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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1-12吴子长

青春 2014年8期
关键词:大运

吴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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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子长

上篇

彭程再一次碰到肖妮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多年以后的事了。这时彭程和肖妮都住在县城里,而且相隔不远,一个住在菊苑小区,一个住在香园小区。

彭程原名叫彭幸福,是爷爷给起的。

1963年正月初六那天晚上,彭家湾村头的空场地上,汽灯高照,热闹非凡,从外村来的一个龙灯班子正在玩耍,一会儿是双龙腾飞,一会儿是狮子抢球,引来阵阵欢呼声。这是已经停了几年的龙灯班子第一次在村子里出现,全村男女老少只要长腿能跑的都去了,不能跑的也去了,由父母或哥哥姐姐们抱着。连外村的人都来了,场基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彭程的母亲挺着个大肚子也挤在人群里看热闹,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肚子痛,于是赶紧拽着彭程的父亲就往家里跑,一回到家彭程父亲就去灯场找接生婆。等彭程的叔叔姑姑们看完灯回来,听到了房里毛娃的哭声,知道家里又添了一口人。第二天,一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了。村里个别有文化的人说,小家伙是被玩龙灯的热闹引出来的,干脆就叫彭灯算了。最后还是爷爷做主,说就叫彭幸福吧。这时刚过了三年困难时期,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爷爷给彭程起了这么一个吉祥的名字,希望他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生活果真如爷爷所希望的那样,自从彭程出生以后,日子一天一天好过起来,不知不觉彭程就初中毕业了。中考报名时,彭程突然觉得自己的名字实在太土气了,与自己的身份根本不符。彭程有着远大的志向,一定要有一个响亮的名字。什么样的名字叫起来才响亮呢?这时他突然想起刚学过的一首毛主席诗词,上面有:“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彭程就是鹏程万里的意思!

当彭程考完最后一门课从考场里走出来时,他觉得他的名字改对了。

果然不出所料,一个月后,中考成绩公布了,彭程的分数是全公社第一。全公社有三百多人参加中考,只有他一人达到中专分数线。在这三百多名考生中,有一半以上是历届毕业生,有的是回乡知青或下放知青,有的担任着小学或中学的民办教师,有的担任着生产队的队长或会计,有的当上了计工员或农业技术员。

彭程就是和自己的叔叔彭大运一起走进中考考场的。

彭大运比彭程大整整七岁,已经二十二岁了。彭大运六年前从公社中学初中毕业后,回到家里,在生产队干了一年农活,五年前担任了大队小学的民办教师,三年前调到公社中学。彭程和彭大运几乎是一前一后来到公社中学的,不过来的性质不同,一个是念书,一个是教书。彭程和彭大运刚进中学那两年,学校不怎么上课,不是到这里社来社去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就是到那里搞宣传喊口号,而彭大运带的又是历史、地理、体育之类的副课,所以,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彭大运就是彭程的亲叔叔。初三只剩下最后一个学期了,上面突然来了一个文件,说以后升学不再搞推荐,一律考试入学。当年年底,彭大运就参加了停了十年的中考。但他的运气并没有像他的名字那么好,他落选了。但他的一位同是民办教师的同事却考上一所师范学校,这多少给他增加一点继续参加考试的信心。

第二年夏天,彭大运只好和因教育改革而延长半年毕业的侄儿彭程一起参加中考。

为了节约时间,最后半年,彭程就住在叔叔彭大运的房间里,和叔叔一起吃食堂,这样就省得每天来回奔跑了。彭程家距离学校有七八里路,单路上的时间就要花去三四个小时。有这三四个小时,彭程能做多少习题啊!

彭程考上后,别人都说,彭程能考上全公社唯一的中专,都是彭大运手把手教出来的。其实,这话冤枉了彭程。住在彭大运房间这半年,彭大运和彭程都在各自忙着自己的学习,彭大运根本没有辅导过彭程,他也没有辅导彭程的水平。相反,彭大运还经常拿着自己不懂的数理化习题来问彭程。

应该说,彭程对学习还是很有天赋的。彭程很聪明,悟性也好,自学能力特别强,初一初二的数学几乎没怎么上过,但他把课本拿来,从头到尾看一遍,课本后面的练习题基本上就会做了。课本后面的练习题做完以后,他又找来一些难度相对较大的复习题来做,做着做着就做上瘾了,看到数学难题就想去解。后来就连数学老师碰到难题也要找彭程商量。彭程拿过难题,挠挠头皮,在草稿纸上七画八画,三下五除二就把难题解出来了。数学老师把解好的难题拿走了,桌子上留下一片尘土和头皮屑。彭程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洗澡洗头了,头发像一堆乱草,乱糟糟的。

中考时,彭程的数学几乎得了满分,理化分数也是全校最高的。彭大运除了政治比彭程高几分,其余都不能跟彭程比。从此,彭大运失去了参加考试的信心,心安理得地当一名民办教师。二十多年后,彭大运终于等来了他的好运气——国家的好政策,被转为公办教师。由于教龄长,彭大运的工资竟然比当了多年乡镇干部的彭程高得多。

那天,彭程正和叔叔彭大运在家里下象棋,肖妮和肖凤姐妹俩来了。

在这之前,彭程根本不会下象棋。那时农村人基本上都不会下象棋,有的连象棋长什么样都没见过,闲了没事最多两个人蹲在地下,一边晒太阳,一边玩老牯牛赶山之类的游戏。老牯牛赶山就是在地下画一个大的田字格,上面再顶一个小的田字格,一个大子几个小子,有相互吃对方的规则。下到最后,不是大子把小子吃完了,就是小子把大子赶到山顶上下不来,直至憋死。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游戏,往往引来许多人的围观。

但是,也有例外。彭程就知道,横溪十队只要是男的,不管老小都会下象棋,而且水平不低。本来下象棋是本生产队人天阴下雨没事干,相互下着玩的,在外面并没有多少名气,何况那时候大家的肚子都还没有完全填饱,会不会下象棋并不重要。一次,公社二把手曹主任到横溪十队检查工作,在队长家吃过中午饭,打着饱嗝走出来,看见门口地下有两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下象棋,而且非常认真,为对方吃掉自己的一个棋子差点动起手来。出于好奇,曹主任走过去说,你们俩哪个让一让,我来和他下一盘。那个稍大一点刚才吃掉对方一粒棋子的男孩立即站起身说,我让我让,你和他下。

曹主任下象棋在全公社是有名的高手,在公社大院里,除了一把手刘书记不会下象棋,其余都不是他的对手,因此,背地里别人都叫他曹一棋。曹主任名声在外,到哪儿开会或检查工作,都要找人下两盘,有时是大队干部,有时是民办教师,有时是赤脚医生,每次都是大获全胜,载誉而归,没有一个人能下过他的。今天他来了大半天,竟然没有人安排他下象棋,这让他非常失望。难道这个地方连一个会下象棋的都没有吗?

就在这个时候,酒足饭饱的曹主任看见了蹲在门口下象棋两个小男孩。他立刻心上痒痒了,想上去过过棋瘾。

曹主任找小男孩下象棋既是过棋瘾,又是一种亲民的表现,就像现在的有些领导干部,到哪儿视察都要抱起当地的一个小孩亲亲一样。但是,令曹主任没有想到的是,不一会儿他就被对方杀得片甲不留。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的说,你这小屁孩怎么一点面子都不给,曹主任成了光杆司令了怎么干工作!曹主任一边说大意了大意了,一边又把棋子摆上了。曹主任以为刚才是酒喝多了,大意了。于是,他点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想给自己提提神。这一盘他格外小心,可是,下着下着他又觉得哪儿不对劲了,就说,和棋吧,别下了。小男孩不愿意,说不和不和,还有呢!围观的人说,你这小屁孩真不懂事,曹主任要跟你和棋是给你面子,跟你玩。曹主任看看局势无法改变,只好说,好好好,重来重来,这一盘算你赢。可是,第三盘只下十几手,曹主任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把烟头死劲往地下一按,对站在旁边的大队书记说,不下了,不下了,我们还有事,是吧?

