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当一部《论语》看
2014-01-08林谷
林谷
有一次,我去天津大理道看望李霁野先生(1904年~1997年),在闲聊当中又自然谈起鲁迅来。我说,鲁迅去世后,他的亲友、学生们都写了不少回忆文章,其中不乏具有一定深度的佳作,但却少了一本由最接近的人写的鲁迅谈话录。这种谈话录把鲁迅日常生活中的言谈、举止,包括饮食起居、喜怒哀乐,甚至一些生活琐事如实记录下来,这对深入认知和研究鲁迅的思想、性格与为人都大有用处。李先生对此也有同感,他说,其实许广平最有条件做这件事,但不知为什么没有做,是很可惜的。然而,“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在鲁迅那里得不到的,在胡适那里却得到了,这就是台湾学人胡颂平先生编写的《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作者以朴实可信的文笔,把一个现代圣人的形象活灵灵地展现在世人面前,读来亲切感人得很。《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于上世纪80年代在台湾出版,大陆版则是1993年由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的,一次印刷5000本。但很遗憾,这样一本好书却很长时间没有再版,一直等到2006年10月,才由新星出版社重新出版,而且近年来一些文摘报刊,如《作家文摘》《读书文摘》也在纷纷转载这本好书的篇章,可见胡适在我国读书界经久不衰的地位。
胡颂平曾是胡适任中国公学校长时期的学生,对胡适的思想、学问和人品一向非常敬仰。1958年4月,胡适从美返台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长,充当胡适秘书和助手的,正是这位已有50多岁的老学生胡颂平。这真是一次“天赐良缘”,正是有了这次师生契合的机会,才有了胡颂平后来的两部传世之作,一部是研究胡适不可不读的《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另一部就是《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了。当时“中央研究院”总办事处设在南港,胡颂平家住台北。他每天下班回家就想胡适白天讲的那些话,觉得非常有趣,而且也很重要,如任其随时光消失,实在可惜。这时他想起马相伯先生(1840年~1939年,中国教育家)99岁生日时,胡适对新闻记者讲的一番话。胡适说:“马相伯是我们的‘国之瑰宝,他的一言一行,应该有一个人在他身旁随时随地把它们记下来。”胡颂平从胡适这段话豁然有悟,于是下决心从1958年12月恢复中断了20年的日记,开始逐日记录胡适先生的日常言行,从1958年12月5日起,一直记到1962年2月24日胡适逝世那一天。
胡适是现代中国文化思想史上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尤其是他的道德品性更受到海内外人士的衷心赞扬,被尊称为“圣人”和“人伦楷模”。徐志摩在给梁实秋的一封信中就有“胡圣潘仙”一语(潘光旦只有一条腿,可跻身八仙)。苏雪林则说:“胡先生的温良恭俭让及其休休有容的气度,尼山(即孔子)之后一人而已。”我读《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就觉得这本书如同记录孔子言行的《论语》一样,记述的是20世纪一位新孔子的珍言和德行。因此,我是把《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以下简称《谈话录》)当作一部新《论语》来看的,而且也像司马迁到鲁地瞻仰孔子遗迹后发出的感慨那样,也对这位新孔子油然产生“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感觉。
