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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山之夜(之四)

2013-12-31张炜

鸭绿江 2013年9期

张 炜,现任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专业作家。在国内及海外出版单行本多部。主要作品有《张炜中短篇小说年编》(七卷)和《万松浦记》(二十卷),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外省书》《刺猬歌》及《你在高原》(十卷)等。作品分别被两岸三地评为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和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你在高原》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这是一场无始无终的奔波。莱山之夜,山雾笼罩,疲惫不堪,却常常无法入眠。林涛阵阵,不断听到小鸟的叫声一荡一荡远逝。再次打开笔记,注视这幽深的莱山夜色,这所见所闻所思……

有好几个人懂

他说下去,声音艰涩:“我非常明白自己。在那些日子里我想了很多,想起了父亲、母亲。他们是怎样的人,我以后还要讲的。我从来不愿提起我的父亲和母亲,可是不讲他们就无法讲清自己。我觉得是父亲遗传给了一些特殊的东西。我明白自己在踩着他的脚印往前,无论如何都躲不开这条道路。我太迷恋太执着太沉迷了,有时候把周围的世界完全忘掉了。我在想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怎样的一种动物?为什么要这样沉迷?我看不出,也知道没有多少人喜欢我这样,没有谁理解我。可是我已经不会改变了。

“既然如此,我不能拖累一个天真的女孩子,她还很健康,活蹦乱跳。趁着她还不懂我做的这一切,快些逃开吧!她真的什么也不懂。我曾问她:‘你懂这些?’她摇头。‘一点儿不懂?’‘一点儿不懂’……”

他看看窗户,抿着嘴角:“我又问:‘这些字你也不认识吗?’‘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我又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这些吗?’她说:‘你是学问家!’‘研究这些有什么用?’‘要印在书上。’‘印在书上又怎样?’‘让那些懂的人看。’‘你估计有多少人懂?’‘有好几个人……’

“她说的是实话。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人需要我们、需要呕心沥血做出的这一切?尽管它是无比阔大的一个世界,我们花费一生也摸不到它的边缘;可它又真的冷漠孤寂,最终也没有几个人理解它、摸到它的脉博、真的需要它。我是一个偏执的、不可理喻的动物。像我一样的人还有很多,他们一生如此,生命用尽,牙齿脱落,很少有香甜的睡眠。这好像是一个大家族,这些人都有着类似的命运和特征。我差不多也看到了自己的结局:变成一个丑陋的、让人看一眼都害怕的形象。我脱离了那些活鲜健康的、懂得欢笑懂得跳跃的正常人的群落……

“我为什么要把一个好生生的孩子拽到身边?这与诱骗和绑架有什么两样?我不会对她忠诚,因为‘忠诚’是性命里的,只有一次。我说矢志不渝地与她在一起,那只能是欺骗,是说谎。我只好找同一‘家族’里的人结婚,或者干脆就独身。如果我是一个善良的人,就应该独身。可是我真能做到吗?我知道很难。我仍然在渴念、在思念。我想念她,心中的欲望滔滔不绝。我知道自己无法忍受这种煎熬。我需要用回忆去打发一个又一个夜晚。我的小屋好闷好窄好黑。我被困住了。我一次又一次跟自己讲:要去找她……可惜天一亮主意又变了。我有时甚至走到了电话跟前,想拨一个电话。抓起电话,听到拨号音,电话接通了——可我又怕对方抓起电话,于是慌慌地把电话扣上了。一颗心扑扑跳。有时候我一个人跑到城郊,在渠畔坐多半天,坐到深夜,等一天星星出来。那种孤单的感觉真是没法形容……”

