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歌之名开始的旅行
2014-01-13曾颖
文 _ 曾颖
以诗歌之名开始的旅行
文 _ 曾颖
所有的青春,没什么不同,每一代的轨迹其实都有相似之处。只是隔着岁月的两端,我们觉得不一样了。
那是因为我们观察的角度变了。其实,爸爸妈妈的青春和孩子的没什么不一样。
故事提供者:黄松落(公务员)
讲述背景:读大一的儿子问父亲,现在大学校园里,每晚睡觉前除了在宿舍里一边上网一边等小贩们送炸鸡腿之外,便再无别的事可做,你们那时在校园里都做些什么呢?由此引发关于校园的回忆。不知道诗意和炸鸡腿,哪个更难忘和值得回味。
在我年轻的时候,“诗歌”和“诗人”都是受人尊敬的词语。同龄人中,谁的枕边没有一本抄写着各种诗句的笔记本?同学之间的新年祝福和离别赠言大多也是以分行文字来表现的。校园里,各种名字奇异的诗社,接连举办的讲座和朗诵会,让人仿佛置身于缪斯的花园。
那时,著名诗人犹如时下的偶像派明星一样被人追捧。而能写几句歪诗的同龄人,也会获得人们的尊敬和羡慕,甚至受到那些一向不太容易以青眼视人的女孩的关注。
那样的氛围,促使每个人都梦想成为诗人。平心而论,那时的大学校园是适合诗歌生长的。每晚,在操场、阅览室、宿舍或校外的小茶馆里,总有几十场以诗的名义展开的聚会,空气里弥漫着不切实际的浪漫气息。虽然,那时的我们并不比现在的孩子们有钱,但那没来由的浪漫,我觉得更接近青春的实质,梦幻、缥缈但美丽十足—这是青春与诗的共性。
我对诗歌的爱,就是在那样的氛围中被激发出来的。和那些动辄写“扛着自己的尸体走在大地上”之类的诗人不一样,我更喜欢清新悠扬、小桥流水式的婉约氛围,读古诗词,最能入我心的都是些凄凄惨惨戚戚的句子,张嘴就是“寒蝉凄切”“古道西风”之类,虽常引起先锋派兄弟们的鄙视,却引来几个女诗友的共鸣。
就在我沉浸于这种温润美好与莫名忧郁交织在一起的诗意中时,我的一位同窗诗友在当时最著名的诗歌刊物上发表了一首诗,据说拿了一元钱一行的稿费,乖乖,那可是一份回锅肉的钱啊!一首诗几十行,少说也是几十份回锅肉啊!这哥们儿豪气,将这笔稿费全买了酒菜,请大家吃喝一顿,并发足了各种诗意或不太诗意的酒疯。这对于不写诗的人来说是一次幸福的犒赏,但对写诗的人来说却是个不幸福的刺激。这样的刺激越来越多,最刺激我们的是一位校友在全国性的诗歌大赛上获得一等奖,奖金1000元。在20世纪80年代末期,这可是一笔足够一学年吃喝的巨款。而荣耀感更不必说了,至少应该和当下一场选秀比赛的优胜者不相上下吧!
这事让写诗的同学们心慌手痒,除了极少数认为诗歌应该超然脱俗、不与庸俗的名利纠缠的人之外,多数写诗的同学都行动了起来,或用复写纸抄诗投稿,或报名参加培训,或结交知名诗人拜其为师,或干脆自办诗刊,呼朋唤友写评论相互捧场。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场以诗歌的名义展开的旅行,也迎面向我扑来。
这次旅行缘于一次投稿。那是1991年秋天,我投出去的数十篇诗稿终于有了回音—我的诗作在一家著名诗刊的刊尾发表了。说起来很汗颜,这其实是从我那几百首诗中选取的几行。诗作后面附了我的地址,这压根儿就是编辑部为了鼓励初学者的创作激情而设置的“安慰奖”。
尽管如此,我心中仍难掩诗作变成铅字的兴奋与激动。而其后几天,每天两位数甚至三位数的各种来信,更让我受宠若惊。这些信,有文友切磋联谊的,有提议结交笔友的,有寄赠自办诗报并邀约入伙的,甚至还有承诺寄一元钱出去一年之内可以收到上万元的“金锁链”游戏……
一封笔会邀请信也夹杂其中,个头巨大的牛皮纸信封上赫然印着几个让人肃然起敬的大字,那是一个文化研究机构的名字。那封信里说我有“诗歌创作潜质”,邀请我到北京参加笔会,可以与杂志编辑面对面切磋,提升写作能力和知名度,但食宿和会务费需要自理。
我把收费标准那一页藏了起来,然后把信拿出去足足显摆了小半个月,然后趁着热度开始筹备起人生的第一次远行。我以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向所有可能向我提供资金的长辈要了数额不等的钱,凑够了路费、住宿费、伙食费和会务费,然后向学校请了假,买了火车票奔向北京。
在乘坐火车前往北京的三天两夜的旅程中,我沉醉在自己的想象里。我幻想如电视上召开的那些大会一般的会场氛围;幻想儒雅的偶像诗人们如神仙般飘然而至;幻想与来自全国各地的诗友们特别是女诗友们如沐春风地在一起谈论诗歌或别的东西;幻想杂志社的编辑从我背包里那半尺厚的诗稿中找到一些闪亮的文字,将它们发表,让我从此诗名远播……
然而,以上的一切均没有发生。经过多番寻找,我终于在北京一条小街的地下旅馆里找到了会议地点,在交了几百元会务费和住宿费之后,我被分到一间八个人住的房间里。先来的七个人正沮丧地在那里抽烟并交流着自己的失望,这些人的年纪从十几岁到六十几岁的都有,有的还带来了吉他,想必此前几天,也有与我相似的迫切期待。
之后几天,在昏暗的地下会议室里,来自各个大学或杂志社的老师们陆续为我们上了诗歌创作课。那些老师,有些听说过,有些从没听说过,他们讲课的目的似乎只有一个,就是让我们知道自己不行,并且打消写诗的念头。至于我们抱以期待的当面选稿和评稿,则更是没影的事。
幻想一个个破灭,我最后残存的找到几个能交流的诗友的希望也黯然了。我目光所及的诗友们,要么是袜子脏到可以立在地上的主儿,要么给你讲冒充编辑在外混吃混喝多少天……请原谅我用这种不厚道的方式来描述我的失落,因为不这样不足以表达我那跌到谷底的心情。
之后多年,我依旧爱着诗歌。虽然,各种各样的通知和邀请函仍旧源源不断地飞来,但我再也没有参加过笔会。我甚至有些偏执地认为,诗歌后来的备受冷落与那些雪片般飞舞的信有关。
图/黄煜博
曾颖,职业网络工作者、资深媒体人、业余文学爱好者。常以“不务正业”的形象混迹于江湖,写专栏、泡论坛、发博客、玩微博,精通各种雕虫小技,以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出版多部作品集,在国内多家媒体开设专栏。现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