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
2013-12-31张玉清
张玉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理事。2005年被评为第二届河北省“十佳青年作家”。在《人民文学》《花城》《山花》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其中《安全》《觐见元首》《地下室里的猫》等入选多类年选。《地下室里的猫》获《人民文学》2010年度优秀作品奖,入选“2010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
红旗中学教师林俊芝对人友善有口皆碑。红旗中学所处的红旗村是公社所在地,生存在这里的人除了公社干部、学校老师、供销社售货员、邮电所邮电员,剩下的就是连饭也吃不饱的公社社员。林俊芝老师和她的孩子就租住在一个社员家里,林老师上下班每每会迎面遇上公社社员,她无一例外都会报之以如沐春风的微笑,有时还会用好听的普通话打个招呼,说一声“你好!”当地人打招呼不说“你好”,只问“吃了吗”,被问的人则几乎一律回答“吃过了”。林俊芝老师是城里人,她到农村之后,虚心向贫下中农学习,学到了好多东西,但用“吃了吗”打招呼却一直没有学会。也许是因为林俊芝老师认为在有些时候问人“吃了吗”有诱人说谎之嫌。
这个肤色白皙身材窈窕的女老师,你什么时候看到她她都在对这个世界报以微笑,在书卷气浓厚的眼镜下面的一双眼睛是那么和蔼亲切,给人的感受如沐春风。对,“如沐春风”,在中国话里,要形容林俊芝老师没有比这个词更为恰当的了。
林俊芝老师连对傻子都“如沐春风”。红旗村有一个傻子叫冬奇,智商低到无法从事生产劳动,整日在大街上游逛。傻子冬奇的突出特点是时间观念很强,只要看见戴手表的人,必凑近前,一伸脖子,大咧咧地问:“几点了?”人们都知道傻子有这样的癖好,如果是中午,则会答他:“八点了。”如果是傍晚,便说一声:“两点了。”傻子对几点并没有清晰的概念,别人说了几点后,傻子便咧了嘴重复着:“嘿嘿,八点,八点。”或是:“嘿嘿,两点,两点。”满足地走开。平时在红旗村街上走动的人,手腕上有手表的数不出几个,他们全都是公社干部、学校老师、供销社售货员、邮电所邮电员,林俊芝老师也是其中之一。但林俊芝老师与别人不同的是,每次傻子问她“几点了”,她都会站下,低下头仔细地看表,然后抬起脸向着傻子“如沐春风”般地微笑,再回答给他一个准确时间,从不敷衍。
红旗中学有一个猪场,猪场共养了两头公猪和一头母猪,供学生学农之用,它们的使命首先是在学农课上充当讲解的实物,其次是生产粪便作为学校四亩学农田的肥料。它们本来是由村里给派的一个贫下中农来喂养,但不久前的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噩耗传来,这个给红旗中学猪场喂猪的老贫农悲痛欲绝,以致卧床不起,再也不能给学校喂猪了。学校只好让马志国老师临时管理猪场,马志国老师出身农村,家里也喂着一口猪,与其他老师相比最有喂猪的经验。
但马志国老师家里喂的是公猪,他没有喂养母猪的经验。这头母猪几个月前被两头公猪中的某一头授了孕,马志国老师接手时,该母猪已届临产,于一九七六年九月十三日,产下幼崽七只,当场死掉两只,第二天夜里母猪睡觉时又不慎压死四只,到第三天仅余一只。这只剩余的小猪顽强地存活了,由于奶水充足,一个星期后已长得很是茁壮,毛皮呈黑色,油光发亮,活泼可爱。