从此,曹主任下象棋下不过七八岁小男孩的事就在全公社全区传开了,甚至到县里开会时都有人问他,听说你下象棋连小孩都下不过,是不是真的?弄得曹主任非常尴尬。他只好说,这说明我们那里下棋水平高,不信你去试试。后来有人说,两个小男孩在门口下象棋是大队书记有意安排的。大队书记和公社刘书记关系好,他就是要杀杀曹主任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威风,出出他的洋相。大队书记没有想到,横溪十队的象棋从此名声在外了。那些本来对象棋没有什么兴趣的人,现在也开始迷上象棋了。

彭大运就是这个时候学会下象棋的。在学校里和同事下,到供销社了和营业员下,到街道了就和那些铁匠木匠下。下得最多的还是那些公社干部,因为他们最闲。下课了,或者晚上没事了,他就往与中学一墙之隔的公社大院跑,找这个杀一盘,找那个杀一盘。

彭大运和那些有家有口的民办教师不一样,有课就去学校上课,没课就回生产队干农活挣工分。他是单身汉,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整个暑假都在家闲着。那天他看彭程也在家闲着,就要找彭程下象棋。彭程说,我不会下。彭大运说,下象棋有什么不会的,马走日,象飞田,炮打隔子车直线,小卒过河赛大车,我来教你。

既是叔叔又是老师的彭大运找彭程下象棋,彭程当然不敢不下。于是,摆好棋盘棋子,闷着头往前攻,不一会儿就片甲不留。于是,再摆,再下,还是片甲不留,最后只剩下一个老将孤零零地呆在那里。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彭大运才能显示出自己的优势来,他做题目做不过彭程,考试考不过彭程,如果下象棋再不占一点优势,他真一点面子都没有了。这也是他找彭程下象棋的真正目的。

就在第三盘象棋快下完时,肖凤肖妮姐妹俩来了。

肖凤肖妮姐妹俩像一阵清新的风,立刻吹散了彭程心头的阴霾。

彭程等录取通知书正等得心焦,刚才下象棋又被叔叔连杀了三盘,正灰头土脸的,远远看见肖凤肖妮姐妹俩远远地向他走来,他那颗像死水一样的心立刻掀起一阵狂澜。

肖凤肖妮姐妹俩是当地的两个大美人,就像还带着早晨露珠的两朵含苞欲放的玫瑰,谁看了都想去摘,但谁也不敢轻易去摘,因为她们是带着刺的。肖妮虽然还不像姐姐肖凤那样成熟丰满,风姿绰约,红红的脸蛋就像一颗熟透了的水蜜桃,似乎用手一掐就会掐出水来,但也长成一个亭亭玉立人见人爱的大姑娘了。姐妹俩不仅长得好看,而且家庭出身好,父亲是三七年参加革命的老干部,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现在虽然不担任任何职务了,但公社书记也要敬他三分。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美人谁看了都要动心,但谁也不敢轻易动手。彭程没有想到,他就凭着他那全公社独一无二的考分就把她们姐妹俩都吸引过来了,这怎能不让他心潮澎湃浮想联翩呢!

肖妮和彭程是小学同班同学,又一起升入初中的。同时升入初中的还有小传、小稳和小菊。他们五个人的家都住在同一条路上,小菊家离学校最近,然后是肖妮家、小传家、小稳家,彭程家离学校最远,在圩埂的尾巴梢子上。彭程每天上学时都要从小稳、小传、肖妮、小菊家门口经过。小学时,他们几个和其他同学一样,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加上肖妮的家庭背景,彭程对肖妮有些敬而远之。刚上初中,由于离家较远,接触的大多是外校的学生,他们五个又是同路,于是多了一份亲近。所谓亲近无非是一块儿走一块儿回,一路上说说笑笑而已。五人当中肖妮最大,小稳第二,其余三个是同龄的。每天上学,小传小稳都早早地吃过早饭在家等着彭程,然后一起去肖妮家。他们到肖妮家时,肖妮有时连早饭也没吃,他们就在那儿等,等肖妮吃好早饭了再一起去找小菊。有时彭程走得迟了,他们到肖妮家时,肖妮已经走了,这时再到小菊家,小菊肯定也走了。肖妮是从来不等他们的,吃过早饭看彭程他们几个还不来,书包一背就走了。肖妮来到小菊家,小菊肯定吃过早饭在等她了。初中三年半七个学期,彭程到过肖妮家的次数无以计算,但肖妮从来没有到彭程家来过。现在不但来了,而且连她的姐姐人称大美人的肖凤也来了,这怎能不让他激动呢!

关于肖凤,彭程是知道一些的。他知道肖凤比肖妮大三岁,三年前初中毕业,回到家里,虽然是农村户口,但从来不干生产队的农活,平时在家里除了偶尔帮母亲打理打理菜园子,一般情况下都在家闲着,等着嫁一个好人家。这两年,虽然上门说媒的人踏破门槛,但她一个都没有答应。彭程听人说,她想和姐姐肖雪一样,嫁到城里去,找一个有工作的人家。

彭程看见肖妮肖凤姐妹俩像两朵洁白的云彩向他飘来,他像干错了什么事一样脸立刻就红了。彭程的脸是从眼眶开始红的,一直红到耳朵边,又扩散到脖子根,一直向胸口漫延。彭程感到脸上火烧烧的,似乎整个上半身甚至全身都着了火,汗也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

彭程脑子一片空白,想了半天才想出一句话来,说,你,你们俩怎么来了?

肖凤一改往日那副冷冰冰的面孔,笑着对彭程说,我们是来向你祝贺的,大状元!

彭程上学时虽然经常从肖凤家经过,但从来没有和肖凤说过话,肖凤也从来懒得理他们。现在听肖凤这么说,心里一激动,彭程差点连眼泪都出来了。

肖凤的热情让彭程感到非常意外,或者叫不习惯吧,但她的一声“状元”把彭程的自信心喊回来了。是的,他怕什么呢,他害羞什么呢,他现在是公家人了,她们无论多么高傲,家庭条件优越,毕竟还是农村人,还是农村户口,如果不是有个好爸爸,她们什么都没有。然而,令彭程感到更加意外的是,平时总是和他说说笑笑的肖妮,今天却显得非常羞涩,低着头走到彭大运面前,说彭老师今天也在家呀。

就在彭程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接待这两位从天而降的仙女时,母亲回来了。母亲是从菜园地回来的,一只胳膊擓着一个竹头篮子,一只胳膊抱着青豆秸子,头上还顶着一条洗脸毛巾。

母亲的到来立刻解了彭程的围。

母亲“哗”的一声把青豆秸子往地下一抛,又把装着茄子、辣椒、豇豆的竹头篮子往地下一放,随手扯下头上的毛巾抹了把脸上的汗,然后就来招呼这姐妹俩。

母亲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因为父亲是大队书记,家里每天像车水一样人来人往的,上到公社书记区里干部,下到普通社员,母亲知道什么人什么待,什么人什么菜。母亲对肖凤肖妮姐妹俩笑笑,亲切地说,来啦!母亲知道她们俩可能是彭程的同学,但叫不出名字。自从中考分数下来以后,彭程家里就没少来人,亲戚、邻居、同学、朋友,一波接着一波,有的送来鸡蛋、挂面,有的送来洗脸盆、毛巾,有的送来笔记本、钢笔,有的送来热水瓶、方片糕,等等,弄得彭程压力很大,如果不被录取这些东西送都送不回去。母亲不管这些,不管来谁都热情接待,不管送什么都照收不误,至于录取通知书那是早一天迟一天的事,公家说话哪有不算数的!

母亲转身到屋里端了两条长条凳子出来,笑着说,又没有人给你们罚站,都站着干什么!母亲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气氛立刻活跃起来。

彭程家门口有两棵苦楝树,树龄比彭程的年龄还要大。小时候,彭程经常和小朋友上树捉知了,摘楝树果子玩。现在两棵苦楝树已经长得很大了,树冠把门前所有的太阳都遮住了,坐在树荫下面凉阴阴的。虽然立秋很多天了,但秋老虎还厉害着呢!屋外有小风吹着,却比屋里还要凉快。母亲是个勤快人,门口虽然是泥巴地,但每天被她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连一根草都看不见。

肖凤肖妮坐在一条板凳上,彭程坐在另一条板凳上,面对面说着话。肖凤说,你还会下棋呀,看不出来。彭程说,我哪会下,反正闲着没事,叔叔让我下我就下了,下着玩呗,叔叔说以后到外地上学,什么都要会一点。后面这句话是彭程灵机一动突然想起来的,叔叔找他下棋时并没有这么说。彭程想,不管录取通知书下来下不来,他都不能在肖妮肖凤姐妹俩面前表现出丝毫的急躁和不安,他要拿出随时都准备去上学的架式来,同时也给自己打气,自信自己一定会走掉的。肖妮说,听说顾秀兰毕业回家没几天就订亲了,婆家就在她家对河,男的比她大好几岁!彭程说,顾秀兰是我们班上年龄最大的,怕有二十了吧?肖妮说,她比我只大两岁,今年虚岁才十九呢。肖凤说,那急什么呀!彭程说,农村女孩子说婆家都早,如果不上学十五六岁就有说婆家的。肖妮说,顾秀兰是初中生呀!

正说着话,母亲在屋里喊肖凤肖妮姐妹俩进去喝茶。母亲说,两位小姐姐,进来喝茶。母亲虽然叫不出她俩的名字,但已经知道她们是谁家的闺女了。母亲虽然没有文化,甚至扁担大的一字都不认识,但说话办事都非常得体,一个小姐姐的称呼比任何直呼其名,或其他称呼都要亲切得体得多。肖凤说,不喝,大妈,我们不渴。母亲从屋里走出来说,怎么不喝?我都烧好了嘛!端在大桌子上,快进去,趁热喝了。

肖凤肖妮姐妹俩扭扭捏捏地走进堂屋,看见大方桌上摆了两大碗红糖荷包蛋。

彭程在母亲喊她们俩进屋喝茶时,就明白了母亲的意思。母亲总是这样,第一次到家里来的客人,都要请人家喝一碗鸡蛋茶。

彭程在外面坐着,等肖凤肖妮姐妹俩吃得差不多了,才走进屋去,拿了一只空碗出来,开始剥母亲从菜园地里带回来的青豆角,这可是他们家中午的一道主菜啊。

肖凤肖妮吃过红糖荷包蛋,放下碗就要走了。母亲客气地要留她们吃中午饭,肖凤说,不在这儿吃饭了,回家还有事。母亲说的是客气话,知道她们肯定会走的,不然她早就要去准备菜了。