我们俩哭啊哭啊

这是我们从半岛离开的第二天。走了整整一天,天黑下来时,眼前出现的是一个农村校园。由于这儿离村庄还有一段距离,朋友就建议到学校投宿。按照惯例,这样的校园里往往都有一个留宿的地方,条件比一般村庄还要好些。我们叩开了校园大门。找到负责人,说明来意并拿出了证件,对方马上让一个护门老人领我们去了。一间教室外面的大柳树下有一个自来水龙头,一个中年女教师正在那儿接水。水流很弱,她在耐心等待。看门人只咕哝了一句就走开了。我们俩走过去,向她说明了来意。女教师湿漉漉的手擦着额头:“这里的公办教师有的离家近,晚上要回去,空下的宿舍很多。不过这得问一下他们同屋的人……走吧,我们去。”

她似乎没有再管那个满上来的水桶,就要转身。朋友关上了自来水,帮她提水。我们到了教室后边一排很小的砖房那儿。她打开了一个小院,喊了一声什么,从屋里出来一个戴眼镜的中年教师。他的腰有些弓,一边向我们点头,一边接过水桶进屋去了。女教师领我们继续往前走。到了最边上的几间宿舍那儿,她开始敲门,出来一个人,说了几句什么,又去敲另一扇门。下边的几间屋子都锁着,她无可奈何地摊摊手:“他们走的时候都把钥匙带走了。那些单身汉只要一离开就会锁门……”

我说:“那算了吧,就让我们到前边那个村子里去宿吧。”

那个村子离这里只有五六华里。女教师没有作声。我们一块儿往前走,当走过她家门口的时候,她突然说了一句:“到我们家休息一下,喝点水吧!”

我和朋友随她进去了。女教师刚刚进院子就喊:“喂,老陈,城里来客人了……”

刚才接过水桶的男人小步跑出来,要接我们的背囊。我们谢绝了。

小砖房的光线有点暗,直过了一会儿眼睛才适应过来,可以清楚地看到屋里的陈设:一进门是一个小小的厨房兼会客室,红砖垒起的小锅灶,锅灶一边放了两张沙发、一个铺了塑料布的小桌。中年教师刚才还在那儿写什么,大概是备课吧。他和爱人给我们泡茶。男人姓陈,他说:“见到你们心里很高兴。”

原来这对中年教师都是从省城出来的人。他们是十几年前分配到这个县的,一开始在县城一中,再后来又换了几所中学,最后就到了这个偏远的地方。

我和朋友都觉得亲切起来。我问:“这儿是不是太偏僻了?”

陈老师说:“这里也有这里的好处,安静,空气好,最主要的是……”他说着看了一眼爱人。

女教师说:“主要是这里有住的地方。”

朋友问:“在县城没有住的地方吗?”

陈老师摇摇头:“我们毕业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房子。我们在县城边上跟老乡找了一间屋子,开始的时候房租只有几十块钱,可后来房租成倍地涨,一个月要几百元。我们只好要求到乡下中学来了。这儿有房子。”

正说着话,西间屋的门帘掀动一下,走出一位二十多岁的姑娘。她很有礼貌地向我们点头微笑、问好。

陈老师说:“倩倩过来,给你介绍一下客人。”

倩倩戴着一副眼镜,中等个子,很苗条。她长得特别漂亮,那副眼镜也遮不住满脸神彩,特别是那双眼睛。她的头发洗得乌亮光滑,又扎成一个毛刷刷坠在后脑那儿。

倩倩说:“叔叔好!”

陈老师说:“倩倩刚上大学一年级,身体不太好,回来住了一段时间,马上就要返校了。”

我们问她在哪儿读书,她说在西安。“嗬,那么远,已经快到高原了。”我说。

倩倩说:“我很喜欢那个古城。”

朋友说:“是啊,秦始皇的宫殿就在那一带。看过兵马俑吗?”

“我们刚入学的时候就去过。”

她这样待了一会儿渐渐活泼起来,给我们取水果、端水,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跳跃了一下。

朋友看了看表说:“天不早了,我们不快点走就找不到投宿的地方了。”

老陈看了爱人一眼,爱人赶紧说:“你们不就是住一个晚上吗?如果不嫌弃,就在我们会客室把沙发拼起来凑合一夜怎样?”

我看看朋友:“这不合适吧?给你添麻烦了……”

老陈说:“不碍事,孩子住西屋,我们住东屋,你们就在中间委屈一下好不好?”

