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事务宣传教育在基层——以甘肃《引洮报》为中心

刘彦文

早在延安时期，报纸就被视为“党的宣传鼓动工作最有力的工具”①《中国共产党新闻工作文件汇编》上卷，新华出版社，1980年，第126页。。新中国成立后，各地相继建立起党报、党刊的宣传网络，但都遵循“必须无条件地宣传中央的路线和政策”的方针②《毛泽东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27页。。因此，中央党报《人民日报》的权威地位日渐彰显，有效主导着整个社会舆论。由于“外交无小事”，中共中央对党报上的涉外报道尤为重视，早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就明文规定，凡涉外问题只能“统一由新华社和《人民日报》发表”，其他报刊“未得中央同意和批准以前，不得发表任何报道和评论”③《中国共产党新闻工作文件汇编》中卷，新华出版社，1980年，第229页。。因此，新华社和《人民日报》上的国际报道具有独一无二的地位，各地报刊在报道国际事务时都奉《人民日报》为圭臬，甘肃的地方小报《引洮报》也不例外。在不违背中央党报精神的前提下，地方报刊针对各自的地方特点，对国际报道的内容、形式进行种种地方化的具体实践。本文以《引洮报》为切入点，探讨地方小报如何报道国际事务。

一、引洮工程、《引洮报》与国际报道

甘肃省定西、平凉等地区的通渭、会宁、榆中等20多个县市，地处黄土高原，植被稀疏、干旱少雨。1958年6月，在甘肃省委主导下，兴建名为“引洮工程”的超级水利项目。甘肃省委专门成立“专区级机关，直属省人民委员会领导”①《甘肃省人民委员会关于支援引洮工程的决议》(1958年6月17日)，《甘肃政报》1958年第19期。的引洮上山水利工程局，并设置一套完备的党政组织系统。工程所需劳力基本来自上述地区，采用以分段施工的县为单位的工区制，工区下设大队、中队、小队，基本与公社、大队、生产队相对应，民工来源也大抵如是。民工多三四人一组，住在离施工地点不远的自挖窑洞里，饮食和日常劳动也集体进行。这种结合村落特点与党政组织特点的管理方式，将每个民工裹挟进来，生产、生活、娱乐等活动深囿其中。在这里，党的声音可以通过各个组织渠道进行有效传播，《引洮报》是其中一个重要媒介。

作为引洮工程局的党委机关报，《引洮报》从1958年7月创刊到1961年2月停刊共353期②从1958年7月到10月8日，前17期基本每周一期四版。从第18期开始，三天一期四版，持续至1960年11月5日。第313期改刊为三天一期两版。遇特殊情况如中共八届八中全会召开等，则改为一期六版或八版。，基本贯穿工程建设始终。该报创刊时由11人组成编辑委员会，局党委宣传部部长同时兼任编委会主任③《中共甘肃省引洮上山水利工程局委员会通知》(1958年7月30日)，甘肃省档案馆藏，档案号231－1－7。。编委会下设编辑部和印刷部，来自《甘肃日报》《甘肃农民报》的12名工作人员任专业编辑;编委会被要求向局党委负责，并定期汇报④《中共甘肃省引洮上山水利工程局委员会关于引洮报有关问题的决定》(1958年8月5日)，甘肃省档案馆藏，档案号231－1－9。。发刊词将《引洮报》的任务确定为:“向参加这一伟大工程的全体干部和民工广泛深入地宣传党的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使全体职工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完成引洮工程。”这表明该报是从宣传角度出发，为工程建设服务。

工程局党委按照中央一贯提倡的“大家办，人民办，全党办”方式来办《引洮报》，除专业编辑外，要求“机关、团体和各工区都建立起通讯网，发展一定数量的通讯员”写稿，同时编辑部需要“加强对通讯员的经常联系和培养工作”⑤《中共甘肃省引洮上山水利工程局委员会关于引洮报有关问题的决定》(1958年8月5日)，甘肃省档案馆藏，档案号231－1－9。。各小队设读报小组，在劳动中场休息、饭后或睡觉前宣读《引洮报》，使其内容能及时为民工所知。《引洮报》无偿为民工服务，不收订阅费。据1959年2月统计，工地上有读报组496个，订阅《引洮报》9054份⑥《大力开展工地文化工作，为工程建设服务》(1959年2月3日)，甘肃省档案馆藏，档案号231－1－175。。同时期有民工159322人⑦《引洮工程历年分月实有民工统计表》 (1961年)，甘肃省档案馆藏，档案号91－4－879。，平均每100人约有6份报纸。工地上还有有线广播站8个、报告员788名、宣传员5657名、黑板报108块等⑧《大力开展工地文化工作，为工程建设服务》(1959年2月3日)，甘肃省档案馆藏，档案号231－1－175。。这一宣传网络为宣教任务的落实提供了保障。