临走时,肖凤从包里取出一个大本子交给彭程。

这时一直呆在自己房间里的彭大运出来了,对她们姐妹俩说,有空常来玩。

彭程父亲一共兄弟四个,彭程父亲是老大,彭大运是老小。彭程的二叔三叔都成家后另立门户,由于彭大运没有结婚,就一直和彭程他们住在一起。彭大运平时都住在学校里面,只有学校放假了才回来住几天。

彭程把肖凤肖妮姐妹俩送到村头的一棵大柳树下才依依不舍地分手。彭程站在那里,看她们走远了,身影被一栋房子挡住看不见了才转身往回走。这时,彭程才想起手里的本子,由于长时间用手拿着,外面的包装盒已经被手汗浸湿了。

彭程小心地打开包装盒,发现这是一个缎面硬壳笔记本,非常精致,非常高档,硬壳右上方还有一个闪闪发光的金属小牌牌,小牌牌上面还刻着凸出来的“上海”二字。这样的高档笔记本彭程还是第一次见到,只有在县城以上的百货大楼才能买到,一般乡下代销店和供销社是没有卖的。

彭程小心地打开笔记本,只见扉页上用纯蓝钢笔水写了以下几行娟秀的小字,内容如下。

彭幸福同学:

祝你在新的学习和工作岗位上取得更大成绩,前程似锦。

同学:肖妮

一九七八年九月五日

彭程自从接过这个精致的硬壳笔记本,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是,他还是被眼前这几行小字震懵了,一阵热烘烘的暖流,像洪水奔腾一样急速向上流动,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

彭程虽然只有十五周岁,虚龄也就十六岁,但对男女之情还是懵懵懂懂知道一些的。如果说刚才他似乎蒙蒙胧胧地意识到了什么,现在他就更加明确地知道,肖妮肖凤姐妹俩来找他的真正意图了。虽然赠言中没有一个情呀爱呀之类的字眼,但是,在那个年代,在那个把自由恋爱还看成大逆不道的乡下,这已经是最大胆最直露的表白了。自从中考分数下来以后,还没有一个女同学来看他,更没有一个人敢向他表示一个字的。当然,除了肖妮,其他女同学没有一个人来看他,是因为他的分数与她们之间拉开了巨大的差距,而且随着分数将要改变他的人生命运,他与她们之间在生活上的差距将会进一步拉大。因为分数,他将走进新的学习环境,随后将走上令人羡慕的工作岗位,成为一名公家人,成为一名国家干部。也是因为分数,她们将永远与学习无缘,将和她们的母亲一样,走向土地,走向家庭,最终成为一个繁育后代的机器。肖妮之所以敢大胆地向他表白,并不是因为她的分数比别的女同学考得高,与他之间的差距比别的女同学小,而是因为她的家庭条件比别的女同学好,人长得比别的女同学好看。虽然肖妮的分数甚至没有其他女同学考得高,但她很自信,她认为她的家庭背景和个人条件足以弥补她与他之间分数的差距,以及由分数而产生的身份的差异。因为她非常清楚,家庭条件和个人漂亮都是女人的财富,都是女人与男人匹配的重要法码。

彭程坐到堂屋的大方桌前,把笔记本平放到桌面上,重新打开,仔细琢磨写在扉页上这句话的含义,以及深藏在其内部的秘密。看着看着,彭程突然觉得他现在就像他上过的那篇课文——鲁迅小说《狂人日记》里的那位某君,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某君从字缝里看出的满本都写着“吃人”二字,他却从字里行间看出另外一种意思来。彭程认为,这句话虽然不长,但意义非同寻常,其中最关键最重要的就是“工作”和“前程”这两个词。如果他不是考上中专,不久就有一个稳定的工作,而且将会有一个不错的前程,肖妮是不会看上他的。

母亲见彭程一个人坐在桌子前发呆,走过来问,肖妮姐妹俩来有什么事?彭程听见问,立即把笔记本一合,举了举说,你看,就送一个笔记本!

彭程合上笔记本是怕母亲看见笔记本扉页上的字。其实,母亲一个字也不认识,你就是把笔记本拿给她看,她也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彭程合上笔记本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是一种本能,因为这毕竟是男女私情,属于个人的小秘密。想不到母亲却比彭程更早窥见了姐妹俩的秘密,看着彭程说,你可要好好待人家,我们可是望盼着人家哦。

母亲的话让彭程感到羞愧,觉得自己与她还没有什么呢,就被母亲看出来了,另外,他的自尊心也受到了伤害。于是,他立即红着脸说,我望盼她什么家伙?她条件再好现在还是农村户口,我马上就是公家人了。母亲说,她想搞公家户口还不容易,就像水缸里摸鱼,手到擒来!她大姐不也是农村户口,嫁到城里现在不也是公家人了么!

母亲的话确实有道理,也说到彭程的心坎上了,但他还是想保守一点小秘密,不想这么早就把事情搞得满城风雨。

彭程决定明天到镇上去一趟,准备给肖妮买一件纪念品,既然她已经给他送来了笔记本,他总得回赠一点什么,表示自己的诚意吧。

第二天吃过早饭,彭程背着黄挎包就出门了。这个黄挎包是父亲几年前荣获全县学“毛选”先进个人时,到县里开会时上面奖励的。黄挎包虽然有些褪色了,但包盖上那几个用绒线绣的毛主席手写体“为人民服务”几个字依然鲜艳夺目。黄挎包就挂在父母房间的门后面,是父亲平时出门开会或学习专用的,以前他是从来不敢摸的,今天他一声招呼没打背着就走。他觉得他现在有资格用这个包了。今天,他一改往日背书包时斜挎在肩上的背法,而是把包挂在一个肩膀上,然后用一只手捂着往后推一点,这样就显得更像一个大人了。

一路上,彭程碰到不少熟人,都争着与他打招呼,说上街去啊!他不断地点着头答应着。他觉得,今天这些人与他打招呼并不是冲他而来的,而是冲着他的黄挎包来的。

小镇离家有七八里路,和学校差不多远,但方向相反,差不多一个小时就到了。彭程到镇上时,早市已经散了,小镇边上那些菜农已经卖完菜正挑着粪桶往回走,粪桶边上挂着空竹匾,粪桶里满满荡荡地装着稀溜溜的大粪,随着扁担的颤动,大粪一浪一浪的,随时都有浪出来的危险。彭程每碰到一个挑大粪的菜农,都要远远地捂着鼻子匆匆走过。这时他突然想起菜农们常说的一句话:包你吃,包你烧,屙泡屎还往回挑。

彭程想,如果自己不是考上了,也跑不掉挑大粪的命运。

彭程首先来到百货公司,这里是小镇最大的百货商店,里面却冷冷清清的,除了一个七八岁的脏兮兮的小男孩这里瞅瞅那里看看,整个大商场,他是唯一的顾客了。有三五个营业员扎堆在一起说话,看见他像没有看见一样。他也和刚才那个小男孩一样,这里瞅瞅那里看看,因为他还没有明确的目标,究竟买什么,还没有想好。他首先来到文化用品柜台前,这里有各种各样的钢笔圆珠笔铅笔,有各种各样的日记本笔记本,但都不值钱,有的几角钱,有的一块多钱,没有一个超过两块钱的。特别是笔记本,有的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尘,看样子很长时间没有人买了。这里最贵的东西就是1.81元一支的上海依金笔。彭程想,肖妮送他一个至少要值10元钱的笔记本,他总不能只送她一支不到两块钱的钢笔吧,何况这种钢笔肖妮早就有了,而且这时候送笔似乎有些不合时宜。因为肖妮中考分数太低,不准备补习了,这时候送笔是不是讽刺她没有考好?彭程又来到生活用品柜台前,这里有毛巾、脸盆、牙膏牙刷、热水瓶等,没有他需要的东西。他又来到卖布的柜台前,但买布要布票,就是有布票他也没有钱买,买布总要买够做一件衣服的,总不能买一尺两尺吧。

从百货商店出来,彭程又来到镇中心的新华书店。这里也没有人,一个女营业员正在打瞌睡,看见彭程进来了赶紧站了起来。彭程隔着玻璃柜台看了半天没有一本是他想要的书。

从新华书店出来彭程就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了,反正也没有事,时间还早,于是就在街上瞎溜。小镇很小,一些商场店铺散落在小河的两岸,中间有一座小桥相连。彭程从河北转到河南,又从河南转到河北,一小时就转了三圈。商店都差不多,有卖吃的,无非是酱油酱菜盐,还有糖果烟酒糕点之类的;有卖用的,无非是毛巾脸盆牙刷牙膏,还有坛坛罐罐之类的。另外还有医院、照相馆、饭店、茶馆等,唯一有特色的就是电影院,但上午场已经开场没有票了,要看只能等下午场。彭程在街上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觉得实在没有什么好玩的,就在街边茶摊上花一分钱买了一杯带颜色的甜井水喝了,然后就打道回府了。

彭程心里空落落地往回走,好像有什么事没办。走着走着他突然意识到,他的黄挎包就跟他现在的肚皮一样瘪瘪的,空空如也。肚皮空了回到家好对付,挎包空了碰到熟人就不好说了。这时他正好看见路边有一个稻草堆,周围也没有人。于是,他拽了一把稻草,窝了窝塞到挎包里。挎包不饿了,他心里也就不空了。走到村子里,正好碰到小学同学二狗子下工回来。二狗子远远地迎上来说,幸福,幸福,上街啦?彭程嗯了一声。二狗子说,买啥好东西没有?彭程拍拍黄挎包说,你看,满满一包。