我说:“这当然好,我们在野外也可以凑合一夜,不过现在天有点冷了……这已经是很好的条件了,我们只是觉得麻烦你们太不应该。”

老陈说:“这有什么?我们一块儿吃晚饭,你们在这里休息!我们晚上还可以拉一拉城里的事情,好吗?我们离开久了,也想呢。”

我们问了问才知道,老陈家里没有亲人了,他的爱人在省城倒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不过他们之间也来往不多,主要是彼此工作和生活太忙太累,很少抽出时间聚一次。

老陈笑着:“一下见到两个城里人,好啊!”

他们开始忙活晚饭,一家人兴致勃勃。厨房就在中间屋,在客厅旁,他们要张罗更多的饭菜。我们一再劝阻,但他们还是搞了四菜一汤。

多少天来第一次吃到这么可口的晚餐:鲜蘑菇,干鱼熬成的汤,炒黄花菜。

老陈说:“你们知道吗?这蘑菇是倩倩和她妈在河边松林里采的,干鱼是我星期天在河里摸的,吃不了就在屋檐下晒干,然后贮备起来。我每年摸的鱼都可以吃上整整一年呢!”

我们喝的是新鲜的玉米糊糊,金黄金黄,香气扑鼻,是最好喝的一种稀粥。饭前我们还喝了一点酒。倩倩在父母鼓励的目光下给我们敬酒,结果我和朋友都喝得有点多了。屋里所有人都脸色彤红,话语很多。老陈和爱人都喝了酒,特别是老陈,喝得更多。他酒量比我们要大,一开始话多,可是喝得再多一点就沉默起来。爱人用责备的目光看着他,倩倩却很高兴,对我们说:“爸爸很久没有喝这么多酒了,他是高兴哪!”

倩倩说爸爸在当地很难找到我们这样的人,跟我们谈得来。她说这个学校的一大部分教师都是以前的民办教师留下来的,是那个村子里的人。这些人并没有多少文化,有的是村头儿的亲属。“所以,他们当中个别人虽然名义上是老师,其实很粗俗、很野蛮,他们和爸爸妈妈从来谈不到一块儿去。”

我问:“那些分配来的教师呢?”

“也大多是当地人,他们从师范院校毕业之后返回原籍,安排不了工作,毕业就是失业。他们要有一份公职就要求人找门路。他们与村头儿没有关系,总算好些,但他们毕竟和当地人关系密切,和爸爸妈妈还是不一样。我们是真正的外来人……”

这时候一直沉默、眼睛有点红的老陈就摆一摆手,对爱人说:“让她早些去休息吧。”还转脸责备说:“你这个小嘴儿就是不闲着,喳喳喳,像一只小鸟。”

这只小鸟朝他做个鬼脸,对我们一笑,走开了。

我想,老陈两口子有这样一只“小鸟”该是多么幸福。他们只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正上大学,这样他们就会孤单。这个地方对于他们来讲真的太寂寞了,幸亏他们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空间,有一个小院。我们看了小院里种的几种蔬菜,看到肥胖的眉豆已经爬上了院墙,长得油旺旺的。老陈和爱人又领我们到他们的东间屋里看了一下——这里除了一张大床,还有一个小小的写字台、一个很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名著。我和朋友立刻高兴起来。我们在这片平原上已经走得很久了,却很少见到这样的读书环境,这让我们有点耳目一新,备感亲切。我们像看到老朋友似的,抚摸着那些书籍。这些书的数量还不能算很多,但经过了严格挑选,其中几乎没有一本低劣的读物,大多是高雅的文学作品。

我们看书的时候,老陈就把东间屋的门关上了,这样我们的谈话就可以不让女儿听见。老陈爱人问我们:“城里现在怎样?大家过得舒心吧?物价?”

我们一一解答,比如说韭菜多少钱,黄瓜多少钱,西红柿,蛋类,鱼类肉类,等等。我们连那个城市新搞起的几幢标志性建筑也谈了。

我说:“你们这个小家很温暖,在这儿生活很幸福!”