《引洮报》秉承“内容要求全面广泛，形式多样化，同时要以适当的份量宣传国际、国内时事，并要经常化”⑨《中共甘肃省引洮上山水利工程局委员会关于引洮报有关问题的决定》(1958年8月5日)，甘肃省档案馆藏，档案号231－1－9。的办报方针，这是中共办报思想在微观层面的具体展现。中央要求:“各级地方报纸应当密切结合地方情况，贯彻党委在地方工作中的方针，充分反映地方建设的成就和群众的活动，同时又不应当忽视对全国问题和国际问题的宣传。”⑩《毛泽东周恩来 刘少奇 朱德论党的宣传工作》，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277页。在此方针指引下，353期《引洮报》主要以工程建设本身为主，偏居内地的处境也使其鲜有机会与国际事务接触，但还是有248期报刊上登载了687篇国际报道，显示其内在需要和现实价值。

二、《引洮报》国际报道的内容

虽然中央要求涉外报道以《人民日报》为准，但仍指出地方报纸“应经常发表国际问题的各种评论和述评，经常解释我国的对外政策”，内容为“经常介绍苏联和人民民主国家的生活和建设成就，经常揭露帝国主义的侵略和战争阴谋及其内部矛盾，支持国际和平运动，支持被压迫民族和被压迫人民的正义斗争，经常向广大人民进行国际主义的教育”①《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论党的宣传工作》，第273页。。《引洮报》上的国际报道内容，是这一方针的具体体现。这687篇国际报道，以地域为别，统计如下:

说明:(1)在统计方法上，以各篇报道的主题国家或地区为别，大多报道有清晰的主题，如“近来黎巴嫩局势”(划归亚非拉美等);有个别涉及不同的国家，则根据内容的侧重点划出主题，以主题所属地为别，如“美国出兵干涉黎巴嫩内政”(划归美国)。(2)内容上，“亚非拉美等”指朝鲜、蒙古、阿尔巴尼亚、古巴、印度、越南等位于亚非拉美地区的新兴国家，既有社会主义体系的国家，也有非社会主义而与新中国建立外交关系的友邦;“英德日等”主要指英国、联邦德国、日本、法国等未与中国建交的资本主义制度的国家;台湾和西藏由于涉及中美、中印甚至中苏关系，且报道基本围绕1958年的台海危机和1959年的西藏事件，故暂且包括在内;“其他”主要指涉及国际事务的诗歌、小辞典、图画、照片等。

该表所示报道的地域差异性，大致反映此时期中国外交与国际政治局势变动的轨迹。

1957年11月，在莫斯科召开的社会主义国家共产党和工人党会议上，毛泽东即席讲话，指出目前国际形势到了新的转折点，特点是“东风压倒西风，也就是说，社会主义的力量对于帝国主义的力量占了压倒的优势”②《毛泽东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21页。。引洮工程一开始就被宣传为这一思想的具体实践。在开工之初，《甘肃日报》《引洮报》便以图文并茂的形式，把引洮工程与苏伊士运河、巴拿马运河相比，指出引洮总干渠长1100公里、投资4亿多元、2年完成，苏伊士运河长164公里、投资4亿法郎、10年完成，巴拿马运河长81．3公里、投资4亿美元、10年完成，宣布引洮工程“超过英国开发苏伊士运河、美国开发巴拿马运河的工程，这是修造‘山上运河’的世界创举”③《引洮水利工程与资本主义国家、解放前三条渠道比较》，《甘肃日报》1958年6月18日。。形象的图片在对比中凸显了引洮工程的优势，借此突出显示在中共领导下可完成资本主义国家难以企及的工程建设。

