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宾馆
2014-01-12李昕
李昕
海豚宾馆
李昕
1
我还没有死,这挺好。
2
一个男人在咖啡馆外头抽烟,穿着褪色的黄风衣,现在已经很少人穿这种老式风衣了。他目视前方,前方,一个牙科医院,一个眼镜店,无数来来往往的车和人群。
他背对着我。
我坐在他旁边,准确说,是玻璃后的沙发椅上,我们呈九十度直角,必要时我们可以做一个九十度翻转,或许就是同一个人,这念头很好笑。
我们之间就隔着一层玻璃,距离无限接近,这让人产生一种亲近感,我们什么都没做,我指的是看书,看电脑,看手机,聊天之类。而且都是,一个人。
一个人和另一个也是一个人,并不足以产生亲近感。如果他们不是处在同一个状态之中的话。但说实话,我和他,这个穿风衣的男人,是不是真的处于同一状态之中,也是我的一面之词。
但无论什么都是一面之词,如果你稍微思考那么一点点。所有的所有都是一面之词。
这个男人我似乎很熟悉,虽然我都看不到他的脸,但他抽烟的动作,弹烟灰前的那不易察觉的0.0000001秒的犹豫和摁烟头的方式,都让我有一种熟悉感。他抬头呈45度角,这个角度很妙,他的拘谨,也有一种令人奇怪的吸引力。
他始终背对着我,但我也没有想走出去的想法,比如看看他的脸什么的。
他一共抽了五支烟,五个烟头,烟灰缸倒是距离我很近。他把最后一个烟头摁进烟灰缸,摁了一下,捏着转了一圈,又摁了下,然后又是一圈,一圈,最后那个烟头终于被他摁死了,估计诈尸也不会了。他才站起了身。
他走得倒挺快,我跟得很吃力。
我为什么会跟踪他,这我也不知道。而且在他站起身的前一秒,我也没产生过任何类似这种想法,但当他站起身,迅速拿起公文包向黑夜走去时,我就跟弹簧一样原地弹起,几乎连背包的拉链都没来得及拉,就条件反射般跑了出去。
3
这是一种直觉,或是生理本能。很多年过去了,我也没法解释当初的这一刻,我到底是怎么想的,或可根据任何逻辑,心理学,来分析这种“怪异”的应激性行为。
他走得很快,身材矮小,甚至有些臃肿。公文包的短手带在他的食指来回晃着,那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全黑公文包,但不像新的,在灯光比较强的地方,我看到那上面似乎有用旧的白色的裂纹。
开始我以为他是往公交站走,但不是,他走向了一条通往地铁的路,那么是向地铁走,他利索地刷卡,下楼梯,地铁几乎像是为他准备着似的,他刚下楼梯,它就来了。当然,我也跟着踉跄着狂奔进那个铁火车。
他仍是背对着我,这让人多少有点奇怪,因为这一切都很自然,他有很多几率,斜对着我,或干脆就面对着我,但他仍然是背对着我,和在咖啡馆里一模一样,而我也同样没有走上前去看他的欲望。我们就这么一前一后,一后一前摇晃着,在铁火车里。
这是一个前往非常偏僻郊区的线路,白天都几乎没多少人,更别提晚上了。我们称之为滨江三号区,而这班地铁,也是三号线。
三号线带着我和风衣男人,前往滨江三号区。三号区是终点站,而事实上这班地铁距离我们喝咖啡的地方,中间只有一站,三号区中转站。这个名字好像也是为三号区服务的,而在这个站,也只上来一个人,一个咳嗽个不停的中年女人,但全头都已经白了,只是那张脸,还能提醒人们,她似乎并没有进入老年。