老陈看看爱人,笑一下:“是吗?”

爱人微笑点头。

老陈轻轻摇头:“当然了,我也觉得是这样,可是在一些当地人看来,我们不光不幸福,还很可怜呢……”

朋友也在听,不解地歪着头。他一遇到费解的事情就这样。他这时说:“老陈,都说这个地方很富裕,我们从山区到平原一路走过来,觉得这里的人生活还好。可是这儿像别处一样,贫富差距越来越大,大多数人还很清苦。那些村里人一天到晚在田里苦做,有的还到河里海里打鱼,才能把日子对付下来。我想村里人会羡慕你们的……”

老陈笑笑:“当然了,一般的村里人认为我们还算好的,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月薪很低,除了月薪就没有任何收入了。现在这点钱够什么用,我们喜欢书,可每一本超过二十元以上的书都不能自己决定,要回来两人商量。这里的好处是蔬菜可以节省一点,比如说鱼和蘑菇,自己可以找,只要手脚勤一点……”老陈说着叹一口气,“无论日子多么苦——我是指物质生活,我们都能够忍受,而且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只有一个孩子,她正在上大学,要花一点钱,除此以外倒没什么。她参加工作了我们就会宽裕起来。主要是我们还可以读书……”

朋友马上受到了感染:“是的,我在城里就住了一个单身宿舍,如果没有书籍陪伴,会闷个半死……”

老陈拍一下手:“就是呀!”

老陈爱人这会儿突然打开屋门听了一下,又把门关上,“倩倩这孩子大概没有睡,她屋里还亮着灯呢。”

老陈说:“这孩子就像我们一样喜欢书。”

我赞扬:“真是个好孩子,长得漂亮,性格也好!”

老陈和爱人都很高兴,但只一会儿他们就不作声了。我们都察觉到什么,觉得空气有点沉闷。老陈爱人看了看窗外。我也循着她的目光往外看了看。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天星斗。

她说:“这孩子幸亏考上学走了……”

我问:“怎么?”

“你让老陈说吧!”

“唉,现在过日子难哪,你知道,我们两人从来都是谨小慎微的人。我们只是教书,从来没什么更大的奢望。我们俩从认识的那一天起就打谱一辈子作个教师。那时候我们都觉得作教师光荣,是培养下一代啊,书上报上,还有我们学校的领导,都把教师的职业看得很神圣……那时候我们俩都要求到边疆,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反正只要把我们分在一块儿就行了。”

老陈说着扶一扶眼镜,眼中闪出了兴奋的光彩。我们听到这里都明白了,这在当年是一对热恋的大学生,他们热情、幸福而又浪漫,主动要求到乡下工作,到了海滨平原……

“我们结婚生子,一直到孩子长得很大,都没有个像样的住处。当年那种豪情很快磨光了,剩下的就是脚踏实地过日子。冬天起码要添置棉衣别挨冻,夏天要穿上一件像样的衬衫。我们对生活要求很低,只要吃饱、有书看就行。你们看到架上的书了吧,它们都很旧,都是过去的书了……”

我们发现果真是这样。

“刚开始觉得书还买得起,工资也可以余下来一点,而且最主要的是那时候心情比现在好。我们每天都读书,除了本职工作就是读书,交流和讨论读过的书。晚上我们在县城南北大街上手挽手走一会儿,让人好奇又羡慕。我们在整个学校里是藏书最多的家庭。当孩子长到十来岁的时候,我们的两个大书架差不多也装满了。后来渐渐忙得不可开交,孩子入学啊、家里添置东西啊,使费多了麻烦也多了。物价越来越高,正好那些年母亲病了,还要按时给母亲寄钱,要经常花路费探亲……一点点工资就这样花掉了。后来母亲去世了,可是倩倩也长大了。高中毕业的第一年,她没有考上大学……”

老陈爱人马上插话:“你们不要以为倩倩笨,她学习很好,是因为……”她吞吞吐吐,看了老陈一眼。

老陈说:“你就直说了吧!”