《引洮报》上反复出现“东风压倒西风”的诠释性报道，特别体现在对苏、美两国的对比报道上。冷战时期苏美争霸有一个鲜明特点，即在太空领域的竞赛。此时报道彰显了苏联科学技术的优越，如1959年苏联宇宙火箭首次到达月球轨道，被视为科技领先美国的典型④如《美国无法防御苏联的洲际导弹》，《引洮报》第5期，1958年7月29日;《苏联火箭上天，美国头目惊慌》，《引洮报》第42期，1959年1月6日;《周总理说:苏联火箭是保障和平的福音》，《引洮报》第48期，1959年1月20日。。虽然苏联科技领先，但用裁军、声援落后国家独立等方式致力于保卫世界和平⑤如《苏联再次裁军120万人》，《引洮报》第195期，1960年2月2日;《苏联对德和约草案是和平的最强音》，《引洮报》第48期，1959年1月20日;《苏联政府发表声明坚决要求美军立即撤出黎巴嫩》，《引洮报》第4期，1958年7月22日。。美国则不然，《引洮报》屡现美国科技不如苏联，却到处横行霸道的报道⑥如《美国出兵干涉黎巴嫩内政》，《引洮报》第4期，1958年7月22日;《美国破坏东南亚和平的新阴谋》，《引洮报》第88期，1959年5月21日。，从而营造出美国不得人心的形象。苏美国内力量的对比报道同样如此，强调苏联经济发展迅速，到处都是积极向上的人民①如《苏联许多经济区提前完成计划》，《引洮报》第44期，1959年1月10日;《苏联国民经济将增涨更快》，《引洮报》第50期，1959年1月24日;《具有共产主义风格的人》，《引洮报》第124期，1959年8月13日。，美国人却生活在政府繁重的苛捐杂税之下，过着服用“快乐丸” “兴奋片”的腐化堕落人生②如《苛捐杂税无穷尽》， 《引洮报》第97期，1959年6月11日;《美国生活方式》，《引洮报》第64期，1959年3月26日。。

由此可见，《引洮报》有关苏美的报道，具有非常明晰的内在逻辑，是对“东风压倒西风”的具体阐发。站在社会主义阵营里的中国，自然积极宣传和赞扬社会主义的苏联，强调中苏深厚的友谊。与此同时，苏联政府不仅像中国政府一样珍视中苏友谊③如《苏联人民热烈庆祝中苏同盟十周年》《中苏友谊之手》，《引洮报》第201期，1960年2月16日。，还积极帮助中国进行社会主义建设④如《苏联帮助我国建设47个企业》，《引洮报》第26期，1958年11月12日。。具体到引洮工地上，则报道苏联专家对引洮工程提出了“极为宝贵的意见”⑤如《苏联专家关心甘肃人民引洮》，《引洮报》第25期，1958年11月8日;《苏联专家热烈赞扬和支持引洮工程 中苏友谊之花在引洮工地上大放异彩》，《引洮报》第201期，1960年2月16日。，尽管已有材料难以证实这一点。在“大跃进”的形势下，这种宣传使得人们更倾向于相信有强大苏联的支持，“超英赶美”的建设目标能够实现。而有关“大跃进”发动的苏联因素，抑或由“大跃进”所引发的中苏分歧，则在基层社会的宣传系统里被屏蔽掉了，普通人所接受的是中苏友好的形象塑造。

对苏美两个阵营中其他国家的报道，也反映同样的宣教思想。在社会主义体系的国度里，如民主德国、保加利亚、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等国被宣传为经济欣欣向荣⑥如《东风压倒西风》，《引洮报》第169期，1959年11月28日;《社会主义国家经济无限繁荣》，《引洮报》第182期，1959年12月29日;《社会主义国家满园春色》， 《引洮报》第189期，1960年1月16日;《图文:两种社会制度，两种生活方式》，《引洮报》第202期，1960年2月18日。;在资本主义国家里，美国老人过着悲惨、乞讨的生活，英国“失业人数猛增”、钢的产量“月月下降”，生活在联邦德国的工人也不得不面临事故频发的工作条件⑦如《美国老人的晚年》，《引洮报》第191期，1960年1月19日;《东风压倒西风》，《引洮报》第20期，1958年10月22日;《西德工矿事故多》，《引洮报》第224期，1960年4月9日。。这些报道都遵循“东风压倒西风”的内在理路。

以上表格显示，在《引洮报》中比重最大的是有关亚非拉美地区的报道。首先报道这些地区的国家通过艰苦斗争获得独立地位⑧如《美国“后院”变成反美前沿》，《引洮报》第57期，1959年3月10日;《尼加拉瓜爆发反独裁武装斗争》，《引洮报》第94期，1959年6月4日。。在中共的宣传系统里，二战后这些国家民族独立浪潮的出现，被当做美国“后院起火”的反映。其次报道这些国家与新中国建立了友好外交关系⑨如《我国同十个兄弟国家成立友协》，《引洮报》第17期，1958年10月8日;《我国与摩洛哥建立外交关系》，《引洮报》第24期，1958年11月5日。。这些国家被当做新中国的友邦国家，建交意味着对中共执政地位的承认和新中国在世界舞台上地位的体现。如1958年9月，非洲几内亚宣布独立，被视为“民族独立运动的又一新的胜利”⑩洪:《非洲新的独立国家——几内亚》，《人民日报》1958年10月4日。，《引洮报》便详细介绍了中国与几内亚的友好关系⑪《几内亚介绍》 《我国承认几内亚共和国》，《引洮报》第19期，1958年10月18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和几内亚共和国友好条约》，《引洮报》第292期，1960年9月17日。。