刚到家门口,母亲就拿出一封信来说,二宝上午从代销店带来的。彭程接过母亲手里的信,一眼看到牛皮纸信封下方那一排非常醒目的红色大字,就知道录取通知书来了,心里一阵激动,心跳立即加快,他似乎能听到血液在血管里奔腾的声音。但是,彭程很快就冷静下来了,因为学校的名字有些陌生,他填志愿时并没有填这个学校。这时他想到填志愿的事,父母主张填粮食学校,因为粮站的人权大着呢,生产队年年去卖稻,想打几折就打几折,以后分到粮站,当了站长,看谁还敢随便打折。叔叔们建议填化工学校,以后分到化肥厂,生产队买化肥就不用求爹爹告奶奶了,只要他批个二指宽的条子就行了。老师们的意见是填轻工学校或工商学校,以后能分到城里,到城里干什么都比在农村捏泥巴头子强,但填什么都不要填师范学校,到头来什么都不落,就落个粉笔头子。

彭程想,父母叔叔都在为自己考虑,不是卖粮食就是买化肥,一点也不替他考虑考虑,好不容易跳出农门,至少要当个城里人。最终他还是听老师的,第一志愿填的是轻工业学校,轻工业,听着就舒服,工厂肯定都建在大城市;第二志愿填的是银行学校,银行整天与钱打交道,不愁没钱花;第三志愿填的是财政学校,也是管钱的,他穷怕了,总想进个有钱的单位;后面依次是邮电学校和商业学校,邮电局也是他想去的地方,至少打电话不要钱,最差也是商业学校,可以买到紧俏商品。

然而,令彭程没有想到的是,他填的五个志愿一个都没有录取,却被本省的一所农业学校录取了。农业,他一看到这两个字心里就不舒服。他从出生到现在,十几年了,一直呆在农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离家不到十里路的小镇,难道他好不容易跳出农门还要回到农村吗!彭程觉得自己这个大鹏还没有起飞就折断了一个翅膀。

录取通知书是用平信寄的,虽然只有短短的二百多里路,但似乎比人走得还要慢,寄到彭程手里时已经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星期了,离报到只有三天时间了。由于时间紧,要办的事情还很多,接下来一阵忙乱是不可避免的,比如请客,比如转户口等等。通知书上明确规定,转户口时一定要把本人下半年的口粮平价卖到当地粮站去。

第二天上午,父亲亲自带队,一溜四副担子挑着已经分到家里的稻子,像交公粮一样向粮站走去。彭程也挑了几十斤稻子跟在后面,他主要是想看看粮站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现在不是交公粮的高峰期,粮站几乎没有卖粮的,工作人员看他们是考学校卖粮转户口的,也就没有为难他们,立即过磅入库。彭程看着高大威猛的粮仓和那捧着茶杯悠闲踱步的工作人员,心里暗暗有些后悔,如果当时听从父母的劝告,也许几年以后在这里捧着茶杯悠闲踱步的人中就有他自己。

卖了粮食,彭程拿着粮站开的条子和录取通知书到公社去转户口。那时公社还没有派出所,户籍由公社秘书代管。公社秘书姓吴,四十多岁,白白胖胖的,彭程上学时就认识,经常看见他捧着一个外面裹着紫色胶丝网兜的茶杯,蹲在公社大院门口,跟街道上的妇女们啦呱扯淡。彭程进公社大院之前,特地到对面供销社买了一包好烟,看见吴秘书睡觉刚起来,眼睛红红的,脸上还留着篾席硌出的一块印子,竹篾的宽度清晰可见。彭程想笑没敢笑,立即递一支烟过去。吴秘书很热情,找火柴点了烟,又是倒茶又是搬板凳。彭程没有喝茶也没有坐,看着吴秘书给他开户口迁移证。

就在这时,公社二把手曹主任来了,曹主任是来拿信拿报纸的。吴秘书房间墙上钉着一块大白布,布上缝着许多信袋,每个信袋上都写着名字。曹主任见到彭程,问吴秘书,这就是老彭的儿子?吴秘书说,就是。彭程赶紧从口袋里掏出烟,拔出一根,双手递了过去。曹主任接过烟并没有马上去点,而是问,哪个学校录取的?彭程老实回答说,农业学校。曹主任说,农业学校好啊,省得像电影《决裂》里那样,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四年不愿回家乡。曹一棋的话就像一盆冰凉的水,兜头泼了下来,使彭程这个受伤的大鹏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彭程想,我这只大鹏可能再也飞不出家乡这片天空了。

由于时间紧事情多,加上彭程有些害羞,没有机会和肖妮告别一声就来到学校。

报过到,安排好住处,彭程又把父亲送上回去的长途汽车,回到宿舍第一件事就是给肖妮写信。一间宿舍住了七个人,只有一张条桌。正好其他六个同学都忙着逛街买东西去了,给彭程留下写信的空间。

彭程脸皮薄,不善于表达,一说话脸就红,写信是他的强项。平时他的作文就写得好,几乎每篇都被老师当作范文在课堂上念,中考时他语文得了高分,也多亏作文写得好。

彭程一拿起笔就放不下来,思如泉涌,把看过的书想起来的词都用上了,扬扬洒洒,不一会儿就写了十几页信纸,直到有同宿舍的同学回来了,他才匆匆收笔结尾。

宿舍楼一楼有一个小商店,里面有信纸信封邮票,门口还挂着一个绿色的小邮箱,彭程只要把贴上邮票的信塞进邮箱就行了。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彭程觉得,这么重要的信是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寄掉的。第二天一早,彭程就坐车来到市中心的邮电局,把厚重的信递给工作人员称过重,付足邮资,贴过邮票以后,才郑重其事地把信寄掉。

信寄走第二天,彭程就在心里盼着肖妮的来信。每天上午第二节课下课,班长都要到学校传达室的信箱里取信。信一到,同学们都围着班长,看看有没有自己的信。彭程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众星捧月地围在班长身边,而是远远地盯着班长的手,直到班长手里的信像天女散花一样散到每个人的手里,他才沮丧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信寄出去两个星期以后,彭程终于接到肖妮的来信。

肖妮的信是用从作文簿上撕下来的纸写的,虽然一页还没有写满,但彭程看能出来,肖妮是认真的,是下了功夫的。彭程想,肖妮能写这么长的信已经很不容易了,在学校时,只要一写作文,肖妮就要借彭程的作文薄看,每次肖妮的作文和彭程的作文都差不多。在学习上,彭程是很看不起肖妮的,但她毕竟是女孩子,女孩子有几个学习成绩好的呢!如果说,报到前彭程对找一个女同学谈恋爱还抱有幻想的话,现在他彻底失望了。他们植保班一共五十个同学,只有两名女生,而且都长得实在不敢恭维。就是这样长得有些困难的两位女生,还有几个年龄比较大的男生整天围着她们转。

彭程想,就是自己能看上她们,他也不是那几个大男生的对手呀。

肖妮的信写得很朴实,没有一句情呀爱呀的字眼,但彭程已经很满足了,因为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接到女孩子的来信。如果不是自己成绩好一点,考上了这所中专学校,有哪个女孩子愿意给他写信呢!更何况像肖妮这样的长得又漂亮、又有着优越的家庭背景的女孩子。

彭程以最快速度给肖妮回了一封信。在彭程的信里也看不到一个情呀爱呀的字眼。彭程想,既然你不提,我也不提,我虽然是农村人,但我现在是城市户口,毕业以后每月几十块钱是跑不掉的。你肖妮虽然家庭条件好,但你毕竟还在农村,还是农村户口。

就这样,彭程和肖妮之间虽然每月至少要通两封信,但他们俩谁也没有提那个敏感的词。肖妮的信依然那么朴实,那么简单,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没有什么多余的话,一页纸足够了。彭程的信却越写越长,有时竟是厚厚的一沓,一本五十页的信纸两封信就写完了。

后来,彭程成为省内外小有名气的乡土作家,不能说与那时长篇累沓地写信没有关系。

彭程的信充满着浪漫主义色彩,内容大多是对未来远景的规划和描述,当然有时也有对学校和社会上发生的一些事情发表议论和看法。为了写好这半个月一封的信,彭程几乎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来看书。课外活动,别的同学都在操场上打球,或看别人打球,彭程却躲在阅览室里看那些与专业毫无关系的文学杂志或报纸。星期天,别的同学到市里一玩一天,彭程只是偶尔到市里去一趟,一般中午之前就赶回来了,就是想留半天时间看书。学校图书馆对专业以外的书严格控制,一次最多只能借一本,彭程每次都打着借专业书的名义,顺便再借一本文学名著。那些植保、机械、英语之类的书抱回来,他动都没动,等那部他心仪的文学书看完以后,马上就去换。

彭程在写给肖妮的信中,大段大段地抄录着名著里的句子。

时间在鸿雁传书中过得飞快,转眼一个学期就结束了。

彭程是腊月十八回到家里的,一直到过年也没有见到肖妮,并不是不想见,而是没有机会。彭程家和肖妮家相距不过两华里,彭程几乎每天都在心里说,明天我一定要到肖妮家看看,可是,第二天早上一起来,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是明天吧。就这样,一天挨一天,很快就过年了。彭程这种既想见又怕见肖妮的心理,主要是缘于害羞。他和肖妮虽然通了好几封信,但还没有明确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不知道见了肖妮的父母应该喊什么,是空着手去呢还是带着礼物去?是以一般同学的身份去呢还是以未来女婿的身份去?这些都让彭程感到颇为难心。

