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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风车的堂吉诃德

2014-01-09曾园

读书 2014年2期
关键词:风车诗人诗歌

曾园

读王敖的新诗集《王道士的孤独之心俱乐部》,会发现此书犹如虚拟世界里缓缓转动的Google地球,这种幻觉既有魅力又很危险:虽说是虚拟但似乎比真实的地球更精致清晰,从中获得无论多么琐碎的信息都易如反掌,但这种熨帖的舒适感又是有迷惑性的:仅仅是看一遍这些信息,都不是人类中任何个体能够办得到的。

表面上现代诗学能够解释无论多么难的诗歌,甚至能预言哪些诗歌在千年之后仍然有人在读,但全面解释这本诗集里每首诗的方法还没有诞生,即使王敖也有他的弗洛伊德,这个解梦的老法师也难免趔趄、踉跄,在一首诗与另一首诗之间的空白之处。

读着王敖的诗,我仿佛有很多话可说,但又觉得这些尚在熔铸之中的话语隐隐然缺乏某种精确性。我们有两个难处:我们很难指着某一句诗说,这句是这个意思;但要说王敖的诗歌仅有音乐性上的欢愉,意义不必深究,我又很难同意。

诗人柏桦的看法掷地有声:“王敖的诗极具方法论及形而上学的魅力,他写的是一种新型的元诗。很可能,或者更大胆地说,他将开一代新诗风。”王敖和从朦胧诗到第三代再到今天的诗歌脉络交集不多,虽然他也讲究语感,并从中国古代文化和西方诗歌中汲取灵感,但他的诗歌呈现的是另一种景象。

有一个明显的不同在于,许多当代国内诗人要“反映”并“承担”当代“社会责任”,但在此问题上沉默的王敖却“承担”得更好。有意思的是,他用一种谁也没有梦想到的、“道家”的方式去“承担”社会责任。这种出人意料的后果犹如科幻小说《三体》,表面上絮叨着外星人故事,但却比自我吹嘘的现实主义作品更现实,也更切中肯綮。

在《无色的潜水艇》里,王敖说:“必要的无用功,是我生命的真谛。”

这“无用功”的“无用”二字,我们不妨理解为刘易斯·卡罗尔的“胡话诗”(nonsense poetry)的名称。“胡话诗”表面上没有意思或者没有意义,有时候带来音乐般的节律美感,但有时能如王敖自己所说“或者栖身于一段音乐,或者投身几重幻境,从不可预知的方向,手持利刃,反身刺入现实”。这让我想起本雅明的一句断言,“致命的一击往往出自左手”。这左手似乎在我们的生命中处于不重要的位置,相对于太阳、工作、力量而言,更多地指向月亮、闲暇与软弱,但左手的力量恰恰就是诗歌的力量。

因此,我们要试着容忍王敖将一首诗送给“爱兔”而不是一个清洁工,容忍他笔下嬉戏的色彩过浓,玩心过重,甚至还有谐音的玩闹,如“报数人敲打抱柱人”,还有整首诗都在玩弄谐音:

爱过才知,醉过才知,元首的情重

美人的久弄,是新宠物含芳的圆手

挨过才知,罪过才知,美人的酒浓

每人的叹息,在伪人的喘息中凝艳

但玩闹者时而口吐真言,犹如假动作照样也能进球:“……小白鼠/去实验室找工作,仿佛我去闯社会。”“让我徜徉在,穷山恶水的/医疗事故般的,恋爱中的荣华富贵。”“让我/从无路回头的无底洞,跳进跳出,在没有悬念的悬空寺。”

有一首诗泄露了王敖的创作秘密,这首二零零六年的《蜀中行》最后写道:

我抓着方向盘,就像抓着牧童的手

向上寻找废墟,把雷声隐隐的巨石,推回青城山

不必戴上面具,我已有古帝王的气息,只是未敢陶醉

第一句仍在嬉戏,第二句没法不让人想起西西弗,两造相较,为人类盗火的荒谬英雄早已明白众所周知的悲剧命运,而“我”,仍在“向上寻找废墟”。这位青城山的西西弗不为人知,虽然没有帝国,但为自己有着“古帝王的气息”沾沾自喜。我担心这位古帝王指的不是秦皇汉武,而是某位热爱游戏的帝王。不过,“未敢陶醉”表明了诗人念兹在兹的仍然是“口吐真言”,仍然是最终的“刺入现实。”