昨天,林俊芝老师在校园甬路上叫住马志国老师,悄声说上次给他介绍的那个对象有了回应,可以通信了。但林老师又说现在正值举国悲痛时期,不宜谈论个人私事,因此建议他给女方写信时只先交流一下各自的悲痛心情,不要说别的,马志国老师连连点头称是。马志国老师是民办老师,二十六岁了还没有搞上对象,这在当地农村已是令家人堪忧的事情。马志国老师自己也忧虑,经常夜不能寐。林俊芝老师对他的困境很是关心,热心地给他介绍了这个对象,还主动提出借钱给他,让他星期天去做一身新衣服,预备将来穿了去与女方会面。
马志国老师很是欢喜,为表示感谢,他当即发出邀请,请林老师的孩子来学校猪场看小猪。林俊芝老师有两个宝贝一样的孩子,姐姐许莹十二岁,长得跟妈妈一样美,皮肤白莹莹,眼珠乌溜溜;弟弟小强九岁,可爱得则如一头顽皮的小虎。
于是许莹和小强姐弟两个便来学校的猪场看小猪。但是他们没能看到活泼可爱的小猪,就在昨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雨,猪圈里积满了水,小黑猪掉到水里淹死了。红旗中学的猪场坐落在操场东头,紧挨学农田,姐弟两个今天下午放学后来到猪场时,那头小黑猪已被马志国老师从猪圈的臭水里捞上来,停放在空地上,毛皮已不再发亮,马志国老师蹲在它身边,对着它的尸体,脸上泛着些许愁色,因为他邀请许莹和小强来看小猪的目的并不是让他们来看死小猪。
姐弟两个欢天喜地而来,看到的却是一只死小猪,善良的许莹伤心不已,面色戚戚,小强更是大失所望,扯着姐姐白皙的胳膊吵着要走。一只死小猪没什么好看的,平心而论,要是别人家的孩子,马志国老师也就让他们走了。可此时马志国老师很觉不安,他觉得对不起林俊芝老师,他很想安慰一下这两个孩子,让他们高兴起来。再有他也想让许莹多待一会儿,像许莹这样人见人爱的小姑娘,谁都愿意让她在自己身边多待上一会儿。
灵感是忽然而至的。
马志国老师俯下身,捉住小强的手臂,不让他拉扯姐姐,哄他道:“小强别闹,咱们来玩一个游戏好不好?”
“玩啥游戏?”小强立刻有兴趣。
马志国老师转而望着姐姐许莹清爽白净的脸蛋,说:“我们来给小黑猪开个追悼会。”
听完马志国老师的详细阐述,小强拍手雀跃,许莹也不禁莞尔,好看的眼睛里流露出新奇向往。这让马志国老师深受鼓舞。
对于追悼会这种形式,三个人都不陌生,就在前几天,这里刚刚召开了追悼大会。那一天是九月十八日,红旗公社党政机关、工农兵以及各界群众的代表,包括全体学生共计一万多人,在红旗中学这个大操场上,和全国人民一道隆重举行悼念毛泽东主席追悼大会。操场上用芦席搭起十座灵棚,蔚为壮观,灵棚前还摆上了黑白电视机,与会者先是从电视上收看天安门广场举行的追悼大会的实况转播,有不少人就是在这一天平生第一次看到了电视。看完转播,五十人一组,陆续进灵棚举行悼念仪式。其间共有十五人悲痛难持当场晕倒,哭哑了嗓子者不计其数。
马志国老师、许莹和小强都是追悼会的参加者,许莹还哭湿了手绢,小强哭出了鼻涕,马志国老师当然也落了泪。现在,马志国老师对追悼大会的程序还记忆犹新,因此接下来的过程就有了模仿的痕迹——
先是分配好了角色,由马志国老师主持会场,姐姐许莹致悼词,弟弟小强作群众。
“红旗中学猪场小黑猪追悼会,现在开始。”
三人对着死小猪,神情肃穆。
“默哀三分钟。”
三人都把头低下默哀,很沉重。
“奏哀乐。”
马志国老师用自己的嘴奏哀乐。
“奏《国歌》。”
马志国老师又用自己的嘴奏国歌。