她穿着一身花裙子,长袖那种,长裙,这种裙子好像现在也没什么人穿了,应该是八十年代的样式。她的白头发乱蓬蓬的,随便插了几根发夹。黑皮鞋。上来以后,她就没有停止过咳嗽,而且我注意到,她的两脚始终并得很拢,几乎是整齐的那种。
风衣男人看都没看她一眼,他还是直视前方,但前方,也依然是什么都没有。除了黑隆隆就是明亮的车厢。总之,没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
三号区到了,我们三个人,鱼贯下了车。第一个,当然还是风衣男,接着是我,接着是不停咳嗽的女人。漆黑一片中显得还挺亮。跟我的指路灯塔似的。出了地铁口,咳嗽的女人就消失了,反正我也不关心这个。
4
天哪这是个什么地方,怪不得没什么人来,周围除了一些烂尾楼,邋里邋遢的五金店等城乡结合部常有的东西,别的几乎也没什么了,对了,还有江。
这里几乎连一家超市都没有,小卖店也早早关门。黑衣男人还在往前走,我已经有点想回去了,10:15分最后一班地铁,现在是10:00,我跑回去还来得及。
但他就那么一直往前走,貌似很有目标,而且越走越轻盈,感觉像要飞起来一样。有一阵他甚至打起了响指——冲着一片黑暗打个响指,没有比这更奇怪的事了。我走火入魔般的,竟然就继续跟下去了。
但八分钟,只八分钟过去以后,我就后悔了。
我把他跟丢了,且在一片黑暗之中。无处可去。
我后悔到一塌糊涂,今晚怎么办,这里连个旅馆都没有,也没吃的。我沮丧极了,但还好可能也没有流氓,因为城市的流氓都懒得来这种地方。没什么意思,没东西好偷,没女孩好看,总之,流氓在这里也没用武之地。
我沮丧地瞎走着,有时会有几盏幸存没坏掉的路灯。我在路灯下跟条流浪狗似的,但没下雨,是一个凉爽舒服的秋天,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个秋天我今生都不会忘记。
正在我左右徘徊时,突然发现就在江边,有一个暗黄的小亮点,我确定它不是路灯。我毫不犹豫地往江边走去。
5
那黑皮鞋很响,走在地下通道里,我才注意到,是高跟皮鞋。那种响开始像夸张了的针尖,后来则像清脆的寺庙的钟声。真他妈快把人的心脏都震出来了。
但当然,我的目标是风衣男,这个人走路奇快,我不得不小心地跟紧。走出地铁口,根本就是乌黑一片了,他走路和那女人正好相反,几乎没什么声音,有几次我几乎跟丢了,但他在中途点了几支烟,烟头的光在
这里,竟然有一家,甚至都不是旅馆,而是一个,像模像样的宾馆。我看到的是霓虹灯发出的灯光,走进去,灯火辉煌,虽然算不上豪华,但在城市里,也可称为一个过得去的宾馆。前台只有一个人。
是个男孩,我从背影判断的。还是该死的背影。
黑制服,干净的白衬衣。制服是一个背心,有点英式的那种。之所以说是英式,因为他的脖子上还系着一个蝴蝶结。
这是一个相貌普通,平凡,怎么说呢,就是这个人如果走到超过十几个人的人群里,你绝对找不到的那种人。
他的声音很有礼貌,清晰确定。很短的黑发。
他看到我,好像一点都不惊讶。我也不知道这种地方,是不是半夜经常来这么个客人。反正他毫不惊讶,且非常从容。
“您好,您有什么需要?”他彬彬有礼。
“我,我,有没单人房间,便宜点的。”我松了口气。
他居然还看看了电脑,我想这种地方,还用看电脑么,我凭感觉都知道这几乎就是一座,空荡荡的两层楼。
他仔细地看了下电脑。
“有的,小姐,经济房,180元一晚。”
“好的,我要一间。”
“您住几晚?”