《引洮报》对台湾的报道是1958年台海危机的反映，这一事件背后的美国因素，引发民众“反对美帝干涉内政、要求解放台湾”的民族情绪。民工的集会、游行和表态充斥在《引洮报》上⑫《引洮报》有关台湾的报道集中在第12—46期(1958年9月11日—1959年1月15日)，以报道台海危机及民众反应为主要内容。，为此时的宣传动员打了一剂强心针。

《引洮报》对西藏的报道则集中在1959年3月的西藏事件。编者在第66期加按语，要求干部“首先弄清楚这个叛乱的性质和过程，然后向广大民工很好地进行宣传、解释”，“收集关于西藏叛乱的反应和认识，并把这些反应和认识迅速地寄给本报编辑部”①《编者的话》，《引洮报》第66期，1959年3月31日。。随后的第67期至第71期落实上述要求，既有对当前形势的报道、国际舆论对中国的支持，也有工地民工准备如何“化愤怒为力量”以做好本职工作来支援政府的表态。1959年4月，毛泽东转变认识，要求宣传部门将西藏问题的宣传口径改为“英国帝国主义分子与印度扩张主义分子，狼狈为奸，公开干涉中国内政，妄图把西藏拿了过去”②《毛泽东西藏工作文选》，中央文献出版社、中国藏学出版社，2001年，第186页。。《引洮报》相机变化，第78期到第83期便登载了大量对“印度扩张主义分子”的谴责报道。

从上述内容来看，在“大跃进”时期，中共希望传递给民众的国际形势报道之印象，可以简单归结为:“东风压倒西风”——社会主义国家蒸蒸日上、资本主义国家日落西山以及中苏友好;中国与许多国家建立良好的外交关系，致力于保卫世界和平;台湾和西藏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任何插手二者的行为都是干涉中国内政;等等。这些报道内容显示其遵循1954年中央的有关规定和《人民日报》的指导，在某种程度上是《人民日报》国际报道的移植和翻版。然而，仅仅依靠《人民日报》的国际宣传难以应对有着特殊历史文化背景和区域特色的引洮民工，各种极具地方特点的《引洮报》报道方式，便有效地弥补了这一缺陷。

三、《引洮报》国际报道的方式与特点

在讨论《引洮报》的报道方式与特点之前，必须厘清的一个前提是民工在多大程度上具备接受这些报道的素质即文化水平，识文断字显然是接受思想理论和宣传教育的基础。但民工所受教育非常有限，如榆中工区第四大队有民工1093人，文盲和半文盲 (识字在1500以下者)670人，占比61．3%;即使非文盲也以初小水平的人为多，有338人;高小和初中的人数只有85人，占7．8%③《榆中工区第四大队民工文化程度统计》(题目由笔者根据内容自拟)(1958年)，甘肃省档案馆藏，档案号231－1－241。。其他工区也大抵如此。虽然工地上有各种扫盲运动，甚至有工区号称一个月就使90%的民工摘掉了文盲帽子④《陇西工地无文盲》， 《引洮报》第3期，1958年7月15日。，但在繁重体力劳动之下，这种政治运动所带来的扫盲效果的夸大在所难免。这样的知识结构使得即使身为读报组成员，《人民日报》上的社论和评论仍旧显得高深莫测，更无法准确理解并承担相关解释与宣传任务。而有关国际形势的报道，其来源只能是《人民日报》，这就需要因地制宜进行形式变通，以增加宣传的针对性。基于此，工程局党委要求:“文章应短小精悍，通俗易懂;版面应活泼美观，使人爱看。”⑤《中共甘肃省引洮上山水利工程局委员会关于引洮报有关问题的决定》(1958年8月5日)，甘肃省档案馆藏，档案号231－1－9。

《引洮报》在多数情况下转发《人民日报》相关报道时，会进行删减和改写。一则后者报道冗长，前者版面有限，只能摘要其重要论点;二则后者报道理论性较强，难以被文化水平有限的民工消化。“形变神不变”的通俗表达，就成为《引洮报》常见的报道方式。如1960年1月3日，《人民日报》就中印边界问题发表四篇文章;《引洮报》5日则以《我外交部就中印边界问题复照印度政府》为题，将上述内容改写，每段多以“照会说”为开头，辅之以简要解释，使文字简洁易懂。然而，另有一些重要国际社论，《引洮报》依《人民日报》全文转发，题目和内容都不改变，如《引洮报》第7期《毛泽东和赫鲁晓夫会谈公报》就是对1958年8月4日《人民日报》同样内容的复制。