“奏《国际歌》。”
马志国老师再用自己的嘴奏国际歌。
“下面由许莹同志致悼词。”
此时太阳已拖走最后一缕光线,许莹雪白干净的脸蛋在黄昏里显得分外美丽,她挺拔着,水汪汪的眼睛盯住自己的双手,手上假装托着一张纸。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庄严念道:“同志们,朋友们,今天,我们在红旗中学大操场,隆重举行小黑猪追悼会。小黑猪是学校的猪,是集体的猪,是革命的猪,它来到这个世界上本来是要为人民服务的,可它出生刚刚十天,却在一场大雨中不幸死去,这场反革命的大雨给我们的革命事业造成了不可弥补的损失。今天我们沉痛悼念小黑猪,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继续养好革命的猪。”
小强最先憋不住噗地笑破了声,马志国老师也咧开了嘴,露出发黄的不整洁的牙齿。许莹拼命地捂住脸,紧绷腮帮,最后还是发出了咯咯的声音。肃穆的气氛遭到了破坏,当感到再难以找回严肃,三人索性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得身歪影斜,以至于最后向小黑猪遗体告别三鞠躬的仪式做得马马虎虎。
马志国老师还忘记了宣布追悼会结束。小强的情绪过于兴奋,先是把自己吊到了马志国老师的脖子上,后又跟姐姐挑起战争追跑打闹,扭斗中姐姐跌倒,裙子染上了一小块草的绿汁,左脚也被轻微地崴了一下,马志国老师上前握住姐姐柔软白皙的胳膊帮她站起,扶她到旁边一个土坎坐下,又耐心地帮她揉脚腕。许莹感觉很不好意思,赶紧表示脚腕已恢复灵活无有大碍,还站起来走给马志国老师看,马志国老师才作罢。
姐弟两个回到家里天色已黑,林老师做好了晚饭摆好了饭桌等候着他们。晚饭是稀饭窝头加咸菜,不算丰盛,但吃饱肚子不成问题。林老师一家是商品粮户口,粮食每月有定量供应,林老师是二十九斤,许莹小强是每人二十四斤,生活应该说比公社社员们要强很多。
兴奋的心情尚未完全平静,两个孩子边吃饭边叽叽咯咯为妈妈讲述他们做的游戏。“真好玩,真好玩!马老师主持会场,姐姐致悼词,我们还奏国歌,默哀三分钟。”小强抢着说,许莹的脸上也洋溢着快乐光泽。
林老师手里端着的饭碗一抖,洒出的饭汁滴答在桌子上,她没有理会。林老师颤巍巍地放下了碗,又放下了筷子。孩子们没有看到,林老师渐渐变了脸色,脸上已被紧张和惊恐重重地笼罩。
“小强停下,让姐姐说。”林老师严肃地止住了小强,要他不要出声,由许莹把那个过程完整地再讲述一遍。林老师脸色苍白眼眶青紫,两片嘴唇哆嗦着,自言自语:“影射……这是影射……”
姐弟两个意识到事情不对,好像发生了什么严重问题,但他们又不明所以,惶然地望着林老师。良久,许莹怯怯地问:“妈妈,怎么啦?”林老师心乱如麻,她掩饰地摘下眼镜揉眼睛,说:“没,没什么,你和弟弟快些睡觉。”
夜深了,林俊芝老师仍然脸色苍白地在屋地上徘徊,她艰难地想来想去。最后,她停下来,又一动不动地原地站了一会儿,毅然做出了抉择。她看看表,此时是深夜一点,她悄悄换了一条内裤,身上的这条早已湿透,她换下它来藏到褥子底下,然后掠了掠头发,开了门出来,向学校走去。