胡适是个有很高德性的人,特别是在做人这个人生根本问题上表现得尤为突出。胡适去世后,他的朋友和学生在缅怀他的文章中对他的为人之德无不赞颂备至,有些无私助人、不求闻报的故事更是感人至深。林语堂在一篇回忆文章(《我最难忘的人物——胡适博士》)中就讲到他亲身体验的一件事:1920年林语堂获得官费到美国哈佛大学做研究生,不料到了美国,官费却迟迟未能汇来,使他顿时陷入困境。他便立即打电报向国内告急,结果很快收到2000美元,使林语堂得以顺利完成学业。林语堂回北平后就向北大校长蒋梦麟先生面谢汇款事。蒋先生诧异地问:“什么两千块钱?”原来解救他摆脱困难的是胡适(当时任北大文学院院长)。那笔在当时近乎天文数字的钱是胡适从自己腰包里掏出来的,而且从不向人提及。
或许有人要问:胡适为什么待人这么好,他究竟图的什么?是什么思想促成他这么做的?有一次胡适与胡颂平的对话可以为我们解答这个问题。胡颂平对胡适说:“我读《论语》,在先生身上得到了印证。”胡适先是“哦”了一声,然后平平淡淡地说:“大概是多读《论语》的缘故吧。”过去有些保守派学者往往攻击胡适“数典忘祖”,背叛中国传统文化,这真是天大的误解和冤枉。胡适虽然是五四时期打倒孔家店的挂帅人物,但他从来没有对祖国传统文化全盘否定过。他整理国故,其实是一种去伪存真、淘汰糟粕的工作,对祖国传统文化中的精华一点也没有舍弃过,抛弃的只是那些妨碍中国进步的东西。他所说的“全盘西化”,实质上是“充分西化”之意,这一点他曾详细解释过。在如何做人这样一件大事上,他终身奉行的也一直是中国儒家的伦理道德思想,其核心内容就是孔子提出的人生最高理想——“仁”。“仁”的观念包涵很广,最根本的一条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胡适的人格魅力主要来源于此(当然也不排除西方人文主义对他的影响)。
孔子的“仁”,是一种很高境界的爱,它主要不是物质的,而是精神的,是要帮助所有的人成为有德、有智、有才的人。作为孔子思想的继承者,胡适也是这样做的。他不仅慷慨解囊从经济上帮助别人,更多的是随时随地从思想教育上帮助人,他希望所有的人(尤其是青年)都能成为有思想、有知识、有才干的人,来共同建设一个科学、民主、富强的国家。在《谈话录》里,这方面的内容颇多,如1961年4月21日、26日两日所记的一件事就很能说明问题。21日这一天胡适在报上看到一家戏院正在上演一部电影《雄才怪杰》,他就向胡颂平推荐说,这部电影很值得让孩子们看一看。胡适接着介绍了这部电影是讲在美国发生的一件轰动全世界的案子。35年前,美国田纳西州还认为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不符《圣经》教义,不许学校教生物进化论。当时有个中学教员叫史东生的,认为这种做法是反科学的,他决定以身试法,以引起全世界的关注,故意在中学里讲人是由人猿演进来的,又授意学生的家长来检举他,这样他就可以走上审判台来揭露那些保守势力的错误了。这件案子在当时影响很大,很快引起世界各地公众的义愤。4月26日,胡适又问胡颂平:“你的孩子都看过《雄才怪杰》的电影吗?”胡适还告诉胡颂平,这个故事中有位新闻记者叫曼铿(H.L.Mencke),真是个了不起的人,说他在美国读书时,曼铿正在办《太阳报》,后来又办了一种叫《水星》的杂志,对美国的种种现象进行批判,报纸一出来很快就卖光了。史东生被控的案子发生后,《太阳报》全力支持他的一切费用,即使将来败诉后被罚款的话,也由《太阳报》来负担。胡适强调说:“曼铿是这件案子中一个重要人物,不知道你们的孩子注意到没有?”胡适为什么这样不厌其烦地向人推荐这部电影呢?这是因为:一、胡适一贯重视西方进步文明,并不遗余力地进行宣传;二、胡适一贯坚持对旧观念和保守势力的批判,他不仅自己做,也鼓励别人这样做;三、胡适热情赞扬曼铿见义勇为的斗争精神,他希望人们及他们的下一代也能发扬这种支持正义、勇于斗争的精神。
