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走了
2014-01-09章敬平
章敬平
1912年2月12日,这天早上,北京,紫禁城,懵懵懂懂的溥仪跟随隆裕太后来到养心殿,举行最后一次早朝典礼。这一次的典礼与往常不同,面对领着小皇帝坐在金銮宝座上的隆裕太后,大臣们不再像过去那样磕头,而是三鞠躬。
与典礼形式之变相对应的,是权力实质之变。在这个最后的早朝典礼上,这对孤儿寡妇要颁布退位诏书,晓谕天下,皇帝要把统治权交付给全体公民。
隆裕太后是慈禧太后的侄女,光绪皇帝的老婆,溥仪的伯母。在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双双死去、溥仪继承皇位之后,这个40岁的寡妇根据姑妈的遗嘱,抱起三岁的皇帝,走上金銮殿,对重大事件发布命令。
悲痛中,隆裕太后迟迟不肯在早已起草好的退位诏书上盖玉玺。这份合同是晚清最后一个状元和他的幕僚们起草的,全文三百来字,表达了四层含义:
第一层含义是退位的背景:革命党发动武昌起义,很多省响应革命,纷纷独立,皇室与革命党举行南北和议,前后两个多月,迟迟没有结果,搞得华夏沸腾,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可见,“国体一日不决,民生一日不安”。
第二层含义是人民的意愿:共和是大多数人民的选择,是人心所向。
第三层含义是太后的态度:既然人民选择共和,我就不能只顾我爱新觉罗这个家族的尊荣,而置人民意愿于不顾。所以,外观大势,内审舆情,皇帝要将统治权归诸全国,定为共和立宪国体。
第四层含义是太后的命令:在这个辞旧迎新的历史时刻,请袁世凯全权负责组建临时政府,商讨中华民国统一大计。我和皇上呢,提前退休,做个局外人,优哉游哉地过几天舒服日子,一辈子享受民国的优待,以乐见其成的姿态,期待着国家长治久安,人民安居乐业。
你看这诏书,审时度势,深明大义,坦坦荡荡,一副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架势,怎奈,隆裕太后和大臣们几度落泪、几度哀号,道出了诏书的虚伪、退位的无奈。说到底,如果没有革命党闹事、袁世凯逼宫,隆裕太后怎么舍得结束清朝268年的统治。
26天之前,还是在养心殿,溥仪看到隆裕太后坐在养心殿东暖阁的炕上,用手绢一个劲地抹眼泪,一个又粗又胖的老头子跪在她的面前,满脸泪痕。长大以后,溥仪明白,他们双双哭泣的原因,是这个叫袁世凯的老头子向隆裕太后直接提出了退位问题。他对她说:“自古无不亡之国。亡国之君,身受杀戮,古今中外,斑斑可考。”见隆裕太后受到惊吓,他借机劝她接受优待条件,认为这是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创举。
革命党武昌起义之后,隆裕太后期待袁世凯挽狂澜于既倒。岂料,审时度势的袁世凯养敌自重,占领汉阳之后,按兵不动,没有乘胜追击进攻武昌,而是暗示革命党谈判:我帮你们赶走皇帝,你们同意我做大总统。同样审时度势的革命军同意了袁世凯的条件,并使用成立南京临时政府的“激将法”,迫使袁世凯和清廷早作了断。
如此背景下,袁世凯不能再拖了,他开始逼迫清帝退位。可能是良心愧疚,可能是担心皇室拼命,也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袁世凯建议南京临时政府按他所说的,提出“优待条件”,让清帝“光荣退休”。后来,他指使亲信在御前会议上提出清帝退位和优待条件,有个激进的皇室成员表示反对,他便唆使革命党把他暗杀了。再往后,他唆使群臣密奏隆裕太后,以法兰西革命绞杀国王的前车之鉴,吓唬没读过法兰西革命史的她。于是,隆裕太后只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跟他讨论优待条件了。
现在,隆裕太后正式答应了,并在最后一次早朝典礼上颁布退位诏书。而袁世凯——这个曾经誓言决不辜负孤儿寡妇的人,却没有出现在这个历史场景中。隆裕太后不顾劝慰,不停地哭。眼见劝慰没有什么效果,那个事实上忠于袁世凯的外交大臣,好像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她说,革命党发来了紧急电文,如果正午之前清帝不能如约退位,他们就收回优待条件。
恐吓果然比劝慰有效。隆裕停止了哭泣,愣了片刻,抬手交出诏书,让人盖上玉玺,昭告天下。
这个终结中国两千多年封建帝制的历史时刻,就这样结束了。
回头看,这个历史时刻充满了悲伤、潦草、无奈、不堪,没有大历史的宏大叙事,没有诏书字面上的谦恭、高调、明理、欢愉,留给后人的除了几张纸,还有纷繁的评说。
持革命派观念的人说,对比法国大革命中被绞死的路易十六、英国资产阶级革命中被绞死的查理一世,清帝以退位换取优待条件的那几张纸,表明辛亥革命这个资产阶级性质的革命,具有妥协性、不彻底性。
持宪政派观念的人说,清帝退位,对皇室而言,是耻辱的,也是光荣的。那几张昭示天下的纸,是光荣革命的象征性文本,是一份对清廷、对革命党都有约束力的建国契约,使得起初模仿法国大革命的辛亥革命,最终以谈判的方式,走了英国革命的道路。
我赞成宪政派的观念,我感动于退位诏书的问世。农历腊月二十五的那个早晨,昭告天下的退位诏书,作为一份具有宪法意义的法律文件,告诉全体公民,此后,这个挂了几千年龙旗的国家,要挂共和旗;这个走了几千年专制路的帝国,要走宪政路。
(郭晴摘自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皇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