夜深沉,黑暗浓重得压人,林老师又一次感觉到黑暗是有重量的,这不是她的第一次感觉,她从小就对黑暗的重量心有体会。她屏着气,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半路上觉得内裤又在湿起来,但也顾不得了。林老师相貌清俊,形象优雅,但她私下里却有遗尿的毛病,不是每时每刻遗,而是心情一紧张一恐惧就遗。林老师遗尿的毛病最初发端于十年前,在一次声势浩大的万人批斗大会的现场,十几个现行反革命历史反革命绑在台上,台下为黑压压的参加批斗的人群,林老师也是这人群中的一员。被批斗的是别人,林老师是批斗者,本来她不用害怕,可不知怎的她害怕得要命,她拼命地跟着人群高呼口号,内心里的悸惧却一层一层地箍上来。台上绑着的也有一位林老师学校的老师,除了与林老师是同事,客观上与她毫无瓜葛,可是当批斗口号呼到这个老师的名字时,她没来由地心脏发紧,脑后发凉,只觉两腿间有尿抑制不住地遗了出来。尿不受控制地淌,林老师没有尴尬只有恐惧,她不敢低头去看尿水是不是已经洇透到裤子表面。
从那以后林老师就有了这个难言之隐,平时好好的,只要一紧张一恐惧就遗尿,十年来逐年加重,从无好转,小恐惧小遗,大恐惧大遗,随着恐惧的加重而流量加大。林老师对付的办法是每当将有引发遗尿的场合,她就事先像来例假那样塞上卫生纸戴上卫生袋。但是恐惧常常不期而来,因此她虽然如履薄冰地时时防范,却仍不免遭遇尿湿裤子的尴尬。好在林老师善于掩饰,夏天穿裙,冬天衣厚,她这个不雅的毛病一直是属于自己的秘密,没有大白于天下。
到了学校,黑黑的大门紧闭,林老师不想大声叫门,她贴着学校的围墙转了小半圈,寻到一处薄弱环节,这里的墙头已被学生爬豁爬秃,墙根下还摞着几块砖,林老师就从这里越墙而入进了学校。
平时熟悉的校园此时显得很是陌生,林老师的一颗心怦怦乱跳,摸索着前行。为了解决遗尿的流量越来越大,在一处龌龊的角落林老师先行蹲下撒了个尿,不远处的一只猫在林老师下蹲的过程中看到了她的屁股白光光一闪,猫怔怔地想看个究竟。林老师的尿撒得淅淅沥沥,猫看得不耐烦突然一跃遁入夜色,林老师被惊得一乍,尿却扑刺刺泄了下来。撒完尿,林老师觉得身上清爽,由于失去了源头,遗尿的程度大大降低。
在校长宿舍附近,林老师经历了几番反复,才最终来到校长门前,她轻轻地轻轻地敲门,终于把校长从梦中唤醒。年逾五十的校长被半夜三更突如其来的敲门惊起,警惕地问了声:“谁?”
林老师答:“我。”
校长听不出来,继续问:“你是谁?”
林老师答:“我是林俊芝。”
校长非常意外,开了电灯,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边穿衣服边在心中暗忖林俊芝老师深夜来访的目的。有一瞬间校长的思路歪进了低级趣味的胡同,对于全校最美丽的林俊芝老师他平时不是没有一点低级趣味的想入非非,当然这不能算校长的污点,也许全校所有的男老师没有谁不对着林老师有一点想入非非,只是谁也不敢暴露而已。但校长迅速回想白天里以及几天来的所有生活细节,林老师并没有给过他什么暗示,他理性地排除了想入非非的可能性,很快端正了思想,意识到林俊芝老师如此深夜来访一定是有比低级趣味更为重大的事情发生。
果然,校长打开了门,林俊芝老师有些畏恧地进来。乍从黑暗中现身,林老师显得有些迷茫,她低下脸镇定了一下,待自己适应了屋内的光明,林老师抬起脸:
“我要揭发检举一个政治事件!”
第二天的上午,一辆吉普车开进红旗中学,车上下来三个人,他们进了校长室,校长便去教室唤来了正在上课的马志国老师,马志国老师一进门,两个人便从后面把他的胳膊一捋腿弯一踹按倒在地,拿出绳索捆了起来。
马志国老师喉咙里配合着身上的疼痛吭了两声便不再挣扎,他跪在地上,懵懂地惊魂未定地仰起脸,为首的公安人员严肃地开口道:“你知道今天为什么逮你吗?”