最终还是母亲的话打开了彭程的心结,使他和肖妮之间的关系有了转机。

年初二一早,母亲就对彭程说,你是不是该到你那同学肖妮家去看看,她还给你送过本子呢?母亲并不知道彭程和肖妮通信的事,但母亲的话让彭程的勇气大增。

吃过早饭,彭程就提着母亲为他准备好的礼物,向肖妮家走去。一路上,彭程心里都在打鼓,他不知道是去肖妮家好,还是把肖妮约出来单独见面好。

令彭程没有想到的是,肖妮的父母早已把他看成准女婿了,对彭程非常热情,一坐下来,又是泡茶又是拿糖,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元宝茶(一种过年吃的茶叶蛋)就端上来了。

中午,肖妮父母又把他们家的一些亲戚和长辈请来陪客。饭桌上,除了肖妮父亲,那就是他们家的亲戚和长辈,肖妮母亲、肖凤、肖妮、肖妮弟弟都没有上桌吃饭。他们把彭程当作贵宾来接待的,一个一个车转着向他敬酒。彭程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受到这么高的礼遇,当然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虽然他每次就喝一点点,但他不胜酒力,最后还是喝多了。

吃过饭,他们又把彭程安排到肖妮弟弟肖恩的房间睡觉。

等彭程酒醒起来后,向窗外一看,西边那轮黄黄的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彭程刚走出房门,肖恩就把盛着热水和毛巾的洗脸盆端来了。彭程洗好脸就要回去,他们又留他说,马上就要吃晚饭了,还是吃过晚饭再走吧,反正又不远。尊敬不如从命,彭程只好留下来吃晚饭。

晚饭时没有中午的亲戚和长辈,也没有喝酒,一家人围在一起说说笑笑就吃好了。吃过晚饭又说了一会话,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彭程才告辞往家走。

彭程觉得这一天过得特别快,虽然说了很多话,但与肖妮说的话最少,最多不超过十句。彭程想,与肖妮之间的话还是留到以后信上说吧。

下篇

彭程和肖妮之间的通信持续了两年多,虽然每次寒暑假,彭程都要到肖妮家玩,肖妮也到彭程家作过客,但是,他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甚至连手都没有牵过。他们之间的感情是纯洁的,崇高的,不搀杂任何杂质的,就像清晨挂在那草叶上的露珠,是晶莹透明的。他们俩在一起时,是放松的,也是矜持的。他们之间的相互吸引是一种精神上的依恋,没有丝毫肉体的欲念和身体的冲动。外界的评价大多也是善意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几个月,等彭程一毕业,分配了工作,生活稳定下来以后,年龄一到,条件一成熟,他们就可以领结婚证结婚了。

然而,早晨的露珠是注定不会长久的,太阳一出来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看就要毕业了,彭程有一天突然觉得好长时间没有接到肖妮的来信了。那段时间彭程正在学校附近的郊区生产队实习,早出晚归,中午不回来。他正怀疑是不是实习期间学校传达室把肖妮写给他的信弄丢了,突然接到家里的电报,电报的内容非常简单,就两个字:速回。

彭程接到电报的第一反应是,家里出事了!彭程想,家里肯定是出了大事,不然家里不会给他拍电报的。具体出了什么大事,他也猜不透。是母亲生了重病住院了?母亲平时血压虽然有点高,但并无大碍呀。是弟弟与人打架出了人命?弟弟平时就有点“二青头”,是不是仗势欺人,把人打坏了,需要他回家处理。还是家里失火了?被盗了?只有回家一趟才能搞清楚。

彭程拿着电报去向班主任请假,班主任二话没说就应允了。

第二天一早,彭程就乘汽车往家赶。好歹路不远,几个小时就到了。

从镇里往家走时,彭程碰到村里的几个熟人,彭程主动与他们打招呼,想问问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彭程发现,他们一个个表情都是怪怪的,如果家里真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他不问他们也会主动跟他说的。

回到家里才知道,原来是他与肖妮之间的事出了问题。

前几天,肖妮的母亲突然来到彭程家,把彭程家的祖宗三代都骂了一遍。骂来骂去就那翻来覆去几句话,无非是彭程的父母,彭程的兄弟姐妹,彭程家的祖祖辈辈都不是人,都是畜牲,都是猪、狗、牛、马、羊、驴、骡子等等,凡是她想起来的动物,她都给他们命名了一遍。最后她还骂彭程一家人都是蛆!祖祖辈辈都是蛆!一家里人被她骂得莫名其妙,骂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个躲得远远的,只有彭程母亲不怕事,留在家里应付她,问她怎么回事?有话不能好好说么!如果是彭程年轻不懂事,哪个地方多有得罪,她愿以母亲的名义赔礼道歉。但是,肖妮的母亲除了骂,什么也不愿说。

肖妮的母亲骂人在当地是出了名的,她仗着丈夫的地位和资格,天不怕,地不怕,谁都敢骂,谁都要让她三分,何况你一个小小的彭程呢!

那天父亲正好到县城办事不在家,傍晚回来时,母亲就把肖妮母亲找上门骂人的事原原本本地跟他说了。父亲说,骂就骂吧,又骂不掉一块肉,就怕他们俩的事要泡汤了。最后他们商量来商量去,商量了大半夜,觉得肖妮母亲骂他们全家是什么动物都可以理解,为什么要骂他们是蛆呢?蛆,多么可怕多么讨厌多么肮脏的东西!他们很难相信,这种只有在粪窖里才能见到,看到了就浑身难受的东西怎么会和自己一家人联系在一起!天快亮的时候,他们终于达成一致意见,那就是这事肯定是彭程惹下的,只有把彭程叫回来,问一问才会清楚。

彭程一到家,母亲就责问他,你和肖妮的事到底怎么啦?她妈为什么骂我们全家都是蛆!蛆,多难听,多恶心!骂什么不好,单单骂成蛆!

听了母亲的话,彭程什么都明白了,但他不知道如何向母亲解释,就是解释也是解释不清呀,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于是,他对母亲说,这事你们就不要问了,我和肖妮的事已经结束了。第二天一早,彭程就乘车回学校了。

原来彭程在和肖妮的通信中,多次讨论过肖妮的职业问题。肖妮自从初中毕业回到家里,除了帮母亲干干家务,什么事也没有,虽然是农村户口,但她和二姐肖凤一样,不愿意到生产队干农活挣工分。彭程曾建议她学个裁缝手艺,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以后他到哪儿工作,她就在哪儿开个裁缝店,也能自食其力。但肖妮不愿意,她希望父亲以后能给她找个正式工作。彭程知道,现在不是学好数理化、不如一个好爸爸的时代了,一切都要靠自己。眼看毕业在即,彭程心里不免有些着急,但也无可奈何。一天,他突然想起他在哪本书上看到一则寓言,觉得与肖妮现在的情况有些相似,就写信跟她说了。

寓言的内容是这样的,有一匹高贵的马,身上有一块肉烂了,然后生了蛆。这些蛆以为依附在高贵的马身上,有马肉吃就和马一样,成了贵族。哪想到有一天,这匹高贵的马跑到沙漠里再也出不来了,最后死在沙漠上,这些自认为贵族的蛆,吃完马肉后也死在那里。

本来,彭程只是想卖弄一下自己的文才,炫耀一下自己的知识和博学,也想借机会劝劝肖妮,要自食其力,不要依靠别人,没想到弄巧成拙。肖妮接到信,读了几遍,一时还是不明白什么意思。过了几天,她把信拿给姐姐肖凤看,想征求一下姐姐的意见。肖凤一看,说不得了了,你谈的什么对象,他把我们一家人都比作蛆了,你还跟他谈什么谈!肖妮一听就气哭了,说彭程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对你这么好,你还说我们一家是蛆!

肖妮哭过之后,心里的气也就消得差不多了,准备给彭程回信,顺便责问他,为什么要把她比成蛆!没想到,她信还没写成,肖凤就把彭程写信的事告诉了母亲,还夸大其词地说,彭程把我们一家人都比作蛆,只会吃公家的老本。

母亲一听,火冒三丈,说我们一家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处人处世的,哪个也没得罪,哪个敢这么污辱我们,良心给狗吃掉了!于是,她跑到彭程家,把彭程家的祖宗三代都骂了一遍。此事在周围村庄引起了八级地震,人们都责怪彭程不懂事,你谈对象要谈就好好谈,不谈就算了,好说好散,干嘛刚穿三天满裆裤就骂人家是蛆呢!此事弄得沸沸扬扬,很快全公社的人都知道了,肖妮想挽回影响都不可能了。一个人的时候,肖妮有时会偷偷地流泪,后悔不该把信拿给肖凤看。

其实,彭程这封信肖妮不拿给肖凤看,肖凤也会知道的,因为肖凤早就开始偷看彭程写给肖妮的信了。肖妮和肖凤住在一个房间,而且睡在一张床上。每天晚上睡觉前,肖凤都要问肖妮,你那白马王子是不是又来信了?其实,肖妮放在床头的信早被她偷偷看过了。肖妮说,他想让我学裁缝,你说我学不学?肖凤说,裁缝要学会了,你一辈子就是累命,一年到头没有闲时,累死累活还不是养活他老彭家人,现在干什么不比学裁缝强!本来肖妮对学裁缝就没有多少兴趣,经姐姐这么一说,更加坚定不学裁缝了。