应当说，这种做法也是中央相关规定的结果。早在1950年，中央就规定通俗报和小型报“因篇幅限制和读者需要不同，对新华社电讯中之普通新闻稿，可以节删，或改写为更通俗的文字”;对于最重要的稿件，如政府公告、外交文书、社论和重大政治外交新闻等“不得节删，但可附加通俗解释”⑥《新华社文件资料选编 (1949—1953)》，新华出版社，1953年，第35页。。

在《引洮报》上比较常见的小品文、小说等国际事务报道体裁，也是上述新闻宣传思想的反映。这种小说性质的再创造，融合当时国际大事，以简洁通畅的故事、小说体裁为载体，比严肃的社论更能吸引大多为文盲的老百姓的注意。如1960年5月，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走访东亚各国，白宫新闻秘书哈格蒂先期到达日本。《引洮报》对此编出小说，语言形象甚至有些滑稽，丑化艾氏的描述比比皆是①王念民:《直升飞机救了哈格蒂》，《引洮报》第252期，1960年6月16日。。

对《人民日报》严肃的社论、报道进行小说、故事、讽刺画等形式的改编以吸引读者注意，不仅表现在《引洮报》上，当时各地报刊都在做此类尝试②如1958年台海危机时，各地报刊采用图片、漫画、“国际随笔”、“周末话天下”等多种形式，掀起反对美国军事挑衅的宣传热潮。参见李冯:《省市报纸关于反对美国军事挑衅的宣传》，《新闻战线》1958年第10期。。《人民日报》此时也更为讲究标题、版面，文字内容极尽精心雕琢③《人民日报回忆录》，人民日报出版社，1988年，第146—147页。。但《人民日报》由于受众广泛，要求形式内容更为大众化，而《引洮报》的地方报刊定位使其更具针对性。

这种地方性体现在《引洮报》将国际报道内容或思想，与当地特有的诗歌、歇后语、俚语甚或脍炙人口的音乐等艺术表现形式和普通民工的“读者来信”融合起来，借此冲淡国际报道本身的严肃面孔。比如西北地方民歌“花儿”最为生于斯、长于斯的民工所熟悉，此时结合新的国际宣传思想，大量出现在《引洮报》上。如一首名为《山上运河吓的美帝发抖哩》的诗歌，内容为“千里路上红旗飘，要斩断关山的腰哩，给美帝强盗说知道，要把他从台湾赶跑哩”等四段。类似还有表达对美国侵略行为的仇恨、“解放台湾”之感情以及苏联火箭升天之赞誉等感情的诗歌④如史继民:《喝令帝国主义滚出中东》， 《引洮报》第7期，1958年8月12日;会宁工区四大队:《反美呼声震山岗》，《引洮报》第12期，1958年9月11日;刘文彩:《六亿人民的怒吼》，《引洮报》第16期，1958年10月4日;贺汉池、何正邦:《美国鬼，滚蛋》， 《引洮报》第17期，1958年10月8日;金雨时:《红箭升九天，愁煞战争犯》，《引洮报》第48期，1959年1月20日。。

这些类似“花儿”的诗歌或民歌，初具诗歌形式，有一定的格式与韵律，表达了强烈爱憎的情感，却少有诗歌本应具备的精髓——“美感”，只具备此一时期郭沫若、周扬等文艺界旗手所追求的“新思想”“新内容”，但它们参与了“新中国形象的建构”⑤姜飞:《“大跃进民歌”与新中国形象的建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6期。，其作用不容小觑。同时，这种简单、通俗、带有浓郁乡土特色的民歌，恰恰为大字不识的民工所最易接受、模仿及口耳传唱，大部分诗歌为普通民工创作。这种文艺创新迎合了当地民众的文化特点，既丰富了人们的精神生活，也更容易将革命宣传思想带到民众中去。

除此之外，《引洮报》中还利用一些西北地方特有的俚语、谚语、歇后语等。比如一首诗歌的内容为:“贪心不足的蛇吞象，美帝要霸世界为王，提上个碌碡打月亮，它是个睡梦里妄想。”⑥许士诚:《斥美帝妄想》，《引洮报》第35期，1958年12月13日。其中，第一句是广为流传的民间谚语，第三句是甘肃通渭、甘谷一带的歇后语，意思是第四句中点出来的“妄想”。