马志国老师结结巴巴地说:“不,不知道。”
公安人员说:“想想你昨天都干了什么?”
“上,上课。”
“还干了什么?”
“喂,喂猪。”
“再想想!”
马志国老师张开了嘴巴,痛苦地思索一阵,说:“学校猪场的一只小黑猪死了,可这不怪我,是下雨淹死的,不是我有意破坏,要说我有错只能说我对集体的财物责任心不强。”
公安人员愤怒地一拍桌子:“狡猾抵赖,老实交待!说,昨天你都对小黑猪干了什么?”
“我没对小黑猪干什么,它是自己淹死的,夜里就淹死了,夜里下了雨,雨太大了,猪圈里灌满了水,我早晨去猪场喂猪时就发现小黑猪淹死了,在臭水里泡着呢,我因为还要去给学生上课当时没有时间捞它,我想它反正也死了泡就泡着吧。下课的时候我还把这事向校长做了汇报,我说了它是自己淹死的不是我把它淹死的,校长也相信我,我想校长得批评我,但是校长也没有批评我,校长说了这不是我的责任,校长说一只小猪死就死吧,连毛主席都死了,还在乎死不死一只猪?”
公安人员意味深长地将脸转向了校长,校长的脸刷地白了,身子软下去。
马志国老师没有觉察到周围形势有什么变化,他继续无辜地表白,力图洗清自己的过错:“我真的没干什么,真是它自己淹死的,不是我害死的,请你们相信我,我决不会故意害死小黑猪。小黑猪是学校的猪,是集体的猪,是革命的猪,我出身贫农,我非常爱惜集体的财物,我还老把它抱在怀里呢,它淹死了,我非常痛心,没有及时地把它从臭水里捞出来,是因为当时没有时间,我还要去上课,我想给祖国的下一代上课比捞一只死小猪更重要,就这样让它多泡了一个上午。现在想想小黑猪是革命的猪,我扔下它在臭水里泡着是对它的不尊重,可是它死都死了,再多泡一会儿有什么关系呢,到底还是给下一代上课更重要啊。直到下午我有了时间,才把它捞了上来,我没有马上把它埋了,是因为林老师的两个孩子来了……”
陡地,马志国老师眼睛张大,整个人僵在了那儿。他面如死灰,额上滚落豆大的汗珠,他终于意识到出了什么事!
中午放学前吉普车开走了,马志国老师和校长双双被五花大绑押上了警车,本来吉普车这次是只预备押走一个人的,只带了一根绳索,因中途多了个校长,又额外麻烦地去公社武装部借了一次绳索。
许莹和小强安然无恙,他们在事后写了检讨,表示今后一定要擦亮眼睛,决不再上坏人的当。
红旗中学来了新校长,带领大家举行了若干次马志国老师和前任校长的批判会,林俊芝老师受到了表扬,校长号召全体师生在此非常时期要向林老师学习,提高革命警惕性,严防反革命分子任何形式的破坏活动。
每次批判会上林老师都会悄悄地遗尿,她觉得自己这个毛病越来越严重了,好在她事先准备工作做得好,早早地就戴上卫生袋垫上卫生纸。
但几天后这个小事件就被迅速冲淡了,因为发生了比这件事重大千百万万倍的事件,我们的国家揪出了“四人帮”反党集团。全体干部群众和学生都投入到浩大的批判声讨“四人帮”反党集团的斗争之中去了。
最先发现林俊芝老师有些反常的是许莹。那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睡在炕上的许莹被一种压抑的掩饰的哗泠泠的声音惊醒,她在枕上睁开眼,发现睡在身边的母亲不见了,而那声音来自炕下的角落,她听出那是一种水声,声音很轻,却不可避免地很清晰。许莹感到一种神秘的恐怖,她浑身发僵,但还是悄悄地努力仰仰头,向声音望去。许莹看到了一条黑影,体内的恐怖骤然膨大,但她旋即辨出了那条黑影是母亲,她镇定住了自己,渐渐看明白母亲在洗手。
母亲的黑影在屋地一角的脸盆架那儿,身形微微地倾着,手在脸盆里很轻地小心翼翼地一下一下洗,显然她并不想吵醒许莹,但水的声音无法完全避免。