“就今晚,一晚。”
“好,这就给您登记。”他熟练地帮我登记,我环顾四周,觉得自己真是相当幸运,虽然幸运得有点匪夷所思。
我一屁股坐在大堂的沙发上,累坏了,跟踪原来是这么累的,警察确实也不容易。
而就当我这口气松到大半时,一个身影,好像从电梯里晃了一下,褪色的风衣,天,是那个男人,我吃惊到瞬间出了一身汗。
“您这生意还好吧?”我走到前台,那男孩还在往电脑里输着什么。
“哦,小姐。不好意思,我们这里的手续比较复杂。您问什么,生意,还好的。总之,过得去吧,这样的地方,全靠老板经营有方。”
“像这样不是休息日,也有很多人么?”我进一步试探。
“哦,还可以吧。一年四季都一样。”这等于什么都没说。
“您的手续办好了,可以入住了。”他站起身,用洪亮的声音说。
“1163房间,1是指一楼的意思。”
我拿着房卡,从他指示的一个入口走进客房区,里面灯光很昏暗,还铺着暗红的地毯,走廊相当窄,层高也低。我找着1163。
这走廊可真够长的,房间也相当多。我心想有那么多人住么。但个别房间的确传来了电视声,甚至是几个人打牌的声音。我来回走了两遍,也没找1163。到1161就没了。
我只好拿着卡回到前台。那男孩笑了笑,招手让我跟他走,还是原来的入口进去,还是原来的路,但在中间,却有个很难注意到的拐角,1163房间,门牌号清清楚楚。
“就是这了,对不起害得您找了半天,我早该提示您的,是我的失误。”他客气地道歉道。
哦,我说没关系。我累坏了,一进门我就倒床上睡了,衣服都没脱。
睁开眼,天已经亮了,我环顾了下房间,非常干净,整洁,里面同样铺着昨天走廊一样的暗红地毯。我摸起电话打前台,想问问有没早餐,可电话,是坏的。
只好下楼去了,左右也要退房。
但在打开门的刹那,我发现我旁边有很多扇门,而我也不是在个拐角。无论怎样,赶紧走人。也顾不上那个风衣男了。
但又一个问题出现了,我怎么找,都找不到进入大堂的入口,我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仍然找不到。就在我心烦意乱之时,忽然感觉前面有个人影,还是,他!天!就是那个风衣男!他悠闲地走在我前面,我仍然像在路上一样,不知不觉地跟着他,你猜怎么着,我顺利地走出了客房区。但那个人影却直接走了出去,背对着我。
6
男孩看到我,有一种类似商务的热情:“您休息得还好吧。用早餐的话向右拐。”
我没看他。
“那个穿风衣的男的,也住这啊?”明知故问。
“啊,您说哪个?”
“就刚才我前面那个啊。”我想还有哪个?
男孩却微笑了起来,“那个是我们老板。他确实住这里。”
“老板没有自己的房子么?”我穷追不舍。
“哦,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总之我在这里时他就一直住在这里。”
我虽心存疑惑,但仍然觉得要放弃这种无聊的跟踪行为。吃过早餐,我想去大堂退房,但走着走着突然觉得有点晕,头晕目眩,胃里的东西好像全要吐出来。可就在我眼前一抹黑之前,我感到有双手接着了我。
“您生病了呢。”还是那个男孩,我的额头上放着白毛巾,可能是昨晚风太凉,我又在外头吹太久了。
“哦,真是谢谢你了。”我想起身,可没到中途就放弃了,我的身体软得跟团棉花似的。
“方便把手机给我拿一下么?”我又对那个男孩说,那男孩边整理房间,边低沉道,您可能不知道吧,我们这里是没有信号的。
我几乎要崩溃了。但有什么办法呢?
“我可以代您去买药。”男孩和颜悦色。
“好吧。”我有气无力又无奈。
“你们这就你一个么?”我忽然想到。
“不是啊,还有一个。我们两个。”他说。
这里服务倒是还算周到,饭都端到了客房,甚至按时给我测量体温。但每天整理客房的总是那个男孩。
第三天,我稍微好了些。“你的任务不是在前台么,怎么会突然变成整理客房?”
“我一直都是整理客房啊,小姐。”
“怎么会,我来的那天——”
他沉默了一会但还是利落地干着活,“那是我哥哥。我们是双胞胎。”
这个宾馆真是“惊喜”不断。
高烧没那么容易好。我想让他们代人给家里打个电话。他们照办了,但宾馆的电话永远是不通的。
第四天,我从噩梦中惊醒,踉踉跄跄走到门口,打开门,又一个“惊喜”,对面门上,写着大大的房号“1163”,那我自己的呢?