《引洮报》上还登载有乐谱，传承中国古代的“五音”谱曲法，兼有现代音乐数字“简谱”的形式，用一种相对简单、活泼的音乐方式进行宣传。如一首乐谱的内容为“工农兵学商，全民齐武装，台湾闯进美国狼，快快拿起枪!祖国台湾要解放，一定要解放”，要求整首歌曲的基调是“勇敢、坚决、奋勇前进地”，调号为“E”“2/4”节拍⑦左红词，三山曲:《全民齐武装》，《引洮报》第13期，1958年9月17日。。难以判断这些有着详细简谱的歌曲是否被民工广为传唱，但登载到报纸上则体现了编辑对如何进行国际事务的宣传颇费心思。已有材料显示，民工的业余文娱演出活动也有配合当时国际形势反映时事的节目，如武山工区业余剧团在1960年6月艾森豪威尔访日时，演出了“美帝滚蛋”“炮轰瘟神”等节目⑧《广大引洮职工纷纷集会，声讨美国强盗，坚决解放台湾》，《引洮报》第259期，1960年7月2日。。用老百姓最易接受的艺术形式诠释距离他们十分遥远的国际政治事务，抽象的政治也变得生动具体起来。

为使普通民工在阅读国际报道时能充分理解，《引洮报》以“小辞典” “小资料”等形式，介绍一些背景知识。如第62期第4版主要报道为《铁托无耻造谣污蔑周总理，我国向南斯拉夫提出严重抗议》《纳赛尔攻击卡塞姆和阿拉伯国家的共产党》等，同一版“小辞典”中则登载“南斯拉夫;铁托;贝尔格莱德卡塞姆;阿拉伯国家”等词条。这些词条带有强烈的意识形态宣传色彩，比如对“铁托”的解释为:“现任南斯拉夫联邦人民共和国总统，也是南斯拉夫共产主义者联盟的总书记。由于他反对马克思主义，恶意攻击苏联和各人民民主国家，并对美帝国主义表示逢迎，把南斯拉夫引向错误的道路，所以我们称他是叛徒。”这类解释已不再是单纯客观的说明，而带有浓郁的时代政治特点。

在讲述民众对国际报道的反应时，《人民日报》作为中央党报，需将天南海北的信息都囊括进去，具体到甘肃乃至引洮工地，则可能非常有限甚至没有。但《引洮报》作为工地报刊，针对性要强得多，刊登民工反应的“读者来信”显示这一地方小报特有的亲和力。来自各个工区、不同身份的民工争相表态，遵循“先表示坚决拥护官方、后表示以实际行动回应官方号召”的统一模式。干部、英模、复员军人、老人、妇女、儿童等各色人等皆依其身份在《引洮报》上发出声音①《广大引洮战士纷纷来信，强烈抗议美帝干涉我国内政》，《引洮报》第14期，1958年9月22日。。尽管都是在台海危机中“以实际行动强烈抗议美帝干涉我国内政”的同质性表态，但《引洮报》还是进行了变通，使表态在最大程度上结合工程建设的特点并符合各自身份特征。由此，波谲云诡的外部世界便与地方民众联系起来，成为他们生产与生活的一部分。

另外，就国际事务的了解程度而言，针对党员和干部，上级的要求更高。1960年7月，工程局党委专门下发文件要求干部学习《沿着伟大列宁的道路前进》《列宁主义万岁》《在列宁的革命旗帜下团结起来》等三篇理论文章，以及1957年11月在莫斯科通过的各国共产党和工人党的两个宣言，目的是“提高广大干部的阶级觉悟，认清目前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方向，加强反对帝国主义、反对修正主义的斗争”，要求从7月10日到9月上旬，每周学习时间不少于8小时②《关于七、八月份干部理论学习的安排》(1960年7月11日)，甘肃省档案馆藏，档案号231－1－183。。学习之后，还要提出诸如“为什么说，我们的时代是帝国主义和无产阶级革命的时代?是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胜利的时代?”等此类问题③《“列宁主义万岁”等三篇文章学习讨论》(1960年9月28日)，甘肃省档案馆藏，档案号231－1－188。，要求进一步充分讨论。

以上内容显示，《引洮报》中的国际报道，既与《人民日报》统一口径，使风云变幻的国际局势能够反映在偏居西北一隅的工地上，又充分结合当地的语言、风俗和文化特色，在形式上进行变通和创新;既考虑到文盲、半文盲等受众的接受水平，也注意干部、党团员、普通民工的不同需求。这就使国际报道突出体现了语言的通俗性、内容的地方性、稿源的广泛性、信息的时效性等鲜明特点。由此，这些国际事务的宣传不再是单一的自上而下的灌输，底层民工也被调动起来积极参与，使得国际声音更易于被带到民工中去，进而产生实际效果。