肖凤就是想激化肖妮与彭程之间的矛盾,找出他们之间的一丝缝隙,然后趁机拆散他们。

自从两年前肖凤陪肖妮给彭程送笔记本在彭程家见到彭大运那天起,彭大运就开始在暗地里追求肖凤了。但是,肖凤一直没有答应,一是她根本没有看上彭大运,二是自己的妹妹肖妮正在和彭程谈恋爱,现在无论开放到什么程度,她们姐妹俩也不可能同时嫁给他们叔侄俩的。其实,肖凤内心里还有一个隐秘的想法,那就是,她觉得自己哪一点都比妹妹肖妮强,如果当初送笔记本的不是肖妮,而是她肖凤,她相信彭程一定会喜欢上她的。每年放假期间,彭程到肖妮家玩,肖凤都千方百计地与彭程接近,尽量多地和彭程说话。但是,彭程对此毫不领会,因为他压根儿就没往这方面想,一见肖凤就凤姐长凤姐短亲热地叫着。肖凤曾严肃地告诫过他,你不要喊我凤姐,就喊我肖凤得了!但彭程依然改不了口。

肖凤的暗示,彭程毫不领情,这让肖凤很无奈,也很伤心。于是,她由爱到妒,再由妒到恨,渐渐发展到要拆散他们的想法。如果彭程和肖妮分手后,调过头来喜欢上她,她会不顾一切地扑进他的怀抱的。当然,她明知道这是不可能,她还忍不住这样想。

这两年,肖凤在爱情问题上总是碰壁,就是因为她总是拿别人介绍的人与彭程作比较。这一比,差距就出来,当然找不到合适的了。睡到半夜,她时常想,肖妮凭什么能找到彭程这样的人做对象,她为什么就找不到,她哪一点比肖妮差呢!

两个月后,彭程从农业学校毕业,分回本县。在县人事局报到时,彭程主动要求到离家最远的一个偏僻乡镇工作。这时人民公社已改为乡人民政府,彭程所在的乡位于这个县的最南边,与邻县只是一河之隔,而彭程的家在这个县的最北边,是三县交界的地方。彭程从上班的地方回家,要先乘汽车到县城,再转汽车到他家所在的乡政府所在地,然后还要步行一个多小时才能到家。因此,彭程每次回家都要穿越整个县域,需要大半天时间。

自从上班以后,除了过年在家待两天,彭程平时很少回家。特别是一年后,当他的叔叔彭大运和肖凤结婚以后,他就更是很少回家了。

乡镇生活是平静的,也是贫乏的。彭程不喝酒,也不抽烟,除了担任党政办主任那几年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应酬以外,剩下那些年,他碰到酒场,能躲就躲,能溜就溜。

在乡镇工作,不喝酒不抽烟是个缺陷,这不仅大大缩小了交际圈子和接触人的范围,而且也给自己的本职工作带来不利,因此,彭程在仕途上一直很不得志。

彭程在乡镇一共工作了整整25年,其中2年农业技术员,8年团委书记,5年党政办主任,6年副乡长,4年副书记,眼看换届在即,如果一切按部就班的话,他能赶在45岁之前磨正,弄个乡长镇长干干是没有问题的。彭程农校的同班同学中,在其他地方担任县委书记县长的已不乏其人,担任副县级领导职务的也不在少数,彭程想,他没有过高的追求,这一辈子能混个正科级退休也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上面突然来了一个文件,本县作为全省乡镇机构改革试点县,乡镇建制要撤掉将近一半,这就意味着将有百分之四十五以上的乡镇干部面临着重新选择工作岗位的问题。很快县委就制定了配套文件,凡年龄超过52周岁以上的科级干部一律退距二线,不再安排实职,45周岁以上52周岁以下的一律不再提拔,乡镇一把手的配置一律要在45周岁以下。彭程虽然只有43周岁,但乡镇合并以后,乡镇以前的正职都安排不过来,彭程想磨正的想法当然也泡汤了。由于干部安排不过来,又不好平衡,县委只好又增加了好几个可有可无的部门,像旅游局、房产局、文联、开发办等等。彭程由于经常在报刊上发表文章,是省内小有名气的乡土作家,就安排到县文联担任副主席。

彭程对自己的安排还是比较满意的,虽然不能和他的那些同学比,但文联毕竟是文人的家,以前他去市里办事,如果有时间偶尔也去市文联转转,见到谁都喊老师,现在让他担任县文联副主席,也算是名至实归了。何况他的家就在县城,到县城工作,省得来回奔波了。

彭程和许多乡镇干部一样,把家安在县城里。开始,彭程并不打算在县城买房的,自己在乡政府上班,老婆刘芳在乡供销社承包了一个柜台,儿子小辉在乡中学上初中,一家人在一起到县城买房子干什么!何况他在乡政府大院里有两间宿舍,乡供销社楼上还有一大一小两间房子,来人也有地方住,人一辈子有房子住就行了,以后儿子一走,房子多还是负担,要那么多房子干什么!彭程不想在县城买房,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想法,那就是不想见到肖妮家的人。肖妮的大姐肖雪就在县群艺馆上班,住在县城里,他怕在县城买房后会经常碰到她,那是非常尴尬的事。

但是,彭程最终还是没有拗过老婆刘芳。刘芳说,下半年她要把柜台转让给别人了,自己要到县城里去陪读,如果彭程真不想在县城买房子,她就去租房子住。刘芳还说,现在外面乱得很,男孩子不看着根本不行!儿子小辉已经上初三,成绩一直名列全年级前几名,但能不能考上县一中还很难说。彭程说,如果小辉能考上县一中,就在县城买房子,如果考不上就算了。当然,他说的考上是指正取,不包括花钱买分数。

小辉果然很争气,以高出录取分数线二十多分的成绩被县一中录取。就在这时,县城第一个高档小区菊苑小区刚刚开盘。当时房子很便宜,五楼就六百多块钱一平方米,开发商还连卖带送。开发商赵老板是彭程的一个朋友,二十年前他在乡镇当团委书记时,赵老板在镇上开了一家修理铺,业余时间也喜欢舞文弄墨。赵老板对彭程说,如果你想买跃层的,最上面一层多加一万块钱就卖给你。

彭程想,既然到县城买房了,以后退休了肯定住在县城,自己又喜欢看书写作,总是要有个书房吧。于是,他就听从开发商的劝,多花一万块钱,买了一套五层跃六层的房子。

彭程在乡镇工作这么多年,没有存到什么钱,而老婆刘芳自从供销社改制以后,承包了一个柜台,一年棍打不动一万块钱是没有问题的。彭程没有想到自己买了这么大的房子,两层近160平方米的面积,买到手还不到8万块钱,加上装修,一共才花了十几万,居然没有一分钱贷款,也没有欠一分钱的债。当然,这都是老婆刘芳的功劳。

彭程和刘芳是在全县团代会上相识的,当时他是乡团委书记,是当然代表,刘芳是作为商业系统的代表参加的。刘芳很要强,也很能干,是商业系统的标兵,年年被评为全县商业系统先进个人。当时彭程和刘芳不在一个乡镇,是结婚以后调到一起的。那时调工作很不容易,找了很多人,费了很多心。没想到,刚调到一起商业系统就不行了。

刘芳抱怨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调呢!

更让彭程没有想到的是,短短几年时间,房价就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他的房子原地不动翻了几个跟头,现在至少要值四五十万了。

县文联就两个人,一间办公室,两张办公桌,一部电话。主席五十出头,原是县纪委常委,正科,乡镇合并后人多没处安排,调到文联。他不懂文,也不搞文,但坐惯了办公室,天天在办公室待着。他自己坐班,但不要求彭程坐班。因为文联经费有限,来人招待要自己掏腰包,不像在乡镇时,一年招待费就几十万,不管来谁都下饭店。彭程除了为省钱,偶尔去办公室打个长途电话,或隔三岔五去拿一次信件,平时很少去办公室。

多年的乡镇工作,使彭程养成了夜间写作的习惯。到县城工作以后,时间充裕了,人也自由了,彭程也想改变这种习惯,可是,每次白天打开电脑,一坐半天,愣是一个字写不出来,而一到夜里就特别兴奋,思维特别活跃,往往是思如泉源。

自从儿子小辉考上大学以后,刘芳就在县城最繁华的商业街租了一间门面房子,开了一家服装专卖店,又花1000块钱一个月雇了一个小姑娘看店,自己当起了老板。门面房是两层的,底下开店,上面是仓库兼厨房,一天三顿饭都在上面烧。

彭程自费订了许多报纸和文学杂志,上午在家就用这些报纸杂志打发时间,快到中午了才下楼,步行二十分钟到服装店去吃中午饭。吃过中午饭没有事了,他就满县城转悠,逮到熟人一叙就是半天,弄得有些心里有急事要办的人,一看见他远远地就躲开了。他在街边看到一个摆修鞋摊的老头,也要站着看半天,还问人家生意怎么样,一天能赚多少钱,家住哪儿,家里还有哪些人等等,搞得就像查户口似的。在小区门口看到一个卖甘蔗的老太太,也要聊上半天,问人家甘蔗是兑来的,还是自己家栽的,问了又不买,弄得人家很不高兴。刘芳曾说他,你不去上班,又不在家呆着,整天在大街上逛什么家伙逛!彭程说,你不懂,我这就是上班,是体验生活,收集素材。