我把门翻转过来,“1163”同样的数字。
我一阵心惊,而对面那扇门,一推就开了,和我的房间布置的一模一样,甚至连被子的褶皱揉搓的,都一模一样。我快疯了,狂奔回自己的房间,锁好门。一整夜,我都没睡。第二天,我病得反而更重了。
“您这是怎么了?”双胞胎弟弟第二天很困惑的样子。
我大睁着眼,抓住他的袖子,跟他说了昨天的情形。最后他笑了。
“您啊,一定是烧糊涂了。”他搀着我走向门口,我仍然战战兢兢,他推开门,外面是一面走廊,我和白天看到的一模一样,没有相同的房间,更没有相同的房间号。
“您肯定是做噩梦,或者梦游了。”他安慰我道。
我还能怎么想呢,我的头剧痛无比,我也只能这么想了,我的大脑已无法正常思考了。
第五天晚上,我觉得自己清醒了一些,好像有些退烧了,心跳也正常了些。我又想起那个梦,我下床,小心翼翼的走到门口,刚想开门,突然听到一阵细碎的说话声。
“……我早该提示您的,是我的失误。”我听到一个熟悉的男声,然后是“砰”的关门声。接着一切归于静默。
我哆哆嗦嗦地打开门。
1163。对面的房门上,是1163。我好像知道会是什么结果一样。我“砰”地关上门,使劲用身体抵紧使劲尽可能抵紧一次又一次,锁好并用桌子抵住门。后来又加上了另一个桌子。再后来是落地台灯。
我不知道这是现实还是梦。我掐了掐自己,是痛的。这让我更害怕了。我上床用被子裹住头,只露出鼻子呼吸,警惕地用眼睛观看周围。就这样一直到天亮。
“砰砰砰——”是敲门的声音。
“谁?”我的声音带着颤抖声。
“李小姐,李小姐,是我。”是双胞胎弟弟的声音。
天亮了,天终于亮了。我勉强走到门口,用力一个个移开那些障碍物,但却没打开门。
“您怎么了?”门外的声音很焦急
我捂着头坐了很久,心沉到底然后又反弹回来。我实在受不了了,我拧开了门锁。
双胞胎弟弟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早餐,不出我所料,门外又是一排走廊。
我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我能感觉到他把我抱回床上。断断续续的声音:“您这是又做噩梦了么?”然后好像就没有人了。我昏了过去。
不知道在第几个夜里,我听到对面“砰”的巨响。一次又一次,还有敲门声,但不是敲我的门。夜里的都不是。
7
但有一天夜里,我鼓起勇气走了出去,外面,竟然是正常的。一排走廊。但我听到一阵自言自语的声音,还有高跟鞋的声音。
我循着声音走到了一个楼梯旁,显然是二楼的楼梯。
就在我房间的正上方,是1162。连着的数字竟然不在同一层。
里面高跟鞋来来回回地走,我仔细听着,突然想起来,那个声音。
我用力推开门,那个女人惊愕地回头看我。
她仍然穿着花长裙,一头白发,但她的房间和我的截然不同,不仅是陈设,而且没有地毯,就和外面那天走在地铁里的地砖差不多。
我们面面相觑。
“你叫什么名字?”我先开口道
她好像忘了似的,又好像使劲想一下就会马上想起来,但最终还是忘了。
“我忘了。”她呆呆地说。
“你从哪来?”
她又想了一阵,但还是放弃了。
“你记得三号线地铁么?你,我,还有个男的?”不出我所料,她还是摇了摇头。
我蹲下来看她的眼睛,她的瞳孔似乎都扩散了。“你病了么?”我问。
“我……我……”她好像语言功能也快失灵了。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好像病……过了……好……了。他们……说,我……好了。”她迷迷糊糊地说。
“你叫什么名字?”我又问。
“662。”这次答得倒挺痛快。
“你从哪来?”
“我本来就住这里,海豚宾馆。”她的瞳孔突然恢复了正常。
我向后倒退了几步,几乎是逃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还好仍然是一排走廊。
第六天,我吃饭,呆坐,呆呆地躺着,但不再和双胞胎弟弟说话。
又过了几天,我除了怒目而视,一直都没有说话。后来男孩索性也不说话了。放下饭菜就走。
8
有一天还是夜里,我已经失去了时间概念,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了。半夜我睁开了眼睛,一个低沉的声音,但很清晰,在我耳边。
“你从哪来?”是个男人。
“一号区一个咖啡馆。”
“你叫什么名字?”
“小昕,他们都叫我全金属小昕。”
“你现在在哪?”