四、《引洮报》国际报道的效果

尽管《引洮报》被定位为“促进引洮工程的有力武器”，作为重要宣传内容的国际报道，能否直接促进工程建设，是难以量化的。虽然上级有意将国际报道当成激发民工“以实际行动回报美国侵略者”的兴奋剂④如靖远工区在提高劳动效率的“百方”运动中领先，上级专门发贺信:“你们的实际行动，也是声援中东人民，反对美、英帝国主义侵略黎巴嫩和约旦的具体表现。”《贺喜信》(1958年7月20日)，甘肃省档案馆藏，档案号231－1－8。，但这并不代表工效的提高与国际报道之间有必然联系，难以衡量“大跃进”背景下的报道掺杂了多少水分，上级的肯定或许只是把一切宣传手段与动员民众积极参与经济建设相联系的一种说辞。

但是，如果国际报道毫无意义，大可不必登诸报端，编辑也不必煞费苦心地对《人民日报》的报道进行种种形式变通，工程局党委也不必要求在工地遍贴“反对美国武装侵略黎巴嫩”“保卫世界和平”等标语①《关于印发标语、口号的通知》 (1958年7月21日)，甘肃省档案馆藏，档案号231－1－172。。实际上，不仅干部理论学习的内容有《列宁主义万岁》等，甚至在“五类分子”改造中，也都要求学习“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等理论，目的使其认识到“‘社会主义一天天好起来，帝国主义一天天烂下去’的国际形势”②《甘肃省引洮上山水利工程局陇西工区关于社会改造工作的简报》 (1959年3月4日)，甘肃省档案馆藏，档案号231－1－701。。有关国际局势的报道是工地宣传工作的重要一环，对其效果的评价也应放在宣传的大背景下来进行。

当国际报道被定位为“宣传”时，引洮民工像全国其他地区民众一样的游行、示威与表态行为是否为民工的自觉自愿便并不重要了。因为即使这种游行和示威是上级要求的结果，并非民工的自觉参与，仍然极具象征意义。有组织地将群众集中起来，以游行示威的方式吸引更多人参与并以口号的形式表达出来，是群众运动的重要方式和表现形式。作为中共夺取政权的法宝之一，这种宣传手段和策略向来被广泛运用。而此时此地，将国际局势与引洮工程建设联在一起，以中共领导下的游行示威大会的方式表现出来，对工程局上级领导和普通民工来说，无疑增加了一种宣传鼓动的手段。

民工表态不断出现在《引洮报》上，似乎表明宣传者正有效形塑普通民众对外部世界的认知。但这种表态的真实含义，因民工的复杂性和多重性而蒙上面纱。首先，普通民工在《引洮报》中的表态不一定为本人的真实想法③笔者曾采访一位去北京见到毛泽东的引洮英雄，《引洮报》第182期上有其署名文章《我见到了毛主席》，表达激动心情以及号召民工努力工作不辜负毛主席的期望，但他说自己从来没写过这篇文章(2012年4月24日笔者采访周某某的记录)。但与此相对的是，很多参与者对能够在《引洮报》上发表文章颇为自喜 (刘玉珩:《引洮漫记》，《会宁党史资料》第5集，1996年，第146页)，这从侧面证明《引洮报》的部分稿件确实来自于普通民工之手。。但报社只有12名编辑，无法承担涉及十几万民工与100多公里施工范围的采访、编辑、写作和印刷任务，一批身为普通民工的通讯员稿件必然要被采纳。实际上，为鼓励投稿，报社还专门提出评选“模范通讯员条件和奖励办法”④《模范通讯员条件和奖励办法》， 《引洮报》第40期，1959年1月1日。，并在下个月初刊登各个工区的上月来稿、刊用比较情况表⑤如《四月份来稿统计》， 《引洮报》第82期，1959年5月7日;《五月份来稿统计》，《引洮报》第95期，1959年6月6日;等等。。鉴于此，虽然民工表态未必完全真实，但这些来源于民工、经过编辑之手的报道，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他们的真实情感和思想，进而外化为相当的精神力量，使其在面对悬崖峭壁、洪水沟壑时鼓起勇气，为工程建设倾尽全力，否则很难解释工地上为何会出现那么多鲜活的、实实在在地付出血汗甚至生命的人。裴宜理曾指出，“情感”模式在中国革命进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⑥参见裴宜理:《重访中国革命:以情感的模式》，刘东主编:《中国学术》第8辑，商务印书馆，2001年。，显然此一论断也适用处于建设阶段的引洮工程。

