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输掉的未来
2014-01-12曾颖
文 _ 曾颖
一夜之间输掉的未来
文 _ 曾颖
所有的青春,没什么不同,每一代的轨迹其实都有相似之处。只是隔着岁月的两端,我们觉得不一样了。
那是因为我们观察的角度变了。其实,爸爸妈妈的青春和孩子的没什么不一样。
故事提供者:程翔宇
讲述背景:17岁的儿子问父亲,一辈子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如果有重来的机会,最愿意穿越回到哪一天去改变结果?于是,就有了这样一段回忆。
我至今还记得那一晚被昏黄的灯光和烟雾笼罩着的人们一声声因输赢而变换着的喜悦或痛苦的叫声。那个夜晚是我人生的转折点,我大半生的坎坷与不顺,都可以溯源至此。
那一年我17岁,技校毕业之后被分配到山区一家轴承厂上班。厂子是三线建设的产物,离最近的乡镇有十几公里,自成体系地形成了一个小社会。在那个幼儿园、菜市场、小卖部一应俱全的小小世界里,最缺少的是年轻人渴望的娱乐。图书室厂里倒是有一个,但差不多有10年没有买过新书了。俱乐部偶尔会放一些老电影,后来改为录像厅,再后来变成了台球室和游戏厅,这几乎就是厂里几百号青年工人唯一的娱乐场所。
我们这群刚踏入社会的青工,还不像已成了家的前辈那样,每天偷点厂里的钢材或木料做做菜刀、家具,或上山打猎、下河摸鱼,偶尔偷只鸡或顺条狗,吃得全家满嘴流油。对于20岁上下的我们来说,这样的生活还太遥远。对于那个年纪的孩子,平凡本身便是不可原谅的罪过。
不想平凡,而又不能不平凡,似乎就是我们的宿命。这二者之间的距离,就是我们的痛苦之源。不高的工资、一眼望不到“好”的前途、缺少娱乐和精神支撑的业余生活,让我们度日如年。能让人好受一点的只有两件事:喝酒和赌博。它们就像鸟儿的两只翅膀扑闪着,让我们平淡而绝望的日子飞得更快一点。
在所有青工中,只有三个半人试着从这种温水煮青蛙的状态中挣扎出来。一个是搞音乐的,每天苦练吉他,多年后成为一家酒吧的驻唱歌手,还参加了一个很火的电视选秀节目;一个热爱文学,天天埋头写东西,几年后去了省城当记者;还有一个学习法律,立志要自考法律文凭和律师执照,自救愿望异常强烈;而那半个,就是我。我被那个立志要当律师的同事感染,也想自学点什么,为了有伴,也选择了法律。这其中一半的原因是我的记忆力尚可,背东西没负担;另一半原因是那个同伴是女的,长得也还不错,至少在厂区范围内是这样的。
我和那个女同伴约定,每个月从生活费中攒10元钱,半年后一起去省城买自考书和复习资料,争取在3年内啃下所有学科,等拿到文凭,就一起辞职,去城里当律师。那时,我们对律师这个职业的前景并没有明确的认识,仅是凭着一种直觉,认为那是可以改变我们命运的途径。在我们看来,离开山区工厂就意味着胜利。在交往中,我和那个女同伴也因为有共同的目标和爱好而彼此越看越顺眼。不难想象,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的人生道路应该是这样一个顺序:参加自考,拿文凭,当律师,迎娶另一个律师,组成收入和社会地位都不错的律师之家,永远脱离现在这个环境……
但意外在我和同伴去省城参加考前培训的前夕轰然降临。
那天下午,我揣着从储蓄所取出的省吃俭用近8个月才攒下的70元钱,一路想象着和女同伴一起坐车到省城,找到她托关系联络上的电大班,去蹭人家的复习课。我甚至都开始想象,听完复习课并买好资料后,我们偷闲去省城的公园逛逛,像电影中的情侣那样……
但就在这时,我与我人生中的重要灾星、一生衰运的引路人余大脑袋迎面相遇。
余大脑袋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拽住我,说:“有没有钱?借我点儿!”没有掩饰,单刀直入,直奔主题,一看就是输急了想捞回来的样子。
我本能地捂住包说没有。没有钱捂包干什么?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余大脑袋输光了钱,但没输光智商,当即察觉了我的秘密。我被他死死按住,如被老鹰擒住的小鸡,连象征性的挣扎也没完成,便被他因输急了而变得更刚健有力的手把钱挤了出来。
他一数:“嗬,这么多?阔人啊!你不介意我借一张……不,两张吧。我付利息,月底还你30元!”
我再三解释这笔钱的用途,也没让他良心发现,此时,即使我说是拿回家去给老娘救命的,他也会认为只是拒绝的托词。
还好,他最终只抽了两张,对我说:“走,跟我去601,如果我赢了,现场还你30元!”
他没说另一句潜台词:如果输了,我会是他翻身的希望。
活该我有此一劫,盘算着能收回属于自己的钱,顺便再捞点利息,这贪念一起,便失去了最后逃脱的机会。
601是配电车间几个青工的寝室,因为大家共同的爱好—赌博,而成为全厂赌徒的聚点。以往我偶尔也去,但每次都会在输赢10元以内离开,因为我觉得那不是我应该有的生活。但那天,也许是急于捞回余大脑袋从我这里抽走的20元钱,我的心态有些失衡。我甚至幻想,在捞回那20元之后能再赢点钱,让我和我的那个女同伴能去省城的电影院看一场电影,甚至美美地撮上一顿。这一念之差,我也把手伸向了牌桌,在吆五喝六之中,输掉了我的报名费;在妄图捞回报名费时,又输掉了资料费;在妄图赢回报名费和资料费时,又输掉了住宿费。当我最后以孤注一掷的姿态把车费押上去,并看着它在庄家的怪笑声中灰飞烟灭的时候,我听到空气中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没敢去见我的同伴。她在找了我几次不见人之后,独自去了省城。也许她听说了那天我的“丰功伟绩”,之后再没和我联络过,我也因此躲着她。我发现,那晚我输掉的不只是几十元钱,而是改变命运的愿望和勇气。这也使得我在那个同伴的律师梦实现之后,沉迷于“601”和酒精。几年后,她进城了,并嫁给了一个真正的律师,我和一个山里妹子结了婚并生了孩子。在她成为全国知名律师的那一年,我下岗了。虽然决定命运的因素很多,但我坚持认为,我的人生是在那个晕乎乎的青春之夜里输掉的。
图/黄煜博
曾颖,职业网络工作者、资深媒体人、业余文学爱好者。常以“不务正业”的形象混迹于江湖,写专栏、泡论坛、发博客、玩微博,精通各种雕虫小技,以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出版多部作品集,在国内多家媒体开设专栏。现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