“那是因为被坏孩子缠的。他们老缠她,搅得她不能学习……就这样,第一年没有考上。那些孩子还说,考学有什么用?考上大学更不好!”

我说:“那些不懂事的孩子才会这样说。”

老陈摇头:“在当地村子里,在这个学校,好多人也这样认为。南边那个村子有的人家很富裕,他们的孩子根本就不想考大学。他们把孩子送到国外,再不就直接去挣大钱……在这个农村中学,有些孩子尽管刚刚上高中,可是年龄已经很大了,他们在路上缠住倩倩,威胁她……那些年我们给搞得很狼狈,再忙也得去接倩倩回家。倩倩不上学又不行,那个高中离这所学校还有五六里路,结果我们每天都要跑远路。有些坏孩子盯上了倩倩,他们跟踪她,把她吓哭了。有一天我们去接晚了,倩倩一见就扑在我们身上哭,原来她刚刚走出学校大门不远,刚走到前边那片玉米地旁,立刻就有两个坏孩子扑上来,硬把她拖到玉米地深处。她喊不出也叫不出,好不容易才挣脱,他们又把她拖回去。她说路上行人都看见了,可就是没人敢管。那两个坏孩子在玉米地里剥她的衣服,她蹬踢、用嘴撕咬。一个坏孩子被踢疼了,就给了她一巴掌。他们把她的衣服剥下来……”

老陈爱人流出了泪水。

“幸亏有一个打猎的走过来,他当空放了一枪,那些人才把孩子放开。打那以后……”她哭得肩膀抖动起来,“我真可怜倩倩。我和她爸说,我们宁可不上课也要护住孩子啊!就这样我们每天都3RwdsHd4beWmu+JZOyofCw==去接送……高中毕业倩倩没有考上大学,一个坏孩子的家长竟然上门提亲来了,态度硬得吓人!”

朋友问:“他们是什么人?”

老陈说:“什么人?他们就是学校所在地的村头儿。这个人有钱有势,大半村头儿都是这样的人。他住了一座大楼,还养了两辆汽车,有民兵站岗。县里和地区的头儿都认识他……来提亲的时候我爱人在家,她可不敢回绝,只能委婉地说孩子还小,还要读书……提亲的瞪大眼睛说:老天,这么好的机会你们还抓不住,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当时我爱人说:倩倩还要读书,不能这样……那个提亲的人恼羞成怒,转身就走。后来那个坏孩子还到我们家送东西,送来一些鱼、虾,一些电器产品。我们坚决不要,可是他非常蛮横,一定要放在这儿。实在没有办法,我们第二天还要送回去。倩倩说这就是那个当年把她拖到玉米地去的人之一,长得难看极了,三角眼,塌鼻子,腮上还有斗殴留下的一个疤痕。有一天他爸亲自来了,当时我们刚要吃饭,听到门外有汽车喇叭响,出门一看,一辆轿车停在那儿。一个戴白手套的人打开车门,还伸手挡在车门上,然后就钻出一个五十多岁的剪平头的人。这个人迈着两条罗圈腿走过来,掏名片,又自我介绍半天,我们这才知道他是那个坏孩子的父亲。他背着手走到屋里,我和爱人给他端茶。他直接问了一句:‘阁下考虑得怎么样了?’我们从来没听人称我们‘阁下’,正吃惊,他又说:‘女士们先生们,你们不要惊慌!’我们看看他的脸色,知道这不是玩笑。他怎么用这种口气说话呀?后来才知道他几乎不识字。他结了领带,松松地挂着像根牛舌头;西服衣兜上插了一支金笔,手上戴着大戒指。他眯着眼问:‘你们考虑一下了,下一代的婚姻问题?嗯?’……”