发展太快了!彭程在大街上逛着逛着,时常会不由自主地发出这样的感叹。

二十多年前,他从农校毕业刚到县城报到时,县城只有几条大街,而且是破破烂烂的,楼没有几座,最高只有三四层。现在县城完全变了样子,变得他这个住在县城的人几乎都认不出来了。街道横平竖直,两边高楼林立,商铺比肩,一到晚上,灯火通明,霓虹灯不停地闪烁。现在除了楼没有大城市的高,人没有大城市的多,其余和大城市没有任何区别,什么咖啡馆呀,茶楼呀,KTV包厢呀,桑拿中心,美容美发厅,洗脚屋等等,凡是大城市有的这里都有。彭程还听人说,县城好几家桑拿中心和美容店都有小姐,但他从来没有进去过。

彭程走在琳琅满目的商品走廊里,感觉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实在太少,许多东西他见都没见过,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彭程在家里从来不操心生活上的事,在乡镇工作时他很少在家吃饭,他的衣服都是老婆买好的,她买什么他就穿什么,因此,生活上需要什么他根本不知道。彭程身上从来没有缺过钱,但口袋里的钱总是不见少,除了偶尔到书店转转,买一两本自己想买的书,其它钱他就不知道有什么用了。

彭程除了一个月有两千块钱的工资,时不时还有一张数额不等的稿费单寄来,而且平时也用不上什么钱,因此,他对自己目前的生活非常满意。他觉得钱够花就行了,多了也没有什么用。目前,他们家最大的开支就是儿子的学费和生活费,这些都不用他操心,有老婆管着,儿子一个月用多少钱他都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儿子上的是全国重点大学,他相信找个好工作没有问题。等儿子大学毕业工作了,老婆的生意也不用做了,他的工资足够他们俩在县城生活的了。到那时,他带着工资卡,想到哪儿住几天就到哪儿住几天。何况老婆也是有退休金的,供销社虽然改制了,但劳保金一直还在缴。

这时,他突然想起他农校时的一位同班同学,担任县委书记才两年就被“双规”了,在他家里搜出几大箱纸人民币,还有美元,共计五百多万元。

糊涂啊!彭程在心里感叹道。五百多万,哪一辈子能用得完呢!

一天,彭程逛着逛着逛到一家叫“家乐福”的超市门口。超市刚开张,商品打折,从城里和乡下拥来了成百上千的人,一时间超市门前人头攒动,气球飘扬,彩虹门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彭程由于不想买什么东西,就站在门口看,看五彩缤纷的人进进出出,看一个个顾客空手而来满载而归。这时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彭程的身边一闪而过,迅速进了超市。彭程在心里轻轻喊了一声,那不是肖妮吗!但彭程没有跟着进去,他怕一进去人太多挤散了反而错过了见面的机会。于是,他就站在门口等,眼睛一刻不眨地盯着超市的出口处。

彭程和肖妮自从那年春节分手以后,二十多年了再也没有见过面,后来听说她在乡文化站找了一分临时工,后来听说又不干了,以后的事他就不清楚了。他也没有刻意去关心过。

彭程不知道刚才见到的是不是肖妮,如果是,她怎么到县城来了?是和其他乡下人一样,偶尔来买一次东西?还是就住在县城里?她的家庭怎么样?过得还幸福吗?彭程突然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想见一见肖妮的冲动和渴望。难道近三十年的旧情之灰烬还没有完全熄灭?难道死灰还能复燃?

彭程正胡思乱想着,刚才那个熟悉的身影又出现了。彭程睁大眼睛仔细一看,那人不是肖妮是谁!肖妮今天穿着浅灰色的毛绒大衣,头发剪短了,前面流海烫成波浪形,像一抹流云在头上飘。

肖妮提着五六个塑料袋子正从超市出口处低着头往外走。彭程没有马上喊她,而是等她走下台阶,走到自己身边时,他立即迎了上去,喊了一声,肖妮!

肖妮先是一愣,差一点连手上提的购物袋都掉到地下。肖妮愣了一两秒钟,然后笑着说,怎么是你?彭,彭……

彭程脸一红,笑着说,怎么不能是我!

肖妮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彭程说,早就来了,看你进去的。哦,我已调到县城工作了,县文联,就住在菊苑小区。

肖妮说,我也住这里,离这儿不远,香园小区。

彭程还想说什么,肖妮说,你把手机号码丢给我,我今天还有事,有时间我再与你联系。

彭程掏出手机,问清了肖妮的手机号码,然后按了一串数字,等肖妮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悦耳的音乐声时,说,好了,你打开看看就行了。

肖妮并没有去掏手机,而是一边向停在路边的出租车走去,一边回头对彭程说,我今天还有事,有时间我们再约吧。

彭程回到服装店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这时,睡了一天的路灯也都醒来了,大街上灯火通明,街道两边商铺的霓虹灯像灶堂里的火一样不停地闪烁着。

刘芳正在服装店招呼顾客。现在正是上客时分,有好几个女孩正在挑选试穿一件新款时装。县城早已习惯于夜市,傍晚时客人最多,有的人下了班,一边回家一边逛街。

刘芳看见彭程站在门口,问怎么才回来?彭程有气无力地说,我转到郊区去了。

晚上九点多钟,彭程和刘芳一起关了服装店的门,向菊苑小区走去。

这天晚上,彭程破例没有去开电脑,而是早早地洗了脸洗了脚,躺到床上看电视。

彭程平时很少看电视,因为打开电视不是那些臭得不能再臭的长篇电视剧,就是那无聊透顶的选秀或娱乐节目。彭程对这些节目很反感,刘芳天天却看得津津有味。彭程想看的节目刘芳又不愿看,好歹自己有事干,也不去强求刘芳的趣味和自己一致了。低俗就低俗吧,再低还能低到哪儿去!

彭程今天虽然陪着刘芳看电视,可是心里却乱得很,眼睛盯着画面,其实心里什么也没有看进去。彭程早早上了床,刘芳以为今晚会好好亲热一番的。彭程自从调到县城工作以后,天天和老婆在一起,夫妻之间的事反而越来越少了。刘芳以为,彭程年龄大了,可能对那事也淡了。刘芳一边看电视,一边等待着彭程的进一步动作。可是,等着,等着,等到眼皮打架了也没有等到彭程的任何反应。彭程像木头人一样两眼紧紧盯着电视,好像被电视里面的某个情节吸引住了,又像是魂被电视勾去了。刘芳毫无办法,只好主动出击,说别看了,睡觉吧。彭程说,你先睡吧,我再看一会。刘芳失望地转过身去,一会儿就鼾声四起。

这一夜彭程睡得很不踏实,一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上午,彭程没有翻报纸,也没有看杂志,因为他眼一睁,一看手机,已经快十一点了。他赶紧起床洗漱洗漱就向服装店走去。彭程以为,自己早已把肖妮忘记了。可是,没有,肖妮的身影就像电流一样,激活了他沉睡多年的记忆。那毕竟是他的初恋啊!

下午,彭程又在大街上溜逛,突然想到办公室去一趟,一是想看看最近有没有样报样刊或稿费单寄来,二是想给外省的一家文学杂志编辑打个电话,问问他半个月前寄去的一篇小说处理得怎么样了。

冬天的大街上少有人走,行道树的叶子已经落光了,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彩色地砖上,偶尔一辆汽车从街中心急驰而过,卷起的尘土顿时在天空弥漫开来。好长时间没下雨了,县城的空气干燥得很,到处都是灰尘。

彭程赶紧往边上让了让,尽量贴着街边的商铺走。就在这时,彭程的手机铃响了。

自从到文联工作以后,彭程的手机铃几乎变哑了,过去那种此起彼伏的彩铃声一下没有了。开始他还不习惯,以为手机坏了,吃饭时拿起刘芳的手机拨自己的手机号,手机却响了。这时他才想起,现在没有人找他了。领导不找他,群众也不找他。过去手机两天就要充一次电,现在一个星期充一次电,如果不是为了掌握时间,他早就把手机废了。

彭程以为短信是刘芳发来的,让他早点回去,或让他去办一件什么事,也就没有马上拿出来看。他准备到办公室给刘芳回个电话,知道他去单位了。

彭程继续往前走,拐了一个弯,手机又响了。他掏出手机打开一看,原来两个信息都是肖妮一个人发的,而且内容一模一样:

我在上岛咖啡吉祥厅等你,不见不散。

彭程心头一热,血液立即上涌,额头也津出汗来。他停下脚步,一边转身往回走,一边给肖妮回复短信。他记得上岛咖啡好像在城东国税大厦附近,他的单位却在城西。

彭程到县城虽然大半年了,但他从来没有进过咖啡厅,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转过街口,彭程看见一辆红色夏利出租车,他一招手,车就开过来了。彭程打开前门,坐了进去,说到上岛咖啡。司机也不说话,一踏油门,不一会儿就到了。县城很小,没有出租车司机不知道的地方,特别是对咖啡厅、酒店、茶楼、歌厅更是熟悉不过了。

咖啡厅设在新华大厦的二楼,里面装修得古色古香的,每个包间都是用栗色的木料和茶色的玻璃隔开的,连桌子椅子地板都是栗色的。整个大厅显得有些暗,几盏别致的灯正发出柔和的光。彭程想,咖啡厅可能都是这样的,给你一进来就像泡在咖啡里的感觉。

彭程在服务员的引导下进了吉祥厅,肖妮坐在里面,眼睛正看着窗外。这个包间靠着窗户,光线很好,比大厅里亮敞多了。坐在这里向外看,大街上的一切,一览无余。

看见彭程,肖妮站起来笑笑说,冤家路窄,我们又见面了。

彭程没有说话,而是盯着肖妮上上下下地看,好像要把失去二十多年的光阴看回来。

肖妮嗔怪地说,看什么看!我们都老了。

彭程走上前去,一把抓住肖妮的手说,你好!肖妮的手是那么小巧,那么绵软,像棉花糖一样,似乎使劲一捏就没有了,一点也不像四十多岁女人的手。彭程想,这只手二十多年前就应该属于他的,可是,那时候他太嫩,什么都不懂。肖妮的手被他紧紧地握着,又不好意思抽出来,只好说,坐吧,还呆站着干什么?