许莹喉咙里发紧,她想叫一声“妈妈”,没有叫出声,她马上意识到没有叫出声反而更好。她将头缓缓收回来,不往那边看了,只支起耳朵去听。
大约又洗了两分钟,声音停了,似乎在用毛巾擦干,之后,许莹感觉着屋角的黑影悄无声息地移过来,许莹赶紧闭了眼假寐。母亲到了炕边,看看两个孩子,见他们都好好睡着,她爬上炕,静静地躺下。许莹一动也不敢动,她的眼睛闭得有点痛,但她不敢睁开,她很想看看母亲是不是睡着了,但她不敢看,后来她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又睡着了。
从这天起,林俊芝老师夜里起身莫名其妙地洗手成了经常的节目,在黑暗的屋角,她一遍遍地洗,反复地打肥皂。对这种情形许莹已不像第一次那样可怕,但她常常被惊醒,有时候上半夜惊醒又睡着,可到了下半夜她再次被惊醒,她不知道母亲是上半夜洗完了回到炕上睡觉到了下半夜又再次来洗呢,还是母亲就一直在炕下洗了一夜。
许莹对谁也没有讲,父亲回家来,她也没有讲。在她心里,母亲有了这样一个怪癖,虽不具备什么威胁,却足以让人感到羞耻。许莹慢慢有了低头走路的习惯,平时也不爱看人。她的心里压抑着,时不时想起妈妈曾给她讲过的那个故事《国王有双驴耳朵》。
第二个觉察林老师有异常现象的人是她的丈夫许老师。许老师在二十里之外的一所小学当老师,每两个星期回来一趟与林老师和孩子相聚。每次许老师在星期六的黄昏时分回到家,在第二天星期日的黄昏时分再回到自己工作的学校,他每次能在家里待上一个夜晚和差不多一个白天,这个白天他用于过家庭生活,这个夜晚则用于过夫妻生活。许老师和林老师像大多数中国人一样性欲不强但性欲正常,以他俩的年龄每两个星期过一次夫妻生活很适当,自从有了小强之后他们就一直保持着这样有规律的生活。
两个星期一次的夫妻生活足以满足他们身体的需要,当每个星期六的夜晚许老师与妻子过完了夫妻生活,从第二天起他的身体里的男人的需要就又从零开始一点点增长,到了第十四天会达到需要释放的强度,而此时恰恰他又能够回家与妻子相聚了。情况对于林老师亦然。这样的状态既可满足又不致饥渴,每次过夫妻生活两人都很认真很投入,不轰轰烈烈也不急风暴雨,但彼此表现得水乳交融。
每当这样的夜晚,待到两个孩子熟睡之后,他们宽衣解带。他们自己脱自己的,因为已成惯例,又双方都有需要,不存在谁主动谁不主动,也无须暗示,无须语言,往往是两人细细窃窃地说着一些闲散的话,说到告一段落时,看看孩子尤其是许莹确已睡熟,便由其中一方说一声:“睡吧。”两人便开始协调地各行其事,林老师动作利落,脱完了衣服把自己钻进被子里躺好时,许老师也就刚刚把衣服脱完,他不进自己的被子,而是径直来钻林老师的被子,当脱衣服的时候许老师即已初步勃起,凑到林老师身前时便到了相当的硬度。按照习惯,林老师并没有把自己脱光,身上还剩下背心乳罩和内裤没脱,等着许老师来脱,许老师则是一次脱光了的,这样在被子里便只是来替林老师褪这两件小衣,很快便顺利褪下,两个人光光地贴在一起,许老师的手在林老师的身体上默默地轻抚,林老师光滑细润的皮肤让许老师心里开始动荡。稍事抚摸之后许老师会支起身子,他喜欢在这时候撑开被子看一看林老师美丽的身体,虽然是在黑暗里,但林老师的身体仍是白莹莹的十分动人,看到林老师的胴体之后许老师会感到身体上的兴奋迅速增加,往往此时许老师已勃起到十分,林老师的身体也已达到满盈盈的温润,接下来两人便是正常地顺利地进行。在做的时候,许老师喜欢一边做一边小声地说些什么,当然是说与做爱有关的话,先是散漫的无边无际地说,渐渐地高度兴奋了,就会集中起来说:“幸福生活!幸福生活!幸福生活!”林老师的习惯却是不出声,只呢喃着用身体配合,但她迅速增多的体液向许老师传递着她的兴奋,在快达高潮时她会在喉间发出一串含义不明的音节,让许老师感受到她是怎样地快乐和幸福。