朋友看着老陈,两眼都是吃惊的神色。

“我当即告诉他,我们考虑过了,可不敢高攀您的孩子……他的戒指在桌上使劲叩着:‘算了算了,不要这样讲嘛,一视同仁嘛!领导怎么啦?领导也是普通人嘛!阁下说到哪儿去了?女士们认为如何呢?’他怪里怪气,看了她一眼。她赶紧说:‘是这样,这事儿要倩倩自己来决定。她不同意。她还要上大学呢。’村头立刻说:‘关键问题还是家长嘛,要干涉一下是不是?到那时候我们可就是亲家喽!’我当时觉得一股凉气冲到了脚跟……但我只是好言相劝,强调倩倩要读书,她的终身大事要到毕业之后再说,如果这时决定会影响她的深造……那家伙立刻大喊起来:‘深造?猛造吧!你们跟我成了亲家,今后就猛造吧!脑筋还停留在过去唉。孩子到我公司比上大学有前途!’孩子她妈赶忙解释:‘我们并不需要多少钱,我们只是想让孩子读书……’他觉得奇怪,看了又看,把手里的那支烟捏了,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金光闪闪的一盒什么东西,使劲吸了两下,说:‘你们再考虑吧!’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走了。

“我们送出去,他连个招呼也不打。那个司机还像来时那样伸手挡着车门,让他钻进去。汽车唰一下开走了。就这样,我们把这个村头儿给得罪了。接着不断有人到我们学校来骚扰,往校园里扔石头,甩各种脏东西,还骂我们,在校园墙上写一些污辱人的话……老校长不止一次找我们谈话,让我们不要惹那个村里的人,特别是不要惹那个村头儿。我们向他解释,说从来没有惹他们,总是恭恭敬敬地对待他们。老校长没有办法,一个劲叹气。再后来那个提亲的人又到我们家来了。他板着脸,我们一听就知道是来下最后通牒的:‘你们难道真的不识抬举吗?人家真是高看你们一眼呢。县长闺女给他儿子,他儿子眼都不眨呢!要不是你们家倩倩被人看上了,想做亲家也轮不到你们呀。’”

老陈说到这里脸上的青筋暴起来:“我当时气炸了肺。我说:‘他有钱是他的,我们不会与这样的人结亲家。请你告诉他吧,我们的倩倩不会给他作儿媳的。’那个人又气又恨,盯了我们足足有一分钟,跺脚骂了一句,一抡身走了。”

朋友大声问:“后来呢?”

老陈爱人哭起来。老陈拍着她的肩膀安慰,说:“说起来没人信,接上就发生了这事……有一天,”老陈咬着牙关说下去,“我和爱人出去买菜,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走到离学校还有一百多米远的时候,突然从玉米地里出来两个人,他们每人都提了一桶大粪尿。我们当时只以为他们是施肥的人,怎么也想不到是冲我们来的。这两人提着大粪桶过来,笑嘻嘻的,趁我们没有防备的时候,突然就把手里的桶举起,一下扣到了我们头上……我们满脸满身都是大粪……我和爱人不能回家,直接奔河里去洗。那天啊,我们真想一块儿搂抱着在河里淹死。我们俩哭啊哭啊……”

路遇

面对这个半路上遇到的流浪汉,总是忍不住好奇。明知对方不愿回答,还是试着问下去:“您平常做些什么?”

“闲溜达嘛,打工挣饭吃。”

“余下时间呢?”

“余下时间随便。在河里捉鱼。”说到这里好像记起了什么,打开背囊取出了两三条干鱼,扔在一个水盆里。

我想他大概是要准备午餐吧。真想跟这个流浪汉一块儿吃午饭。这样想着就从背囊里掏出一些饮料和点心。那个人在我打开背囊的时候瞥见了几本书,两眼立刻闪了一下——只一瞬,这光亮又熄灭了。

我掏出一本书:“想看吗?”

