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子辩论赛
2014-01-13淡豹
文 _ 淡豹
亲子辩论赛
文 _ 淡豹
芝加哥因其严寒与大风的气候被称为“风城”,淡豹记录了自己在大风起兮的城市里那些不期而然的尴尬故事和欣喜时刻。
我平生的怕与恨有三:吵架、维权、辩论。
自己慢慢悠悠写笔记、论文时,我还能组织逻辑,但一有对手就头脑不清冒冷汗,急了就哭了。我唯一一次参加辩论赛是刚上大学的时候。当年学校号召说,假吵却集体化地吵出情绪吵出水平,是人的思维能力和表达能力的高度体现。这么看,各级行政机构多年来热衷举行的演讲比赛只能算是独角戏,辩论赛才是动真格的角色扮演。
各系都得组队参加辩论赛。班里同学看我特别热爱熄灯后在寝室说话,就把我拉去了。
各路朋友暗地里劝告我:“你去辩论,这不是开玩笑嘛。”
我说:“可不是!”
我去跟各位辩友说:“我去辩论,这不是开玩笑嘛。”
辩友说:“来不及了。”
我向各位辩友强调:“这真是开玩笑呢!”
辩友说:“没人爱参加,我们也是做牺牲。”
我被说服了。这充分证明我的辩论水平之差—跟自己的同伙辩论,我都输了。
苦不堪言地准备了三周。前两周,我是抱着将给大家丢脸的愧疚感誊抄土洋格言、统计数据、今日理论、古代故事,背了大量来自亚里士多德《伦理学》的钻石般闪耀着智慧光芒的段落。最后一周,我在绝望中生出好奇,期待看到耻辱落实的具体形式。第一场,我们抽到国际关系学院,它专门培养国际政治分析家和外交工作人员,最擅长的就是辩论,以往数年频频夺冠。
看来劫难只需要一轮。我暗自高兴:对不住了,集体。
辩论的题目是“论中国该不该迁都”。我们系当年是正方还是反方,我已经想不起来了—这恰恰说明辩论这事是强词夺理。该不该迁都?你说迁了省钱,我说不迁可以节约;你说迁了方便,我说待这儿多省事;你说迁了人民高兴,我说不迁人民才乐和呢。强词夺的“理”靠抽签决定,无关辩论者自己的理念,当然难以留下印象。
各位辩友看出我是这个小团体的软肋,就把我安排成二辩或三辩,既没有一辩打开局面的责任,也无须四辩的凌厉与挽回大势的雄风。颤抖着念完500字的稿子,冷汗冲刷着我初次涂脂抹粉青春的脸,就到了自由辩论时间。然后我就自由了,和椅子成了伙伴,再没出过声。
果然输了。我从此也远离了“假装很相信自己说的话”训练营。而我的那些辩友,有好几位在读书时把专业表演继续下去,开拓了第二职业。国有银行在京分支机构常举办员工辩论赛,就从高校找辩论队员帮忙培训,一次200元到600元不等。我一直觉得银行这种服务机构培训“有礼貌地吵架”这项技能是心怀恶意,该练辩论技巧的应该是我这种孱弱的消费者,不能在权益受到侵犯时只知道哭,必须有发表威胁言论的本事,最好还得配上汹汹的气势跟手势。
总之,上大学那几年间,在京各大银行被我的辩友同学们培训遍了,出了不少擅长辩论的明星员工。我的同学告诉我,我那种“是否擅长辩论主要看性格”的观点有误,辩论有一套技巧,只要掌握了辩论技巧,就像学会骑自行车和游泳那样,“会了就是会了”。
对这种说法我一直很怀疑,直到我想起了我妈。我相信我妈能在任何辩论场上获胜,因为即使在我们普通人过的那种要高声喊叫、砸盆摔碗的平常日子里,辩论各方不顾流程,更不顾仪态,我妈都能保持不败。她一定是掌握了辩论界的《葵花宝典》!
我妈这个人在矛盾中长大,长成了活的辩证法。她的论证特点:一是主题莫名变换,想转就转,风格随意,对手完全不能预料;二是对最终目标极度坚持,但阶段性立场则游移似2012年美国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罗姆尼,为了赢从来不惮于跟5分钟前的自己唱反调。两种方法相互配合,让对手不觉得理亏但感到气馁,迷惑于辩题,主动放弃。
去年,我妈来美国看望我,密集有效地运用了游击队式辩论法,训练了我的应变能力。比如,当时我要做一个骨盆手术,但手术前一周,我打算去寄养所领一只猫回来养。我妈坚决反对,虽然她自己养了一只叫“兔儿”的猫。
感叹和质问是我妈的主要句式。
她先说:“不行,你要做手术了,自己都得躺着,怎么喂猫?”
我说:“我只卧床两周,你们先帮我喂一下,两周后我就能下地了。”
她又说:“不行,你弄只猫回家,人家出差回来能高兴吗?”“人家”指的是我丈夫,可以用“无辜中枪的那位”替换。
我说:“就是他发短信建议的啊!他说,既然我喜欢猫,不如去一趟动物寄养所,带一只回来养。”
我妈没辙了,使出了我没有想到的一招:“猫身上带弓形虫,怀孕的时候要是感染了,生出来的孩子会有毛病。”
以前我读过科普文章,说养在室内的家猫不容易长弓形虫,也能预防,万一感染了也有药吃,而且人感染过一次就免疫了。但一跟我妈说话,我一般想不起来用科学说服她,都是“蛮”对“不讲理”,所以我就没有抓住弓形虫这一点跟她辩论,我抓住的是怀孕这一点。
我说:“可是我根本就没怀孕啊…… ”
这是事实。其实这个反击挺有力的,是吧?那我妈就必须乱来了。
我妈理直气壮地说:“那是现在没有,你早晚要生孩子吧?”
我说:“我俩现在根本没想生,以后要想生了再说呗。”
这就彻底转到生孩子上了。
我妈说:“你以为想生就能生啊?王长珠姥姥家的闹闹,准备了三年,到现在还没怀上。”
妈,您的思维不怕扭伤吗?镇定一会儿,我想起我们其实是在讨论养猫的事情。
“妈,你要讲理啊!要是我想生都生不出来,就更不怕养猫了!”
我妈说:“兴许就是因为养猫呢,不养猫就能生孩子了。”
我又反应不过来了,大脑皮层下的科普文章提醒我这里有点乱……那位闹闹是养了猫生不了孩子,让我妈吸取了教训?
我问:“闹闹养猫了?”
我妈跟没事儿人一样:“没有啊。”
……
闹了半天,闹闹只是我妈的辩论策略,要用就揪出来说说,用完立马失忆。
这时我姥姥叫我们闭嘴,我们就在仲裁人的调停之下,停止辩论去吃饭了。
后来我想,这场辩论背后是什么逻辑?我觉得八成是妈妈抱着海外游子,掉下掏心窝的泪吧—眼看你就30岁了,得生孩子,还不好生,万一有一线希望可不能有传染病,得提前防着点儿弓形虫,所以你现在绝对不能养猫。
就这,我还是帮当妈的把逻辑给理顺了。
淡豹,人类学博士生,以琢磨人为本行,现居美国广阔的中西部大草原中心的“风城”。她惦念家乡的亲人和食物,为美式脱口秀哈哈大笑,在学院中做知识的信徒,贴近历史,观察世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