彭程坐到肖妮的对面,还沉浸在刚才握手的激动中。这时服务员敲门进来,用托盘端上来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和几碟精致的点心。

彭程学着肖妮的样子慢慢地吮着咖啡,小心地吃着点心,相互倾诉着分别二十多年后的感受,不知不觉天就黑了下来。彭程赶紧掏出手机给刘芳发了个信息,说晚上不回去吃饭了。

这个下午,彭程似乎只带着耳朵,除了偶尔回应着肖妮说的话,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因为肖妮一直在诉说,一直在诉说,根本没有他说话的机会。当然肖妮也不需要他说,他只需静静地用耳朵倾听就可以了。因为肖妮对彭程的一切似乎非常了解,也许是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吧,毕竟彭程在行政上混了这么多年,一个县就这么大,谁不知道谁呢!

肖妮说,肖凤和彭大运结婚以后,家里人才知道,她和彭程之间的事不能全怪彭程,肖凤是有责任的,肖妮的妈妈也是有责任的。肖凤的责任主要是不应该夸大其词,妈妈的责任是太沉不住气,事情没搞清楚就乱下结论。父亲为了安慰她,找人把她安排到乡文化站上班。虽然是一个月只有三十块钱的临时工,但她每天都要去,而且没有宿舍,要早出晚归。一天下班回来,她走到圩心中间时,天已经麻麻黑了。这时,从旁边庄稼地里窜出一个小痞子,一把抓住她的手,就要把她往庄稼地里拖。

又是手!彭程想,这只手他没敢抓,却被小痞子占了先。

肖妮说,她拚命地挣扎,终于挣脱了小痞子的手。但小痞子又来抓她的衣服,她连衣服扣子都被挣脱了几粒。她挣脱了小痞子的纠缠,调头就跑,小痞子紧追不舍。

这一幕正好被吃过晚饭在圩心散步的汤拐小学老师张宝看见了。

张宝几个箭步冲上去,把小痞子撵走了。

张宝家住在县城边上的晨光乡,县师范毕业后却被分到偏僻的汤拐小学。张宝是这个小学唯一的公办教师,其余老师都是民办的,下过课就回家。因此,张宝平时很寂寞很无聊,每天傍晚都要到圩心去散步,一是锻炼身体,呼吸新鲜空气,二是消除寂寞。

肖妮感激地看着张宝,说了声谢谢!张宝非常潇洒地挥一挥手说,快走吧,以后下班走早一点。从此以后,肖妮几乎每天下班都能碰到张宝在田埂上散步。渐渐地,肖妮爱上了这个英俊仗义的男孩。

一年后,肖妮和张宝结婚了。

又一年,他们的儿子出生了。

又过了几年,张宝在肖妮的帮助下,调到县城边上的晨光中心小学,他们的儿子也在这里上了小学。肖妮看看转正无望,干脆辞掉乡文化站的工作,在晨光小学门口摆了一个冰柜。儿子上初中时,肖妮在县城租了一间门面房,开了一家五金商店,由卖铁钉、灯泡、插头、插座等小玩艺,逐步发展到卖专用电器,然后又代理某著名品牌的电视机、电冰箱,门面房也由一层一间发展到两层三间。

肖妮虽然经济上发了财,但生活上过得并不愉快。首先是儿子不争气,初中毕业考一中分数不够,是花钱上的。上高中还是不好好干,去年高考,结果只考了一个三流的大专。肖妮说,这样的学校除了不少花钱,什么都少,毕业了就等于失业!

最不能让肖妮容忍的是,丈夫张宝不正干,背着她还在外面搞女人。开始有人对她说,她还不相信,怎么可能呢!自己在外面走南闯北,累死累活,挣钱给他们父子俩挥霍,怎么也不会背叛她吧!有一次她从外地出差回来,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学校,因为她临走时把钥匙丢在家里,她要到张宝这里拿过钥匙才能回家。

肖妮来到学校,正是上课时间,张宝却不在学校。她问同办公室的其他老师,开始他们闪烁其辞,有的说张老师今天没有课,好像没来,有的说张老师有事先走了。肖妮转身往外走时,在办公室走廊里碰到一位女老师。女老师告诉她,张老师家访去了,家访的学生叫什么名字,家住在什么地方,怎么去,有多远,说得非常详细。肖妮感激地点点头走了。

刚才听了张宝同事们的话,肖妮就在心里打鼓。本来,她只要打个电话给张宝,把他叫回来就行了。但是,她现在改变了主意,一定要亲自到那个学生家去看一看,因为她从那些同事的话里听出别样的东西。于是,肖妮顺着那个老师说的地址,直奔那个村庄那个学生家。

那个学生家离学校并不远,肖妮只用十几分钟就跑到了。她在村庄里问到那个学生家的具体位置,然后直奔她家。

来到门前,她发现该学生家的大门是敞着的,肖妮刚才慌慌的心才定了下来,心想也许真是在家访,不然大门怎么会是开着的!

肖妮径直走进门去,发现堂屋里没有人,但她很快就听到里屋有动静。

肖妮对房门一瞅,竟然也没有关。她悄悄地顺着门缝往里看。这一看不要紧,把张宝当年英雄救美人带给她的那一份情份全部看完了。

原来两个人正赤裸裸地在床上翻天覆地地折腾呢。

肖妮本来想把自己的男人从那个女人身上拽下来,然后把那女人狠狠地揍一顿。但是,她忽然一想,她这样做不是太贱了么!

肖妮准备转身就走的,忽然看见散落一地的花花绿绿的衣服,突然改变了主意。她把地上的衣服收拾收拾,抱着就走,正在销魂中的两个人居然没有任何反应。

肖妮来到校长办公室,校长正在看报纸。肖妮把一抱花花绿绿的衣服往校长办公桌上一掼,说你看怎么处理吧!

校长对张宝与学生家长私通的事早有耳闻,曾侧面警告过他,要注意教师形象,要注意影响。但是,这位张老师固执得很,也胆大得很,根本没有把他的话当一回事。校长想,这个张老师也真是色胆包天,大白天的,竟然连门都不关。

校长放下报纸,喝了一口茶,看看肖妮说,现在,这样的事……还有谁管呢!

校长停了停,又说,这样的学生,这样的家长,有人去关心,有人去主动帮助,没有使这个小学生失学,也就不错了。

……

肖妮对彭程说,校长不管,我来找你!

彭程说,你找我干什么?我能管他吗!

肖妮说,我想报复他!

彭程说,怎么报复?找人把他打一顿。

肖妮说,那倒不必,打人犯法呀。

彭程说,和他离婚?

肖妮说,那倒便宜那个小婊子了,她巴不得我早点离婚呢!她老公外出打工出事故死了,我要是离婚了,不正好成全了这对狗男女吗!

彭程说,那你说,怎么报复?

肖妮说,他能和她,我想和你……

彭程先是一愣,接着恍然大悟似的,脸顿时像二十多年前刚谈恋爱时一样红了,心嘣嘣嘣地一阵狂跳。

彭程小心翼翼地说,这样做合适吗?

肖妮说,怎么不合适!我们之间是有感情的!如果不是……

彭程说,对对对,我们是有感情基础的。你说我们在哪儿报复比较合适?

肖妮说,在哪儿都行,只要你有时间,随时都可以。

彭程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家里最安全。他老婆每天一早就到服装店去,晚上九点钟以后关了门才能回来。从上午八点到晚上九点,家里就他一个人。

自从那次在上岛咖啡见面以后,彭程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给肖妮发一条短信,就像当年地下党接头时的暗号。

彭程的暗号永远是不变的,那就是:需要报复一下吗?

肖妮的暗号总是在不断地变化,有时是:马上就到。有时是:我正有事,等一会再与你联。有时是:我正在外地,回去再说。有时是:这两天身体不舒服,过两天再说。等等。

自从有了“报复”这个事情之后,彭程觉得自己的生活一下子又变得丰富多彩起来,满眼看到的都是绿色的原野,呼吸的都是清新的空气,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劲。有时他又觉得特别空虚,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双手不停地在水里扑腾,一直想抓住什么,结果什么也没有抓住……

吴子长,安徽庐江人。1963年1月出生,1983年7月参加工作。1988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出版长篇小说《有毒的太阳》《残缺的月亮》,散文集《边缘人语》《倾听心灵的声音》,诗集《记住那片月光》等,近年来以中短篇小说写作为主,已在《鸭绿江》《青春》《雪莲》《清明》《安徽文学》《阳光》等文学刊物发表中篇小说十多部。现为安徽省淮南市文联专职作家,《淮南文艺》执行主编,国家一级作家。

责任编辑◎育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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