“三号区海豚宾馆。”
我望向他,果然是他,确实是他,一直是他,总是他。
他仍然背对着我,抽烟。烟头狠狠摁进烟灰缸
“我要回家!”这时我已经豁出去了。
他沉默了很久,我也没再多说话。我们就这样沉默着。
“你为什么跟踪我?”他先开口了。
“觉得你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还有呢,不知道,就是鬼使神差的,你抬头的方式,动作,吸烟的样子,都让我想起,一些什么……”这时轮到我说不出来了
“想起什么?”他背对着我,但我也似乎能感觉到他的微笑。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想起你自己是不是?”他又点了一支烟,火光在黑暗中一闪。
我没说话,但我听到自己哭了,很多眼泪流出来,它们流个不停。到后来我甚至失声痛哭。
我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很多时候,我们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们看着自己,却像是看着另外一个人。”他缓缓道。
“绝望,沮丧,希望自己的两手一拍,就能拍出一个巴掌,一个声音,但最后发现只有一只手,我们挥舞的,只是空气。”
“在这种时候,很多人都会不知不觉地丢东西,就像你跟踪我一样,不知不觉,自己完全没有感觉,你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跟踪我。”
“但你现在知道了不是么?”
我听到我在无声的黑暗中,微微点了点头。
“不是所有来海豚宾馆的人,都能回去的。你是仅有的,极少数的几个。”
说完他打了个响指,门开了,花裙子女人走了进来。
却长着和双胞胎男孩一模一样的脸。
男人仍然背对着我走了出去。
花裙子女人帮我收拾东西。我则惊讶地看着她(他)或天花板。
我最后一眼看到她(他),只听到双胞胎男孩的声音:“欢迎光临海豚宾馆!”
9
我在铁火车上,也就是地铁上,周围有很多人。
我前往的地点是:一号区。
我心有余悸,我觉得这是一个梦,或者不是,但——
我不知道。
10
那是我二十几岁时发生的事,若干年后的今天,我弥留之际,不知道为什么脑子最先出现的是这个回忆。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叫护士,但没人应我。
我自己拿起床头柜前的餐巾纸,抽出一张,擦脸擦流出来的鼻涕和口水。
在我就要随手扔掉它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字母,红色的。
是一个大写的“H”的一角。海豚宾馆标志的首写字母。
【主持人的话】
我一直对短篇小说情有独钟的一个原因,是它可以自由地表现“神秘”——不必关注来龙,也不必交待去脉;更不用牵绊于是否符合生活与现实的逻辑——凭空而来又倏忽而去,却让读者的心灵为之激动不已。它可以是一个无头无尾的故事,也可以是一种荒诞抑或紧张的氛围。我们有时可能很难看出它在蓄意表达着什么,却总是会被作者紧紧地抓住。在许多拉美作家那里,我们都可以看到这样的杰作。比如亚·内尔沃、克莱门特·帕尔玛、卡萨雷斯,乃至博尔赫斯和马尔克斯。在中国作家中,大概只有残雪是这方面的代表。
李昕的小说《海豚宾馆》就是这样一个表现“神秘”的小说,这在当下的小说图景中十分罕见。由于种种原因,自1989以降,中国文学的先锋精神、包括人文精神中的狂欢气质一再丧失,那些所谓的“先锋作家”们“嗅觉灵敏”,纷纷转向,文学逐步堕落成了现实的的庸常生活的拙劣注脚,已经鲜有人真正在“文学”的层面上,以及如何表现我们内心的现实上付出努力。而现在我们看到,这样的情形在一些年轻作家那里逐渐得到改变。比如,李昕的小说和我们在前面推介的盛兴的《石头与迷雾》。
《海豚宾馆》写了作为叙述者的主人公在年轻时代一次神秘而诡异的经历,而在接下来的人生中,她都没有从这种神秘与诡异中解脱出来,一直到若干年后的弥留之际仍然挥之不去。其实我们每个人的一生又何尝不是在各种各样的神秘与诡异中度过,我们的生命和命运被一只看不见的神秘的大手紧紧攫住。它翻云覆雨,指挥若定,我们只有苦苦然而徒劳地挣扎。人生无聊、生命空虚、命运无常,这就是我们被挤压的现代生活。
在翻看了很多文学杂志及选刊选集之后,我不得不说,那些充斥着各个杂志与书籍的所谓表现现实的小说其实离我们的现实越来越远,而这种看似的荒诞、神秘与诡异其实正通过一个黑暗而隐秘的通道与我们的时代、现实和内心无限逼近。——邵风华
李昕,曾用名金属小昕。80后诗人,小说作者,摄影人。毕业于浙江大学中文系,现居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