因为感情和谐,身体也和谐,两个性欲不是很强的人,缱绻的时间却并不短。
就这样周而复始。许老师对这样的生活是满意的,他虽然在两个星期里要过上十三天的单身生活,但他独自在学校时从来不用想女人,更从来没有借助过手淫。林老师亦然。
他们这样的生活在又一个许老师回家的夜晚被打破。
这个夜晚许老师照例在脱掉衣服后爬向林老师,却被林老师按住了被角拒绝他进入被子里。许老师有些诧异,自打结婚起,这是从未有过的。
“咋了,俊芝?”
“你想干什么?”林老师严肃地问。
“做爱呀。”
“不行。”
“怎么不行?你提前来例假了吗?你不是一向很准吗?”
“我没来例假。”
“那为什么不做爱?”
“我不想做爱,我要把自己全心全意投入到革命斗争之中。”
“可我们是夫妻呀。”
“我们要做一对革命的夫妻,不要搞这些个人的低级趣味。”
“这怎么能说是低级趣味呢?这是夫妻生活呀,夫妻之间就是要过夫妻生活呀!”
“许老师,要知道全世界还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三分之二的受苦人当中还有很多的人没有妻子,他们根本无法过夫妻生活,他们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们应该为解放他们而斗争,想一想他们,我们怎么能只顾自己过夫妻生活呢?”
许老师怔在了那里,黑暗中他望着林老师紧紧裹住的被子,和被子外面露出的一本正经的脸,他能感觉出那张脸上格外严肃,林老师一双黑幽幽的眼睛很大地睁着,瞪视着他,他感到冰冷的寒意从四面八方向他裹过来,他打了个寒噤。
许老师没有再坚持,这一是因为林老师的理由让他无从反驳;二是因为他的那个东西已然识趣地软了下来,他试图重新调动它的情绪,可暗暗地努力了两次都没有成功。
他落寞地缩起身子,黯然钻进了自己的被子里。
第二天,许老师灰溜溜地忧心忡忡地回了学校。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和林老师过过夫妻生活,一次也没有过。
他也再没有和任何女人做过爱,他从那个夜晚之后就得了阳痿不举,终身未愈。
广大群众发觉林俊芝老师有什么不对劲,已是在两个月后的一次看电影的时候了。那次是学校组织全校师生到公社礼堂看电影,上演的是一部反映城市工人运动的影片。
当银幕上出现我地下党开会、秘密策划组织工人暴动的镜头时,坐在后排的林老师呼地站了起来,大声道:“这不行!要走以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要走以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
人们平时看电影机会太少,任何一部影片都魅力十足,所以这时都看得全神贯注,本来静静的电影场上只有电影的声音,林老师的声音便如空谷足音一般撞击人的耳鼓。经过了几秒钟愣神的工夫,等人们回过味来,就像静静蛰伏的一群蜜蜂呼地飞了起来,“嗡嗡嗡”,有点乱。
银幕上的革命者没有发觉银幕下的异常,还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暴动,林老师向着银幕奋然伸出手臂,大声疾呼:“停——快停下你们的错误行动!你们走的不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嘻嘻”“嘿嘿”,银幕下面响起了稀稀落落的窃笑声,与银幕上的严峻形势不大协调。
林老师说:“笑什么笑?这是路线问题!”