有意识地引导并形塑民众对外部世界的认识，进而达到内化并规约民众思想认识的目的，是引洮工地重视国际报道的另一个原因。1959年3月西藏事件后，民工“人人义愤填膺，个个怒火冲天”，表达了对叛乱分子和印度扩张主义的谴责，如秦安工区某干部说:“通过西藏叛乱事件说明了帝国主义和反动势力对我们祖国一日千里的建设事业是不甘心的，我们要加倍提高警惕，防止敌人破坏。”⑦《思想反映·第五期:对西藏反动集团叛国罪行的反映 (手稿)》(1959年4月8日)，甘肃省档案馆藏，档案号231－1－180。随后几天一直有类似表态。很明显，经过十多年持续不断的宣传灌输，民众已经自觉或至少表面自觉具备了用阶级观念来分析外部世界的能力，形成了自己对外部世界认知的自我表述，党政部门所认可的认识世界的观念逐渐清晰。

五、小 结

以上对《引洮报》中国际报道的内容、方式与效果的梳理，显示这一时期对国际事务的宣传策略体现了中共世界革命与国际主义的情怀。在强化民众对外部世界认知的同时，中共紧紧结合“大跃进”的时代背景，将民众充分动员起来进行经济建设。

一方面，对民众进行国际事务的宣传教育是革命意识形态宣传教育的一个部分。通过这种教育，强化民众对外部世界的认知，增加对执政党和新国家的认同感。新中国自万隆会议以来塑造的爱好世界和平、反对殖民主义的形象，经这一时期的党报及各种媒介的传播，灌输到社会最基层，在给民众形塑外部世界认知的同时，强化了执政党本身在国际舞台上所扮演的角色及其带给普通民众的印象。作为《人民日报》国际报道的缩微版，《引洮报》的国际报道内容显示它实际上传承了中共自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宣传思想。资本主义体系日落西山、社会主义阵营蒸蒸日上、中苏友好等，是中共一以贯之的宣传内容①实际上，中共的外交方针并非一成不变，但本文主要就中共对在外交事务方面的对内宣传而言，强调其宣传策略的延续性。特别是虽然中苏关系在“大跃进”时期酝酿着分裂，但就底层社会的宣传而言，与20世纪50年代初期并没有质的不同。，是冷战背景下中共的必然选择，也是通过在国际舞台上的角色扮演，有意识地引导民众增加其对民族国家建构认同的需要。

另一方面，作为宣传工作的重要环节，这一时期的国际报道思想同样服务于中心经济建设目标。新中国成立后，中共亟须改变积贫积弱的现状，“大跃进”运动正是为了实现经济的快速发展。在生产力水平有限的情况下，宣传鼓动最广大的群众共同为经济建设添砖加瓦，是精神力量的重要源泉。此一阶段，利用各种宣传手段鼓舞民众干劲以实现“超英赶美”，是压倒一切的现实诉求。因此，这一时期的国际事务报道，主要是为了配合经济建设目标。对基层的引洮工程局党委来说，面对高强度的工程建设任务，这一要求显得更为迫切。引洮工地上的每一次国际事务宣传，工程局党委都将最终落脚点放在如何促进工程建设上。比如在反对美英侵略黎巴嫩的宣传战中，工程局党委号召民工“为了世界和平，为了人类正义，我们必须积极动员起来，掀起群众性的劳动竞赛，广泛开展献计献策运动，以超额和提前完成工程任务的实际行动，支援阿拉伯人民”②《关于声援伊拉克共和国、抗议美帝国主义武装干涉黎巴嫩和约旦的宣传提纲》 (1958年7月22日)，甘肃省档案馆藏，档案号231－1－174。。在台湾问题上，局党委指出:“坚决拥护周恩来总理关于台湾地区局势的声明，要以加速完成引洮工程的实际行动来粉碎美帝国主义的侵略阴谋。”③《关于反对美帝国主义在台湾海峡的军事挑衅和战争威胁的宣传活动情况报告》 (1958年9月20日)，甘肃省档案馆藏，档案号231－1－171。民工表态更是如此，来自各个工区、各种身份的民工都表示，要坚决以做好本职工作来回应国际事件。

由此，在微观的基层社会里，类似《引洮报》这种带有浓郁地方特性的国际事务报道，不仅是形塑底层民众对外部世界的认识进而强化对执政党及其领导下的新国家认同感的一种手段，也是激发民众的民族情感和爱国情绪进而使其积极参与经济建设的重要动员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