孔子讲“仁”的含义除有“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外,还讲到“仁”的另一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流传至今,已成了家喻户晓的老生常谈,但真正做起来可不那么容易。胡适对人的体贴入微随时可见。1961年2月25日晚7点半,胡适心脏病复发,脉搏每分钟140跳,呼吸困难,冷汗如雨,马上送医院急救。2月26日记:清晨四时以后脉搏降到88跳,渐渐恢复正常。8点半,颂平进入病房,先生若无其事地躺在床上,笑着说:“昨夜可能要出大乱子,把你们吓坏了吗?惊动了大家,我心里不安。”颂平连忙请他不要说话。他又说:“我对心脏是有经验的,我自己会知道,你们不要怕。”胡适就是这样的人,自己病得那么厉害,却不忘安慰别人。因为他待人一向温和有礼,自然也会得到别人发自内心的回报。1961年12月24日所记胡适在医院里过圣诞节的情况让人备感人间温暖:今天阴历11月17日,是先生的阴历生日,又是圣诞节,先生穿上前些时钱诗亮等12人合送的绵织晨衣,坐在床上看报。胡颂平到了房间,就向先生祝贺。先生拱起双手回拜,慈祥而又愉快。这时房内圣诞树上的彩色小电灯明亮闪烁,映着各种装饰品,特别热闹。先生说:“这大概因为我是个heathen(即不信教者)的缘故,曾护士长们几个人把它装得特别漂亮。”我每次读到这里,内心就会久久不能平静,一个有着伟大灵魂,为中国的进步和人类幸福而殚精竭虑的好人,离开这个世界实在是太早,太早。
在中国,胡适享有的崇高声誉很少有人可与他相比,但是,从各种不同动机出发的批评与攻击也从未停止过,“誉满天下,谤亦随之”,正是他一生的写照。在对待各种批评的态度上,胡适也为我们树立了典范。除了为辩明真理必须予以反批评外,对某些有欠公允的指责和谩骂,他往往一笑置之,不予计较,“容忍比自由更重要”,就是他的座右铭。胡适曾挨过鲁迅不少骂,但他却一次没有反击过。鲁迅逝世后,苏雪林愤然讲了一些过头话,胡适立即写信加以劝阻。他在信中说:“凡论一人,总须持平。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爱,方是持平。”他认为鲁迅的长处与成就还是应该肯定的,并明确为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所谓抄袭说辩诬。《谈话录》1959年3月22日记:今天夜里,先生对王志雄(胡适另一助手)说:“有些人真聪明,可惜把聪明用得不得当,他们能够记得二三十年前朋友谈天的一句话,或是某人骂某人的一句话。我总觉得他们的聪明太无聊了。人家骂我的话,我统统都记不起了,并且要把它忘记得更快更好!”1961年9月5日又记:毛子水、吴大猷来。先生想让吴大猷当研究院院长,吴大猷说,我不行,我会被人骂的。先生说:“我已被人骂了40多年。我觉得应该做的,只要60%对国家有利,40%被骂,我还是不怕骂的。”
胡适是个读书种子,也是位大学问家,虽然他关心政治和天下大事,但他的人生趣味主要还是来自读书和学术。因此,在《谈话录》中自然少不了有关读书、写作、治学等方面的内容。胡适酷爱读书,即使去住院也不忘记带书。1959年4月9日,胡适因背部肉瘤手术后出去演说,无意中挥动手臂,致使刚拆线的伤口进裂出血,于是又住进医院,随身又带去了一本英文书。4月14日记他开始读《基督山恩仇记》后说的一句话:“我觉得闲着可惜,所以有空就看书。”并讲他在美国时,就是在坐地下电车或上厕所时把一部袖珍本莎士比亚戏剧集读完的。接着又讲起欧阳修的“三上”:马上、枕上、厕上,说欧阳修的文章多在“三上”构思的。4月16日,有位来医院看胡适的朋友劝他要节劳,少看书,认为他的睡眠时间太少。胡适却说:“晚上可爱。那是我最好的时间。我可以任意的东摸摸,西摸摸,做我自己要做的事情。”胡适曾给一位青年朋友写过一首互勉诗,很有意思。诗曰:“不做无益事,一日当三日;人活五十年,我活百五十。”怎样才算是“一日当三日”?原来他是连晚上睡觉的时间也要用来读书和做事的。胡适写的文章观点明确,直白如话,既好看,又好懂。