“咱大字不识。庄稼人。”

我提出和他一块儿吃午饭,他未置可否,从背囊里又抽出两条干鱼,扔进水盆。

我把这当成了同意的表示,就说:“咱一块儿兴炊吧。”

他把干柴啪啦一声放在灶下,然后把火引着。他做饭简单极了,添上水,把干鱼扔到锅里就煮起来。整个过程不吭一声。

我从包里掏出了一盒蕃茄酱刚刚放在锅灶旁,那个人就不假思索地拿起来,洒了一点在锅里,又从铺子后边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硬硬的盐块,他扳了一点放进水里,然后把火捅得更旺。水沸滚着,几条干鱼慢慢展开了,鼻孔里扑满了浓浓的鲜味儿。

我们吃着干粮,喝着鱼汤。总试图找点话说,可他只是简单应付而已,并不想说什么。这样直到快要结束一餐饭时,他才终于忍不住,问了句从哪里来。我说他听,眼皮始终耷拉着。

饭后我道了谢,与之握手道别。他握过手,看了我一眼,就重新盘腿坐在了铺子当中……

薄酒一杯不成敬意

瘦高个子一进门就说:“辛苦了辛苦了。幸会幸会!”他一边说一边跟我们握手。一个戴眼镜的青年在一旁说:“这是我们李(副)县长。李县长特意从下边赶回来,听说上边来人了……”

李县长说:“我们的两位领导还在路上呢,要不的话他们也会赶来。他们很重视这件事。上边来了两个厅长,他们正陪着领导参观。”说着看看手表,“大概这时候也快回了。”

他喊服务员端茶,说:“我陪你们吃顿便饭,然后两位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再让人带你们去考察。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尽管指示。到了这里就算到了家。”

我很熟悉这套场面话,点点头。同行的朋友连连摆手:“不必了,我们自己吃饭。我们在招待所吃可以,到小摊上随便吃点也行……”

李县长惊讶地翻翻眼睛:“这怎么行,你们是贵客!领导!”

朋友说:“我们都不是领导……”

县长说:“到我们这里来的都是领导,怎么不是领导呢?”

正在交谈,外面一阵嘈杂,县长立刻站起来。他从窗户上往外望望,脸上好像有些不安和慌促,小声喊一句:“领导车队来了!”

他再也顾不得我们,大步流星出了屋子。

几辆闪着红灯的公安车辆在前边呜哇呜哇开道,后边是一溜摩托车,最后是几辆轿车。轿车到了招待所大门仍然开得极快,一直开到副县长脚下才“嚓”一下停住。这时我才发现他带头鼓起了掌,旁边一些秘书和服务员都微笑鼓掌。车门打开,两个胖胖的人走下来。后边的轿车出来一胖一瘦两个人,大概这就是那两位厅长了。

两个胖子弯着腰,请厅长进招待所。这时李副县长凑到跟前小声咕哝什么,一边用眼睛看着我和朋友。那两个胖子只听了一两句就挥了挥手。副县长退到一边去了。

他们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当走过面前时,我立刻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劣质香水味。

他们刚过去,那些随行人员、招待所服务员就跟上去。副县长走了两三步站住了,转向我们说:“报告领导了,领导知道了,太忙,晚上会来看望你们……”

朋友说:“不要麻烦了,我们晚饭后还要出去……”

副县长把我们领到招待所的一间小餐厅里。里面摆了很多塑料花,同样有一股劣质香水味儿,却掩不去海产品的腥气。几只苍蝇在飞动,一个服务员正竭尽全力拍打驱赶。她一见副县长走进去,立刻把苍蝇拍放到身后,伸了伸舌头。桌上已经摆好了酒杯,餐巾被折成仙鹤形,插在杯子里。

副县长说:“薄酒一杯,不成敬意。”

端上来的都是海产品。副县长不断地敬酒。我和朋友平常滴酒不沾,可这会儿对方用一套连一套的祝酒辞来劝喝,我们只得喝了几杯。他一边说话、喝酒,一边不停地剔牙,后来往地上吐起来。他见我们不怎么吃喝,就索性自己大吃大喝起来,满脸紫红,滔滔不绝,还伸手搂住我们嚷叫:“伙计,在这儿一围遭,一些项目都统归我管了。你们有事儿只要告诉我一声,什么都好说,用车吃饭住宿,嗯,以后有时间就把夫人什么的领来一块儿玩……”

女服务员拿来湿巾,副县长一歪头看见了,说:“妈的,宴会没完就上手巾,妈的!”

