书声。这声音源于全国高考制度的恢复。朗朗的读书声掩盖了九云昔日在批斗会上的辉煌。事情怎么突然就变成这个样子,变得让九云不认识了呢?其实变化早就悄悄地开始了,只是九云没有在意而已。一道道枯燥的数学物理化学习题着实令九云倒胃口。好在数理化的作业有人替他做。而倒霉的语文,作业别人可以做,课文却必须得自己背啊!瞧瞧语文老师的那穷酸样,上课专门要九云当着大家的面背书,还美其名曰:我不能辜负家长们的期望啊!——真是坏透了!
语文老师讲完鲁迅先生的《一件小事》,接着布置了一篇作文:记一次有意义的活动。要求参照鲁迅先生的《一件小事》,写一篇600字以上的记叙文。而且,下午课外活动的时候必须交作文,一个都不能少。
整个中午,九云坐在教室里想了很长时间,总是写不好开头。下午第一节课后,他把平日里替他写作业的根旦约出来,递给根旦五毛钱,让根旦替他写作文。根旦伸出的手迟疑了一下,又缩了回去,说时间太紧了,他写不出来。九云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重复了一遍,根旦怯怯地说明自己实在顾不过来。九云很窝火,当下把那五毛钱撕了,扔在地上,扭头就走。他眼睛的余光看到根旦眼瞅着撕碎在地的五毛钱的贪婪模样,心里陡然涌起一丝得意。
九云决定自己写作文。翻开作文本,却不知从何下笔。在翻自己抽屉的时候,摸出半张陈年的报纸,九云的目光大概扫了一遍,全是批林批孔的内容。管他呢,先凑够600字再说。第一次,九云在没有别人帮助的情况下独立完成作文,至于写了什么,九云不知道。写完最后一个字,九云庄严地画上句号。然后,朝根旦的座位方向唾了一口唾沫。
下一节语文课,老师讲课前先读作文。老师刚一念文章的开头:我们工人阶级……同学们都轰堂大笑起来,九云也跟着一起笑。气愤至极的语文老师将作文本朝九云坐的地方扔过来,同学们愕然。
九云看到躺在地上的作业本上写着自己的名字。霎那间,他的脸憋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