谷林先生在《答客问》里谈到他喜欢哪些作家和作品时,除提到周作人与鲁迅外,还提及胡适,他说:“再有一个胡适,令人望而生畏的哲学甚至禅学,到了他的笔下,就生动、亲切了,简直独一无二,难以企及。”对谷林翁这一看法我完全赞同。在《谈话录》中,胡适谈到写诗做文大概有八九次之多。1959年5月16日记:台大侨生6人来见先生。他们组织了一个海洋诗社,还带来了《海洋诗刊》。先生对他们说:“你们学做诗,要分两部来说,一部是‘我,一部是‘人。你们做的诗如果不预备给别人看的,你做好了就烧了,那就随便怎么做都可以;如果要给别人看,那么一定要叫别人看得懂才对……我的主张,第一要明白清楚;第二要有力量;第三要美。文章写得明白清楚,才有力量;有力量的文章,才能叫美。如果不明白清楚,就没有力量,也就没有‘美了。”1960年4月21日又对颂平讲了他自己做文章的切身体会,先生说:“我的文章改了又改,我是要为读者着想的。我自己懂了,读者是不是跟我一样的明白?我要读者跟我的思想走,所以我写文章是很吃力的。这是一种训练,这种训练是很难的。别人写文章,只管自己的思想去写,不为读者着想,我是处处为读者着想的。”胡适的这些话把古今文章的成败得失分析得再透彻不过,有志于写作的朋友不妨在这些地方多看它几遍。
胡适在学术研究上最重视治学方法。从杜威的实证主义与乾嘉学派的考证学出发,他提出的两句治学格言:“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有很大影响。但到了晚年,他似乎更多地关注治学的态度问题,这在《谈话录》里也有多次记录。1958年12月30日记:上午姚从吾来访,大概是谈院士候选人提名问题,先生在谈过这个问题后接着说:“做学问切不可动感情,一动感情,只看见人家的错,就看不见自己的错处。”1959年6月13日记:先生看见一位熟人做的研究工作,有点走入迷途而不能自拔,便说:“我也知道入迷的人是不容易劝导出来的。”但仍指出这篇研究论文里有好几点都是“很入迷”的说法,不敢不说几句劝告的话。1961年10月14日记:先生发现一件录稿上有一个错字,因谈起朱子《小学》上教人做官的方法是“勤谨和缓”4个字,先生于是将它们借用过来注入了全新的内容:勤,就是不偷懒,就是傅孟真所谓“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这样去找材料,叫做勤。谨,就是不苟且,要非常的谨慎,非常的精密,非常的客观,叫做谨。和,就是不生气,要虚心,要平实。缓,就是不要忙,要从从容容的校对,宁可迟几天办好,不要匆忙有错。这可真是化腐朽为神奇,四字做官诀到了胡适手里,却成了四句言之成理、行之有效的治学要诀。仅从这一点,就不能不佩服他对传统文化整理改造、推陈出新的功夫。
读《谈话录》,由于文章的亲切和生动,往往会有身临其境之感。胡适似乎有一种魔力,说着说着就把你引入一种炉边闲话的意境,让你陶醉其中,乐而忘返。尤其是那些关于民俗、风物、掌故以及中西文化比较的话题更是引人入胜。胡适交游广,阅历深,因此一提起某个历史人物,就会告诉你一套套鲜为人知的故事来。例如王国维之死,他讲的一些情况就很新鲜。他说王国维的自杀与梁启超有关。那时正是北伐军兴、节节进逼的局势,梁启超很害怕,曾计划出逃。王国维觉得梁启超可以逃,他有不少门生故旧可以投靠,但他自己没有这么多的门生,往哪里逃呢?于是决定投湖自杀了。我觉得胡适讲的这个情况为研究王国维之死提供了一个新的线索,不知专家们以为然否。对郭沫若的评价,似乎近些年来才逐渐有点共识,其实胡适对他早有定评,而且讲了一件郭沫若的故事,真是让人大开眼界。1960年6月2日记:今天先生说:“郭沫若这个人反复善变,我是一向不佩服的。大概在十八九年之间,我从北平回到上海,徐志摩请我吃饭,还请郭沫若作陪。吃饭的中间,徐志摩说:‘沫若,你的那篇文章(是谈古代思想问题,题目忘了),胡先生很赏识。郭沫若听到我赏识他的一篇文章,他跑到上座来,抱住我,在我的脸上吻了一下。我恭维了他一句,他就跳起来了。”这真是一场极具戏剧性的表演,我们看后大概不会只是赫然一笑而已罢。摘自《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