服务员伸伸舌头离开了。

“别见怪,小地方的闺女就这副熊样儿!”副县长说。

那双闪闪的鹿眼

睡前我把头探出窗子,看满天的星星。四周一点声音也没有,连狗都不叫。一会儿我睡着了。睡了不知多久,黑漆漆的窗子打开了一道缝隙……有一个美丽的脑袋从里面探出来——这时我才看清:这是一只花鹿啊!它那双美丽的眼睛看着我,跃到了我身边。我们无声地依偎了一会儿,就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屋子……这是一个长长的通道,里边一片黑暗。它扯着我的手往前,不知走了多远,竟迎来一群欢快的少男少女。

我们终于来到了一座奇大无比的谷地。谷地里有泉水,有一片水湾。花鹿把我领到一处冒着蒸汽的泉水旁,让我看到了一个小姑娘!她竟然毫无羞涩地牵住了我的手……一个巨大的穿山甲蹲在一旁,我有点儿厌恶和惧怕。可小姑娘拉我跳上了它的背,它就活动起来。

穿山甲驮着我们往前。走啊走啊,见到了蓝色的山。穿山甲用前爪开拓出一条通道……走啊走啊,渐渐看到了阳光。多么灿烂。接上又看见了一片蓝色的鸢尾花,亮得耀眼;还有紫色的蝴蝶花、罂粟花——这么大一片粉色的罂粟。它旁边有另一片极美丽的花,有尖尖的塔楼和一座磨坊:古老的、式样奇特的磨坊。磨坊旁边是一座很大的酒窖。酒窖里散发出阵阵香味儿。刚开始我还以为是鲜花的气味,后来才知道那是一种美妙绝伦的酒香。小姑娘嚷着:“好香啊。”可是那酒窖没有门,它的门是一个纸做的巨人——那是一个面貌冷峻的人,叼着一支烟,手里握着一把宝剑。酒香一阵阵散发出来,让人直流口水。我看见鸢尾花在风中沉醉。事情明摆着,要进入这个巨大的酒窖,只有把这个纸做的巨人戳穿。可是他手中的宝剑让我们恐惧。小姑娘微笑着,一排漂亮的小牙露出来……她用眼睛鼓励我。我慢慢走向那个纸做的巨人。巨人的宝剑就要碰到我了。我闭上眼睛向前迈步——很薄的一层纸,几乎毫不费力就被洞穿了。

我听到了欢呼声——大家都跟在后面走进来。

进入酒窖,更浓的酒香迎面扑来。美妙的音乐和酒香掺在一起,美酒到处都是,它们旁边是鲜花。五颜六色的鲜花在酒香里开放……

正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了钟声。有人惊呼一声,说时间到了,我们得赶紧走出酒窖。钟声还在响,原来是从那个尖尖的塔楼上传来的——那上边藏起的是“时间”。

这片大山的那一面没有钟声,原来“时间”藏在大山的背后,藏在这个塔楼里。塔楼里的钟又当当敲起,时间在催逼。小姑娘问:“你是从有时间的地方来的呀……”她的话像谜语。尽管这样,那只衰老的穿山甲还是深深地点了点头。

钟声又响了,时间仍在催逼。我亲眼看到一轮红红的太阳从空中划过,就要在那片花海后面落下去了——趁着天色明亮,我们都跳到了穿山甲的背上,它驮着我们穿过那座蓝色的大山,重新回到那条窄窄的通道——这一刻花鹿再次出现,它牵着我的手离开,直到再次把沉沉的窗子掀起……

重新看到了星光和月亮——我回到了有时间的地方。可回头时,花鹿已经不见了。

我仰靠在冰冷的墙上,回味着梦中那双闪闪的鹿眼。我觉得脚下的泥土长了牙齿,它们不停地啃咬我的双脚,又痒又痛。我知道两脚正在长出根须——当月亮落下,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就会变成一棵绿油油的小树。

责任编辑 郝万民