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光阴嫁给了一个影子
2014-01-10朱成玉
朱成玉
这是诗人张枣的一句诗,前一句是“这是我钟情的第十个月”,后一句是“我咬一口自己摘来的鲜桃”。我直接迈过第十个月,也不嘴馋那个鲜桃,独独喜欢了这一句,“我的光阴嫁给了一个影子”。它迎合了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它找准了我心脏的位置,一击即中。
此时此刻,我正坐在老家的火炉边,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捧着多年前的一本文学期刊。连我自己都讶异,这样的场景有多久不曾出现了?大概有20年的光景了,20年前,我作为一个狂热的诗歌爱好者,曾经在冬天里,把桌子搬到火炉边,夜以继日地写诗,天塌下来都不顾。
我不知道,我是在重温那段场景,还是在重温那段心绪。
“我的光阴嫁给了一个影子。”就像炉子里最好烧的一块煤,闪着蓝色的光焰,它在这个时刻跳将出来,总是有它的寓意吧。这是我寻了大半生,终于找到的话。也算是为我的文艺情结做一个了断吧。
它更像是一个怨妇的哀叹,大半生的光阴就此付诸东流,单单得到一个影子的答复。
或者人生,本就是一场虚幻的旅行吧。这一次,在时光的峡谷里,我破例倒着坐了一回过山车,去寻一寻年轻的影子——
年轻多好,脸上生满青春痘的年龄,心上也生满爱情的草。任何一次失恋,都会令你魂飞魄散好几万秒,然后继续毫发无损地成长,这就是青春。平凡而又紧张的日子像弥漫开来的璀璨烟花,朵朵都是眉宇间的小忧愁。丢失了一块小手帕,少女便惊慌失措,以为梦里的秘密,也随那块手帕,一并泄露了出去;一个窥探被心仪的女孩儿捕获,少年的脸红得发烫,心也怦怦乱跳,却背过身去向着风讨饶,“风,唯有你知道我的底细,求你,别说出去”。
那时候的天空很低很蓝,像一面无人敲的大锣,你猛劲儿地喊一嗓子,仿佛就可以将它震破。还有夜里的星星,永远年轻,永远纯真,连一岁都不会生长。
再往年轻追溯一点儿,就到了我的女儿那个年龄,更是数不尽的欢娱无忧。她从未担心什么,未来还那么漫长,等得及她提着拖鞋穿着睡衣玩出许多美丽的泡沫,等得及她在去学校的路上哼着变了调的小曲,等得及她踮着脚尖儿使劲去够一枚闪闪发光的叶子,等得及她跟在一条穿着鞋子的小狗后面,学着它别扭地走路,等得及在老师没来之前迅速消灭一袋果冻,等得及对一辆红色单车的挂念,等得及对一把吉他的眷恋,等得及她去拆开一张张裹着甜丝丝的小秘密的纸条,等得及她郑重其事地对妈妈说“我可以恋爱了吗”……
她的快乐触手可及,如同熟透了的樱桃。那么多的等得及,就像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等着她随意地去挑选。
光阴啊,就这样如流水一般滔滔逝去,所以我们才把一张张撕掉的日历,叫做流年吧。
我们就这样,一边慨叹着岁月的老去,一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光阴的树上到底结了什么样的果实。
我的树上结的果实,是一颗爱着的心。
我幸福,因为一贫如洗中获得了爱情。拿出旧日的瓷碗,它们洁净如初,还有保存完好的粮食和爱恋,我对爱人说,住下吧,这样的好日子需要我们好好品尝。
我感念,因为两手空空时拥紧了友谊。即便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依然感谢上帝在旋律最好的时候让我们是在一起的。我对朋友说,记得和遗忘一样,是给彼此的最好的馈赠。
我为好人祈祷,祈祷他们一生平安;我为从我身边路过的一条小狗祈祷,祈祷它的尾巴永远会因为欢乐而摇摆不停;我甚至在秋天的大风里祈祷,祈祷随风起伏的庄稼们幸福。
而现在,我最该为之祈祷的,是父亲和母亲。母亲忙乎了一个下午,终于弄好了一桌子的好饭菜。我的每一次回来,都是父亲和母亲的节日,他们恨不得将一生的积蓄,都花在我的身上。
我不止一次地在眼前看到暮年的一个景象:那曾经年轻的媳妇,已成弯着背的老妇,穿着不再光鲜的灰色的衣服,在灰色的天空下,捡拾断落的枝条,准备着去生一笼温暖的火。
火焰旁,是她瘦小的影子,如果可以将那影子团起来,只有盈盈一握那般大小。
那不就是我的母亲吗?她所有的光阴,都嫁给了这样一个影子,忙碌着,操劳一生的影子!
父亲唤我,要不要喝一盅?
我正有此意。我提议父亲把桌子搬到火炉边上来,父亲笑着说,你啊,这么多年,一直都是那么喜欢炉火。
是啊,正是借着这点温暖的影子,我才安全无恙地走过这大半生的啊!
微醺中,我看着父亲的影子,父亲也在看我的影子,我们一起,望着岁月的影子。
(编辑 慕容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