哗!人们终于爆发出了“哈哈”的大笑。
等到林老师头脑清醒过来,她已被两个女老师连推带搀地从礼堂里架出来,扶到后面的一间休息室的椅子上。新校长紧跟着进来,让一个女老师给林老师倒了一杯水。林老师哆嗦着手喝热水,脸色苍白。她的眼睛里显出思索的神情,好像在回味着刚刚发生的过程,努力要理出一点头绪。
林老师喝下一杯水,手里握着空杯子,抬起脸来望着新校长,问:“我都说什么话了?”
新校长慎重地想了想,把她的话原封不动地学给她:“你说‘要走以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
林老师说:“我没有说错吧?”
新校长赶紧点头,紧张地严肃地回答:“没有没有,当然没有,当然没有错!”
看电影之后林老师还又工作了几天,直到这一天林老师把学生的作业拿回家来批改。林老师工作努力,她一向有把学生的作业带回家里批改的习惯。她教的是语文,这次拿回家的是学生的作文。
深夜了,两个孩子早已熟睡,林老师还在灯下兢兢业业地批改着作文。忽然,她的眼睛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撞了一下,视野里出现这样一行文字:
“红日西沉,天边燃烧着灿烂的晚霞。”
这是一段描写黄昏景色的文字,出现在作文的开头。林老师紧张地盯着那一行字,小声地问自己:“红日西沉……红日西沉……这是什么意思?”
她扭头望着自己映地窗子上的黑影,她在椅子上挺直了身子,这影子顿时比她刚才趴着批改作业时高大了许多,她终于笃定地下了结论:“对!”
她的脸上先是震惊,后来就笑了,她亢奋地站了起来,把那个作文本抓在手里。
夜色还是像那天夜里一样黑。但林老师这次没有恐惧,她在黑洞洞的路上一往无前地走着。学校大门仍是紧闭,林老师就仍像上次一样从围墙豁口翻进了学校。经过那处她曾经撒尿的角落,林老师被提了个醒,还想像上次那样先行撒个尿,却发觉自己的内裤还是干的呢,她一路上根本没有遗尿。林老师有点不敢相信,她把手伸进自己的裤子里摸一遍,是干的,又摸一次,的确是干的。林老师遗尿的毛病居然好了。
“嘿!”林老师发出一声嘿,手掌在自己裆部短促地拍击一下,头向上一摆,情绪更添昂扬,迈开大步继续前行。
又碰到了上次那只猫,上次这猫把林老师吓了一跳,但这次是林老师把猫吓了一跳,因为猫这次看到的林老师和它平时所见到的人有些不一样。猫感到了恐怖,一声不响地跑掉了。
林老师目光灼灼意气风发地来到了新校长门前,敲响了门。新校长被从梦中唤醒,问:“谁?”
林老师答:“我。”
新校长没听出来,又问:“你是谁?”
林老师答:“我是我。”
新校长还是没听出来,继续问:“你是谁?”
林老师执拗地答道:“我是我!”
这次新校长听出了是林老师,他赶紧开了灯穿衣服,他也在心里暗忖着林老师深夜来访的目的,但他没有歪进前任校长的思路,他心情忐忑,顾不得别的。
新校长犹豫着打开了门,林俊芝老师一步踏进来,在电灯的照射下,林老师脸色惨白,眼珠却是绿的,亮幽幽泛着绿光,她神情严峻,直逼逼瞪视着新校长,说:
“我要揭发检举一个政治事件!”
责任编辑 王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