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思与留白
2014-01-09杨晓敏
杨晓敏
由于长期编刊物,我和许多小小说作家先由作品再到人,一生二熟,后来成为朋友的不少。小小说作家大都聪明率性,因为非如此不能敏感地捕捉生活细节。不论在什么场合,文友们只要一聊起小小说,谈笑间,便拉近了距离,有了缘分。
和曹德权的交往亦是如此。巴山蜀水,人杰地灵,德权曾两次来郑州参加小小说颁奖会。虽来去匆匆,无暇促膝长谈,但私下里见德权和文友们说古论今,酬酢间长袖善舞,便知其性格魅力了。
我喜欢德权的小小说。
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我国出现了一批专门从事小小说创作的先行者,德权是佼佼者之一。或许是受到中国古典文学的熏陶较深,德权的语言颇见个性,精到老练,常有点睛之笔。凡叙事物,刻画人物,文字灵活多变,充满弹性和活力。以《老龙滩有条大乌棒》为例,一路写来,长短句错落,行文峰回路转,起承转合,节奏感极强,带有明显的唐诗绝句遗韵。
乍闻滩里有条乌棒鱼,平静的乡村顿时被搅得一派涟漪。究竟有它如何,没有又如何,德权把不能再简单的一件小事,铺排得妙趣横生。大乌棒“有大半根扁担长,有狗崽儿粗,有满月的猪儿般重……总之总之,老龙滩有条大乌棒”。“……有了盼头。有了繁忙的日子。”紧要处三言两语,几句对白,便勾勒出乡野青壮们豁达、爽朗、狡黠的性格及音容笑貌。
在我看来,《窝子》是德权写得最为出色的作品,也是新时期小小说精品系列不可多得的佳构。一位农妇被逼借种生子的故事,构思上并无多少奇特,甚至有些落套。但德权借题发挥,言近旨远,把农妇在百感交集中的屈辱、愤懑、心酸、怨恨乃至一些期冀,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农妇生子后再次来到荒野窝棚,试图寻找今生再也涂抹不去的痕迹:
还是那山那风那夜。
一夜心惊一夜气闷一夜无声。
终于,天际开始出现鱼肚白。
二妞轻轻地抽泣起来。好久,她抹去眼泪,抓起鸟炮,狠狠地对准那颗启明星一勾枪机。
嘎咚!
天空霎时大白。
写到这里,农妇的信念坍塌了,残存的一丝希望荡然无存。这是多么沉重的一笔,我们无不为农妇掬一把同情之泪。小小说讲究留白的艺术,言有尽而意无穷。一个小小说作家,从数量上很容易创作出上百篇作品,但随着时间长河的沉淀过滤,哪怕能留下三两篇像样的佳作,便可额手称庆了。然而像德权这样,在不长时间的创作中,一下子写出数篇质量上乘、耐人寻味的小小说,实属不易。没有扎实的艺术功底和严谨的创作态度,是达不到如此高度的。还有《大山的情绪》、《童神掌》、《逃兵》等,构思上无不独具特色,占尽风流,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这些作品陆续收入各种选本,正是对德权小小说创作的认可和肯定。
曹德权的小小说创作,擅长刻画形形色色的人物。作家擅长用简约的笔墨、白描的写法,从人物的心理层面切入,刻画出中国画一般的人物形象,方寸之间,尽显人物本色。他的语言简练、精致,能够品咂出生活的滋味。总的说来,他的创作顺应主流小小说的创作方向,显示出过硬的艺术功底。
附:
窝 子
曹德权
雷公吼了一阵后,那一弯月儿骇得躲进一汪黑纱中,渐渐地,黑沉沉天地一色。
山梁子上偶尔亮起火星,是守窝子的汉子点燃了辣味十足的旱烟叶。
嘎咚!
不知是从哪个窝子放了一鸟炮。便有粗野的骂声打破夜的宁静:“我日你个干妈!再来老子送你上西天叫你断子绝孙!”
夏夜是野猪的世界。
各家各户的山地边便都蹲了守窝子的男人。这个时候包谷棒子正长得旺实呢,如不精心守着,遇到野猪光顾,包管一夜工夫全给你拱平!
二妞一直蹲在自个的窝子里,呼吸也一直紧促。男人被婆妈支差到很远的姑爷家帮工去了,让她来蹲窝子。
哒,窝子边响了一下。二妞浑身一颤,抓紧了身边的鸟炮。
夜,总也是静,她轻叹了一声,闭上了眼,眼前又晃出婆妈阴冷的面孔:“蹲窝子去吧,有人去了别吱声儿,喂条狗两年还知道走草呢,一个大活人哪有十年八载困不出个崽的?哼!”
她一身都是过。她认定是男人不中用,但婆妈不认这,婆妈要的是香火。
渐渐地,她松下手中的鸟炮。
他会是谁?他敢来吗?
她在脑子里把七沟八梁的男人过一遍电影,还是茫然。婆妈会去支差谁?
大半夜过去了,没有了响动。二妞困乏的身子,正要躺下解解乏,哒,窝子边又有响动,她一惊,手下意识地向鸟炮摸去。
就在这个时候,她闻到了一股酒味,并感触到粗重的喘息声……
她不知怎么办好,又羞又气,心中包藏着难言的隐痛,身子不由自主往窝子里紧缩。
一个壮实的黑影犹豫着挪进窝子。
窝子开始战栗起来。
茅草窝子终于在呻吟和粗重的喘气声中轰地塌下!一团沉重的大黑影在夜幕下颤抖。
夜复又宁静。
启明星升上天空,不断忽闪着眼睛。
二妞凄惶地坐在倒塌的窝子里,摸摸光光的大腿和胸脯,脑子轰的一声炸了,她抓起鸟炮,对着黑影离去的地方嘎咚放了一炮!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
二妞不再蹲窝子,蹲窝子是男人的事体。
二妞在家逗娃崽睡,二妞逗着逗着心上总吊起一个沉重的谜:他是谁?这个冤家啊!
她有点恨自己,怎么没看清他是谁呢?
娃崽长高了,蹦跳着上学了,她的心揪得更紧了。她将娃崽的长相同七沟八梁的男人对号,竟对不上。
这晚,她终于告诉男人,她要去蹲窝子。
男人奇怪:“咋啦?婆娘蹲啥窝子?”
她恼了:“就去就去我偏去!”
她男人吃惊地盯住她,只好把鸟炮给了她。
二妞去了山梁子。
她特意从箱子里取出那晚穿的衣服,闭了眼蹲在窝子里不动。
还是那山那风那夜。
一夜心惊一夜气闷一夜无声。
终于,天际开始出现鱼肚白。
二妞轻轻抽泣起来。好久,她抹去眼泪,抓起鸟炮,狠狠地对准那颗启明星一勾枪机。
嘎咚!
天空霎时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