王敖与堂吉诃德的不同之处在于,王敖自己创造了风车,他不比堂吉诃德略少一些英雄气息,他对风车更了如指掌。他比悲剧英雄多了一重玩家身份。他在美国教书,尽管他常常还乡。

诗歌—风车这种装置不太像那些传统的艺术载体。就拿电影来说,它总是避免不了严肃刻板,因为电影不敢越意义的雷池一步。我们阅读的诗歌,会反过来塑造我们的诗歌观和审美。这正如制造风车的人会向风车发起进攻,并在这出戏里吐露真情。

克里格说,道德与美学原则经过融通之后才能表现出来灵视。“道家”思想与“胡话诗”美学相互交融之后,王敖的灵视在于他能够并乐于看见“细胞的微躯,也识得酒中趣”,“我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卷起了波浪”。

在这本诗集里面,值得注意三首《回乡偶书》,分别写于二零零八和二零零九年。这种“回乡”并非真正的“回乡”,第一首开头一句写道:“梦中人把小汽车拦住,背上的降落伞/飘着雷电的紫荆花。”我们不妨把这种还乡当作域外诗人的“灵视”好了。

请注意这样的一句:“哽咽在泥涂的,头顶分裂苹果的实验树桩。”这不容解读的一句,也是不容误读的一句。将这句诗放进整首诗去读,“欢跳”等词就有了全新的含义。

三十多年来写诗的状况没有发生多大变化,但读诗的环境有了些许不同。“社会责任”往往会突然降临,要求诗歌在矿难发生的时候大声哭喊,并以分贝划分诗人的等级。但是,为什么不在那样的时刻如此要求历史学家或者化学家?在反思矿难、建立一个防范矿难的社会机制的时候,为何又想不起诗人?

巫宁坤曾经引用过鲁迅的一句话来说明艺术与宣传的关系:“所有文学都是宣传,但并非所有宣传都是艺术。”要诗歌去哭,其实是命令诗歌按照读者的要求去生产,而诗歌本身的使命就是与读者已经形成的口味相对立,这一点当然很难得到人们的认可。那么我引用一句美食家谢忠道的话:“所谓星级餐厅,不是仅仅一味地好吃,有时还会颠覆你的口味、想象和习惯,也可能考验你味觉的包容和气度。”诗人如果连星级餐厅的厨师都不如,那么诗歌就不必写下去了。

第三首《回乡偶书》是我最为偏爱的一首,它有醉人的开头:“化鹤的朋友,无声地/停在我的影子里”,尽管“王道士”未必是王敖,至少他也许是王敖的众多化身之一。“化鹤的朋友”也许就是“王道士”的绰号。在现代化的美国,这位道士朋友的法术不容小觑,“飞机场外的亭子/推到一边收成雨伞”,即使是飞机场,也能被点化成东方背景。王敖旅居海外,“思念可以推迟到地平线之外”只是梦想,思乡的时候自然会央求法师朋友“替我回趟家”。

诗人的天职是返乡,王敖委托王道士返乡,自己则“在深渊里挥鳞,请你在我不存在的地方展翅”。我们不妨将“挥鳞”看作鱼类化龙之前的苦修,而“展翅”则是对故乡的一种“把握”,翅膀要多宽大才能把握故乡?修炼必不可少。

无法完整展现这首诗挥发出来的大千世界,我们只需要凝视这一句关于故乡的回忆:“到处都是拦路的繁华,日妓的狂人,也是齐声叹息的正常人。”我们会明白,余华的小说《第七天》难以消化掉的微博碎片,读者却能根据诗句将之拼出一张令人惊愕的脸:这是薛蛮子。在另外一首《和谐颂》里,微博、新闻、段子仿佛一个个毛线团,它的丝丝缕缕被有力地织进了诗中。我们会邂逅似曾相识的一句:“当我在金字塔上推石/你告诉我致富是光荣的。”眼光锐利的读者会发现欢快与沉痛又一次相遇了。这种欢快在我们文化传统中是陌生的,而这份沉痛也是微博达不到的。

(《王道士的孤独之心俱乐部》,王敖著,南京大学出版社二零一二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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